早有柳五官上厅,见众人请安,先到首座上胡公前请点戏目。胡文渊接过戏目,把五官上下望了几眼,捻须微笑道:“我久闻其名,今始见其人,可谓名实相符,不愧外间播赞。”又问五官年纪出处,五官低着头,红晕两颊,一一的对答。胡公竟忘了点戏,絮絮叨叨,不问他别话,只问他在京认识些何人?适值首席陪客是祝伯青,五官口内虽答着胡公,那一双俊眼却不住的回盼伯青。伯青恐胡公看出情形,又不好转过身去,遂借话欠身对胡公道:“老师只觉此子外貌可取,不知他腹内亦好。据云是旧家子弟出身,因幼年迫于饥寒,卖入梨园。每与人言,以唱戏为辱。在门生愚见,竞非寻常优伶可类。”胡公听了,点首道:“原来如此,可嘉可敬,我看这孩子将来还有点出息。” 本文来自 http://huangsewenxue.com/ 遂点了《满牀笏》一出。 五官又到各席首座上请点了戏,随后从龙也点了一出《昙花合影》上的《忆偶》。囚近日已有人将三部曲词,拣选了几出出色的,谱成工尺,可以演唱。五官回转戏房,顿时台上开了锣,先演了《大赐福》,《加官》等戏,然后即扮点唱的戏文。今日大半均是五官的戏。又唱到《忆偶》一出,五官扮的是虞生,身着儒服,头戴儒巾,出台即唱道:〔满庭芳〕东浙才人,西泠秀士,争夸盖世名流。青云有路,不患步瀛洲。系足红丝未定,妙年华虚度春秋。红衾冷,兰房寂寞,午夜使人愁。 遂又说白道: 二八青年美子都,风流蕴藉一鸿儒;只因未遂三生愿,遍访江南绝世姝。小生虞德昭,字凤文,武林人也。上有椿萱,下无兄弟。富豪甲世,早欣身入黉宫。井臼未安,底事心关秦晋。日下游学金陵,依栖男氏,单生表妹,小字洛珍,也算色冠群芳,才倾八斗。只是一件,任意娇嗔,侈谈武艺。甥可作婿,虽然舅父有心亲上联姻,争奈小生无意。近日在外历访明珠,难藏金屋。东邻有貌,嗟无咏絮之才;西舍多才,又少如花之貌。天下非无美色,斯人未赏余心。所以小生因缘,尚蹉跎于此日也。 后又接着唱了下去。五官故意卖弄精神,细意熨贴入神的演唱。堂上诸官无不喝采,皆放了重赏。恰好东边席上,首座是李文俊,陪客云从龙。文俊道:“在田,你看五官这孩子年纪既轻,唱口又佳。怪不得京中一时传为美谈,甚至以一见一语为荣。不知日后便宜谁人赎取他去,做名贴身青衣,倒还不俗。”从龙笑了笑,低声说道:“已有主顾了。”文俊惊问道:“此鹿得于谁手?但恐此人不合,反玷辱了他。”从龙笑道:“若说出此人,定蒙许百/。”正欲说明,早被伯青听得,恐从龙说出他来为人取笑,在隔席轻轻的嗽了一声,是暗叫从龙勿说。那料已被文俊看见,顿然明白,不觉大笑道:“仙弟你好呀,果真此子已屈世弟,可谓彼此不屈。妙,妙,妙!” 伯青原恐从龙说了,为文俊知晓,不意文俊反高声说明此事,急得满面通红,坐立不安,又不好拦阻文俊不说。此时一厅的人,正不约而同齐齐夸奖五官,也有叹息的,电有垂涎的。忽闻文俊一言,众人同声叫好道:“五官得祝午兄赏识,恐从此声价又增百倍矣。真令我等爱甚妒甚。”伯青闻众人所说,分外难处,回头见胡公坐在首座上,也在那里点头微笑。偏生柳五官在台上演戏,那一双俊眼不住的向着伯青笑。众人看着台上,又看着伯青,皆抚掌大笑。伯青万难安坐,只得托辞告便,躲入书房去了。文俊道:“都怪你们不好,把人家嘲走了,可知台上唱的人都没了神采。”回头吩咐伺酒的家丁,“去请了祝大老爷来,说我们立候他说话呢”。 伯青闻请,只好重又出来入席。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俯首无言。文俊笑道:“世弟你真欠老成了,人生少年皆有之事。而且此等尤物,人所必赏,我辈正羡世弟眼力甚高,不同凡俗,我自信不及世弟远矣。犹忆初入京都,少年心性,尚孜孜寻恋,何况世弟具此才貌,五官又具此美质,正天留此物,以待世弟赏识耳。”说罢,又哈哈大笑道:“非是我说句放肆的话,不怕在座渚公作恼,除却世弟,他人竟配不上去结识五官。”伯青听了,越发羞愧难容,勉强笑答道:“世兄不可信在田的话,他是有意糟蹋小弟的。五官身价甚重,性情高傲,连大人先生们稍不惬意,他都不屑去晋接。小弟不过一穷翰林,怎敢妄作此想。倘为五官所闻,要笑小弟太不自量了。”文俊摇头道:“没有的话,五官那孩子,虽不可以富贵压之,我久闻他与人契洽,却不在人品高下上分别。况在田与你至交,断不忍平空的糟蹋你。你纵力辩,我只是不信。” 时有鲁道同在西席首座上,句句听得明白。鲁公亦有意五官,前次曾去亲近,五官嫌他是个山西人,秉性粗鲁,着实冷落了他一场,鲁公大为没趣。后来访问五官一概如此,不滥交人,他倒也罢了。起先见五官上来点戏,胡文渊与他说话,他虽低着头,那一双眼睛不注的暗睃伯青,鲁公心内即百般疑惑。此时听得文俊嘲笑,又见伯青如此情形,显而易见是五官屈意在伯青身上,心内却忿忿不平起来。淡笑道:“祝午兄的话也未为无理,五官生性颇傲,连东府里王爷待他那样好法,他都不过于去趋承。难道现放着一位威尊势重的王爷不去巴结,倒愿结识祝午兄么?李大人不可过冤屈了人,这是云人人与他取笑的。” 伯青明知鲁公是讥刺他的话,心中反觉欢喜,借此正好塞众人的口。忙道:“鲁大人真乃洞见晚生腑肺,可见我纵有意五官,他也不致有意于我。”文俊对鲁道同笑道:“你不要代他说话,难不成你亦有心五官,与祝年兄争酸么?”引得四座哄然大笑。鲁公闻文俊又来取笑他,不好再开口,也只得付之一笑而已。却暗自恨道:“可恶五官那小畜生,日前冷落我倒不怪他,我只道你终于如此,原来你爱上了祝翰林。若论年纪,自然祝翰林比我小得多呢;若论爵位,他较我甚卑,你何以舍尊就卑,其理我真不解。你既恁般可恶,只要我从中阻挠,你纵有心祝姓,亦是枉然。”胡文渊因伯青是他门生,又坐在自己席上,说笑不便,即借着别的话,打断了文俊嘲笑。 少顷戏文暂歇,五官又上厅合座敬了一巡酒。鲁道同因心内不悦,敬至他面前的酒,连身子动都不动,遂起身作辞。众人亦欲早散,江公再三挽留不住,率领子婿相送,见众人登了舆,方回厅前。撤去残席,重新摆了两桌。只剩从龙等一班陪客,与几家内亲,不便即去。江公首座,其余挨次入席。台上又开了锣,直唱到二鼓后方祝江公早巳颓然大醉,从龙等人也告辞回去。次日,江公又补请同僚渚官,热闹了十余日,方命汉槎至各处谢寿。从龙等人,这十日中也忙乏了,各在私第歇息。 这日,伯青正闲坐书房,与汉槎说道:“在田,楚卿有好几天未来了,我要叫人去请他,难不成忙病了么?”汉槎笑道:“我看倒不是忙病了,只怕连日大吃大嚼的,他们两个都吃伤了。”伯青听说大笑,唤进连儿,吩咐去谪他们。不多一会,从龙、二郎齐至。伯青道:“你们近日躲在家中作什么呢?当真应了子骞的话,前日吃伤了不成?”二郎不解此言,急问原故?伯青将汉槎适才背地里议论的话说明。 二郎笑指汉槎道:“你这小汕嘴,也学会说儿句趣话了。难道我与在田如此贪嘴么?你倒会编排我们,明日待我写封信去告诉爱卿,说你近杉口才人为长进,较前天地悬殊了。让他好准备着,不可似前番那样,信口开河的取笑子骞,而今子骞有了给辩之才,紧防他反唇相向,大要留神。”从龙道:“这也是好事,若单是爱卿善言,也觉没趣,未免单丝不成线。既子骞现在工于诙谐,正所谓旗鼓相当不愧天生一对。切不可再似前次说出那个龟字令来,那就不妙了。”说得伯青,二郎顿足大笑,汉槎脸一红,也笑了笑道:“你们开口闭口都将爱卿比较我,不知爱卿善言,是他口利;我不善言,是我口钝。我与爱卿风马牛不相及。他又远在南京千里之遥,你们时时把他作话柄,使他终日喷嚏不止,何苦来呢!非比楚卿与翠颦嫂子,说起来才没有推诿呢!”二郎道:“你很好,你说不过在田,又歪缠到我身上来,真正不解。” 众人正互相嘲笑,忽见连儿急急的上来道:“福庆班内,柳五官闹出事件来了。现有跟他的人在外,要面见爷们说话。”伯青听了大惊,忙问原委?未知五官闹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莽公子大闹隐春园俏优伶避投江相府话说吏部尚书鲁道同,那一日在江公处拜寿,席上见柳五官专意伯青,心内火为不悦。彼时欲多嘲笑几句,又碍着众同僚在座,怕人反说他争:睨翰林的风,只得忍耐下去,托故回来。到了自己私第,除卸冠带,独坐在书房愈想愈气。 忽见他两个儿子进来请安。大公子今年二十四岁,单名鵾,表字云程。二公子鹏,字翰飞,年方十九岁。皆倚着老子官居冢宰的权势,纳粟入监读书。去岁同下北闹,又通了关节,鲁鹏中了第八十一名举人,鲁鵾中了一名副车。兄弟二人一时新贵,分外扬扬得意,终日里渔恋男色,窝赌宿娼,无所不为。鲁道同未尝没有风闻,无如溺爱二子,又因次子已中举人,长子亦是个副贡,不便过于拘束;是以二子益发肆无忌惮。 这日,方从馆子里饮酒回来,二人吃得醺醺大醉。到了书房,见父亲已网,上前清了晚安侍立一旁。论道他二人,那里还有鲁道同在眼,无奈大人家虚仪伪节,都要行的。鲁鹏道:“老爷今日为何满脸怒容,是合谁淘气的?”鲁鹇道:“阿第又讲迂话了,那人有多大脑袋,敢绐气爷受么?爷平日就是这么一付面孔。”鲁公喝道:“该死畜生,呆头呆脑的,又来说醉话了。还是你兄弟有点见识,能窥察人的气色。我看你越人越胡涂了。我今日委系受了人的气。若是刖个给我气受也还罢了;我如今受起兔子的气来,还了得吗?”遂将五官的话,从头至尾与二子细说。 鲁鵾未曾听完,早气得暴跳如雷,大骂不绝道:“好大胆的兔崽子,太要分儿了,仗着谁的势,都欺起咱爷来了?阿弟,我与你带他几名家丁前去把那隐春园毁了,再将那兔崽子抓出来恶恶的捶他一顿,方知道鲁天官家利害。”鲁鹏听了,亦大怒骂道:“反了,反了!而今兔子比谁还大。不是我说,爷也太懦弱了,难不成受了兔子气就罢了么?彼时在江中堂家不好发作他,爷回来即该知照刑部衙门与兵马司处,把小兔崽子抓了去,再将他园子封锁,不准唱戏。看他的那些心爱的孤老,可庇护得着。他所仗恃的,不过是东府里王爷平日宠爱他,难道王爷为一个兔崽子反来恶识爷么?大哥说的不错,我们就去捶他一顿,然后再议。”说罢,回身一迭声的唤人,早进来四五个家丁,站立一旁候二人吩咐。鲁鹏道:“你们下去挑选一二十个精壮力大的上来,我明早有事差你们去。”众家丁答应退出。他兄弟二人也忿忿的回后去了。 次日清早,果然挑了二十几名身材高大的家丁,鲁鸥、鲁鹏又叫外面备了两骑马,领着众家丁气生生的向隐春园而去。鲁道同正在怒恼之际,见两个儿子去替他出气,非独不阻拦他们,反心内欢喜,夸奖他兄弟有胆有识能干大事。“五官那小畜生,若不整置他一番,定要狂上天去。只恐我家出头与他做对,十个祝翰林也不济事,就是江老头儿晓得了,我代他女婿断除外路,他还要感激我呢。”喜孜孜坐在书房,等候他两个儿子回来的消息。 单说鲁鵾在路上与鲁鹏计议道:“我们此去,不能猛然就打骂他,必须寻个事端才是。”鲁鹏笑道:“这又何难之有?我们去假作听戏,叫五官来陪酒,他必然不愿意,那时即翻转脸来。倘或他不敢违拗,我们即临时见机发作。总之要占住一二分理,就是旁观的人也不能批削我们。”鲁鹃拍手称妙。二人又加上一鞭,早至隐春园门首。忽见迎面来了一辆车子,隔尘高高吊着。鲁鵾眼快,见是五官坐在里面,知道他要出局去,忙把牲口一拎,向他车前冲过。那马见面前有辆车子,惊得直跳,又与驾车的牲口对相啮蹷,几乎把鲁鵾损了下地。鲁鸥大怒道:“什么忘八崽子,惊了我少爷的马!”说着,即举起鞭杆来打车夫。五官在车内见来人颜色不善,又听他口中自称少爷,想必是大来头。忙跳下了车,上前陪笑道:“爷不要生气,实囚车子走得太急,才惊了爷的坐骑,并非有意。我这里绐爷请安。” 说毕,单落膝跪了跪。 鲁鹏本是个好色之徒,今见五官柔声下气的陪罪,那一种姣蜩之态令人生怜。况且他既陪礼,即不便发作。上前止住鲁鵾道:“既是正主儿懂事,车夫是个小人,大哥恕了他罢。”回头对五官道:“若不看你解得人事,我们定不依的。你可是福庆班的五官儿么?”五官应是。鲁鹏道:“我正,欲来寻你,可别要出局去,随我园子里来,有话与你讲。”五官见势头不好,只得忍着气随了鲁鵾又回园内。暗暗嘱咐驾车的“牲口不要解散,我得空仍要去的。在园门外伺候着就是了”。 鲁鵾、鲁鹏到了园门下骑,带着二十几名家丁,昂然直入。早有跟五官的人,抢先知会傅阿三去。鲁家兄弟走至台前,拣了一付座头坐下,叫五官也在下首坐了。一众家丁左右排列,个个竖眉睁目欲寻殴打的意思。旁席上有认识鲁家兄弟的,又见如此情状,知道出了事件,怕招揽到自家身上,托故走开。 五官却明白来人是寻气的,然再三细想,并未得罪此二人,况一面都没有会过。又问了他们姓字,平日亦知鲁家兄弟的行为,心内又气又怕。见傅阿三忙忙的走出,到了席前陪着笑,诸了安,垂手站在一旁道:“二位爷上姓?还是单听戏,还是要备酒伺候?请爷们示下,好去预备。”鲁鸥圆睁两眼,大喝道:“该死的奴才,连我们都不认得,自然要酒伺候,难道吃了你的想赖么?”傅阿三笑道:“小人怎敢如此设想,这是园子里规矩,有客来都要问声。怎生爷即作起恼来?”鲁鹏大怒道:“你敢抢白我少爷么?”喝叫家栋将这忘八崽子,抓到兵马司里去”。 傅阿三起初出来,原欲将就来人出门,所以陪着小心问长问短。今见他二人一味的歪缠胡闹,又信口漫骂,以势凌压,不禁动起气来。脸色一沉道:“爷们不是来作乐的,分明来淘气的。不知小人何处得罪了二位,爷说明了,死而无怨。可不是笑话么!”说毕,回身欲走。早打鲁鹏抓起一个盖碗劈面打来,傅阿三低头躲过。鲁鵾一腿将桌子踢倒,齐声大骂道:“瞎眼囚囊的忘八,下贱东西,竞敢挺撞我们。我知道你班内有个把红相公结识了王爷,瞧不起天下人。今日先打死你这忘八,看有谁人替你出头?” 五官也起身来劝他兄弟,鲁鵾顺手一拳打倒在地,喝令家丁等“先将这小兔崽子捆了起来”。傅阿三正欲跑脱,早被鲁鹏夹领-『把抓起,不住手的左右打了十数个嘴巴。又喝叫众家栋将隐春园拆毁了,有理再叙”。众家如狼似虎,扳倒台柱,推翻桌椅,打得“乒乒乓乓”-片声响。傅阿三睡在地上乱滚乱碰?人喊道:“没有命了。”又呼“地方救人!”柳五官哭得昏晕过去。看戏的人见势头不好,谁人肯做人命干证,一哄而散。 傅阿三心内如刀割一般,又气又肉痛打损对象。一时愤不顾命,抽空爬起,一溜烟跑入后面。把一班扛抬戏箱与做活的人唤齐,到外面与来人仃降,不问他是王爷的世子,公侯的爵主,拚着打死他一命抵-命。众人听领班的如此吩咐,又是一起粗人,那里晓得利害。-声吆喝,各自手执棍棒横七竖八的打了出来。又有几个抢出,将园门闩关,生恐来人溜走。鲁府家丁反被他们打伤了几名。傅阿三一头撞入鲁鵾怀内,大骂道:“我这条老命不要了,与你小杂种拚掉了罢!”鲁鹏,暂鹏见人众对打,又见园门关上,心内也觉着慌。人喝道:“了不得,了不得!禁城之内胆敢行凶,真真目无法纪。”那带来的家丁,已被班子里人捆配几个,其余着伤的,都想脱身。又有四五个人,抢上来要打鲁家兄弟。鲁鵾、鲁鹏更外着忙,也想溜走,却为傅阿三缠住不放,碰头磕脑的拚命。 正闹得无摆布处,忽闻园外一片声叫唤,打开园门,撞进数十名兵丁差役来。原来傅阿三喝令人众打降之时,早差人越墙出外,到东府里送信。东府王爷闻得此信,大为惊诧。恐五官吃苦,忙打发一名堂官,飞骑至巡城御史柏如松处,以及九门提督衙门,嘱令速往弹压。两处奉了王爷的示,不敢怠慢。柏如松亲自乘马前去,九门提督即差了一名武弁,协同西城兵马司,带着数十名兵丁亦随后而来。到了园外,见园门关闭,内里格打之声,惊天震地。柏如松喝叫众兵役--齐动手,打落园门,蜂拥入内。 众兵役见人众犹自揪打,高声叫唤道:“不许动手,都老爷在此。”傅阿三舍了鲁鵾,跑至柏如松面前,扒在地下大哭道:“人人救命!青天白日不知那里来了一伙强盗,打劫小人。幸小人园内人多,虽被他打伤几个,也把他们捆住数名,求大人讯办。”鲁鵾、鲁鹏见有人来,方才放心,也抢步到柏如松面前,齐齐打躬道:“午伯,小侄们到此听戏,因偶而说了几句气愤的活,何阿三即关闭园门,叫人攒殴。小侄等所有带来的数名家丁,都被他打伤,又捆了起来,硬栽小侄等来打劫他家。午伯明见,小侄等忝列斯文,无故受他们小人殴辱,成何话说?况属在禁地,尚敢明日张胆恃众行凶,妄为已极!要求年伯从严究办,以儆将来群起效九。” 柏如松平时也知道鲁氏兄排行多不法,今日的事显见是他们来寻事傅阿三的。傅阿三自然气极了,才敢叫人对打。无如我与他父亲同为一殿之臣,不能不给他兄弟些体面。乃笑道:“二位世兄不必着恼,暂请回府。只留下尊纪们,与仰阿三同带回敝衙门,细加勘问。果然傅阿三恃强理屈,那我自当按律重力、。”鲁鵾、鲁鹏仍然哓哓固请,恨不得即要柏如松顿时痛责傅阿三并封锁戏园,代他二人出气。又口内暗暗的怪着柏公要带回审问,“就是傅阿三有十分全理,亦是他没理,难道还要我家丁与他对质么?” 柏公未及回答,早恼了提督衙门差来的一位武职老爷,大声道:“既然柏火人要带回审问,亦是正理。二位公子,何须如此性急?况彼此殴打,朋律系平枷平责。而且二位公子说的是尊纪们为他打坏,傅阿三又说他家的人被公子们打伤,究竟谁是谁非?都宜问个澈底,澄清非是。小官说句不懂人事的话,二位公子既来听戏,何必带二十多名家人,分明是起意要来打降的。而今事属于官,岂能草草。即如柏大人不管这事,小官亦要把一干人证带回衙门,听敝上发落。二位公子不用多嘱,审问-F来自有公断。” 一番话说得鲁鵾、鲁鹏哑口无言,只得复又打躬道:“一切费年伯的心罢。”带着两三名家丁,匆匆上马去了。柏公大笑道:“我倒好意抚拂他们,反向我絮聒不已。受了一番言语,他也只好算歇。”命兵役等将傅阿三一千人带回衙门审问,又留了两名兵役在此看守,吩咐已毕,坐骑回衙。武弁亦回提督衙门销差。且说五官被鲁鵾打倒,哭得死去活来。他平时连大气都未受过人家一口,今日子空遭此羞辱,恨不一头碰死。后来柏如松等人打入园内,询问傅阿三与鲁氏兄弟情形。正人众忙乱之时,有跟他的人趁空近前扶起五官,急急出了园门,跨上驾车,把牲口加上几鞭,直奔江相府而来。囚江府离隐春园甚近,且至江府再作计较。 到了府前,寻着连儿托仙去通报。伯肖闻说五官受了人家糟蹋,又闻他亲自来此,定见这件事闹得不校忙叫连儿传话,着丈官进来。少顷五官随着连儿入内,众人见他衣冠不整,形色仓皇,眼睛哭得红桃子一般。进了书房,也不与人众请安,跺足捶胸大哭起来。伯青等人摸不着头绪,齐声安慰他勿哭,“到底闹出什么大事?告诉我们,代你设法。遥想没有大不了的事,不要害怕”。五官止住啼哭,把适才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说毕,又哭了。 伯青等听说,皆愤然不服道:“鲁家兄弟太闹得岂有此理,就是傅阿三回了他这几句话,也不至动蛮相打。作算傅阿三得罪了他兄弟,与五官何涉?怎生忍心蹂践五官起来,真正令人不解。”五官道:“他两个人,平日我连一面都没有会过,又与他家无仇无怨,这不是半天里吊下来的晦气么?我长成十六岁,从未受过这样哆唣,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呢?阳间斗不过他,阴司去做鬼都要告他一状,方肯甘心。”说罢,泪痕满面,娇喘吁吁,悲苦不止。伯青取出手帕代五官拭泪,用好言抚慰道:“你不要苦坏了身子,我明日当面去见柏大人,请他从重处治鲁家的家丁,替你出气。柏大人是王者香的房师,我与他亦有世谊,这件事他也不好推却我。” 从龙坐在一旁,微笑道:“我看鲁家兄弟,断非无因而来。若说没有挟隙,就作你师父挺撞了他,也不能迁怒到你身上。你可细细想去,其中定有缘故。”五官道:“什么挟隙呢!日前他老子鲁道同在人家席上,与我咕咕唧唧的说笑,是我没有理会他。不说别的,他那一口的山西侉调,开口是咱骡子,即讨人厌。次日又到我园子里去,硬要叫我陪他吃酒,还要带我到他府中去玩几天。没说我不愿意他,就是愿意,我从来没遇见人这般轻视我。他却被我狠狠的冷落了几句,他即去了。除了这一次,没有别的缘故,他两个儿子,我做梦也未曾见着过他。” 从龙拍手道;“这就是了,日前之事即是挟隙。多分叫他两个儿子来寻你事的,所以才与你过不去,说来你师父还是为你所累。即如昨日在江大人处饮酒,他见你敬酒至他面前,忽现不悦之色,正是日前的余波,今日特地来发泄你的。你是个聪敏人,难道不明白这个情弊么?”汉槎,二郎皆点首道:“在田揣度的却是,鲁道同未免器量太狭隘了。况且此举甚为不妥,他两个儿子带人去寻打,又损坏若干对象,是自己先耽个不是。柏御史既是东府里嘱托过了,此案定然照公办理,他也不敢徇庇鲁家。试问堂堂吏部的少爷,与唱戏的打降对质,有何颜面?若再得了不是,更难对人。鲁老头儿岂非自家害自家么?”从龙道:“鲁老本来器小量窄,情性乖谬。同朝诸人,也没有一人与他契合。所有往来的,不过几家内亲与他部属该管各员,还有官秩卑小的,畏他势焰勉强去趋奉他。观此可知其平日为人。” 伯青对五官道:“你也不用回去了,在我这里住着。我明日亲到柏大人处,访问审办实在消息,再背地嘱托他一番。况柏人人亦与鲁道同不睦,自然凭公讯办。”五官应允,又叫人到东府里送信,说:“我并未打坏,请王爷放心。现暂避江府,容迟一二日再到王爷府内来请安。至于我师父傅阿三,与鲁家众仆皆为柏大人带去审问,仍望王爷从中关切。念我师父年老,若我的师父输了官司,难保鲁家不扳我到案,惟有恳求王爷,方可庇护着我。” 伯青又吩咐摆酒,与五官压惊。席间,五官说到自己做这唱戏的买卖,本属下贱,人人皆得欺侮。“我若是个平等百姓,今日他们也不敢如此作践。不知何时方能出此牢笼?况且为人在世,焉能尽如人意”。说着,又伤感不已。伯青道:“说起来我正要代你欢喜,你师父今番受了这一场气恼,也该知道领班的难处,这碗饭不是容易吃的。而且你帅父身边颇有积蓄,就是不作这生计,也可过活了。少停两日,俟此案平复,趁此机会去与你师父商量,代你赎身出来。那时即随你唱戏也好,不唱戏也好,一则可以自由自便,二则人家亦不敢-卜分期你。”五官道:“我既脱离这苦海,还要唱戏做什么呢,那可不是害了失心疯了?我情愿做个小本经纪,将就度日,纵死也不去作这唱戏的勾当。你们果真代我谋干成功,即是我的重生父母,刻骨鎸心不忘大德。我那柳家的亡灵,在九泉之下也要感激的,保佑你们世世簪缨,科第不绝。”二郎道:“既然有此机会,何愁不成?况伯青日前曾允过代你赎身,我还做了保人,断不能失信于你。我们且尽今宵之乐,明日再说明日的话。”众人齐声称是,遂命换上大杯,轮流痛饮。又吆五喝六的搳起拳来,直至三鼓以后方止。从龙、二郎辞去。伯青命人在书房内另设一榻,将自己的铺盖分与五官歇宿,一宵无话。 次早,五官催捉伯青去访他师父信息,伯青换了衣服,套车往柏如松衙门里来。未知柏公审问傅鲁两造,孰曲孰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柳五官借势脱樊笼王学政藏娇纳金屋话说柏如松在隐春园带回傅阿三,与鲁府家丁一干人证至衙,旋即公座鞫问彼此相打情节。东府里王爷已知五官并未受伤,暂避江府。一面差人去看视五官,叫他不要气恼,可安心住在江府。“你师父官司,自有我照应”。又遣人到柏如松处,托其秉公办理,不可徇私庇袒。“鲁道同如与你理论,有我去抵挡”。 柏公笑道:“王爷也太小心了,难道我惧怕鲁老头儿么?若惧怕他的威势,倒不带他家人回衙审问了。”遂将两造唤上细诘曲直。鲁府众家丁始而仗着主人权势不肯承认,反说傅阿三恃众行凶。柏公即叫傅阿三与他们对质,又喝令取刑具伺候。众家丁情知难拗,若不实说徒吃目前亏苦,只得一一招认,所有罪名都推在两个小主人身上。柏公问明原由,将两造押下,即差人至东府里送信,又亲自套车来会鲁吏部。 鲁道同自两个儿子去后,巴巴悬望,待至午后见他兄弟二人狼狈而回,将前后情由说与他父亲知道。鲁道同听了,也暗自吃惊,又不好过于埋怨他二人。怕的柏如松不顾交情,从直究办,自身即有治家不严之咎。如果柏如松徇庇我处,何以将我家丁带去?此事即有些不妥,反懊悔不该纵容二子前去闹事。 鲁鹏又抱怨鲁鵾道:“我们此去原不甚妥,不意傅阿三那老砍头的竟敢反戈相向。即如柏年伯看着我家情面,重究傅阿三等,我们都受过他的糟蹋了,传说开去,定有旁人笑话。想来皆是大哥一味的要去打闹,我却为你所累。不然稍停两日,设法办个唱戏的,也不费手脚。如今倒弄得不上不落。”鲁鸥冷笑道:“你可别说现成话罢,就着我失于检点要去打闹,你怎么不拦阻我?你还挑选力大的家丁,好准备动手。再则傅阿三那东西是捱了你十数个嘴巴,偏生缠着我乱碰乱撞,现在胸前还怪痛的。真真牛代羊灾,那里来的晦气。我又埋怨谁去,我还要说你撺掇我去的呢!而今事已闹开,悔之无益。不说大家商量该如何弥缝了事,你反和我扳驳,可不是奇得很。” 他兄弟你言我语,互相争竞起来。鲁公喝道:“你们两个下流不堪东西,无故的被人家殴辱,也该羞死。连我的体面都为你们丢了,你们还在这里吱吱喳喳的嚷,滚掉了罢。”他二人见父亲发怒才不开口,忿忿的退出。鲁鹏咕哝道:“五官原是得罪你老人家的,我们好意去争回体面。闹出事来,又是我们不是。” 鲁公正欲喝骂,忽见门丁进来道:“柏大人拜会,已到外厅了。”鲁道同本想去见柏公关说,况我与他哥子乡榜同年,平时又无芥蒂,似可应允;又想柏公是个刚正人,怕他不行,反下不去。此时闻得柏如松先来拜会,定然是来与我商酌办理的。好生欢喜,连声叫请,急忙至后堂穿了公服,出厅与柏如松见礼入座。 柏公道:“二位世兄可曾回府?想早间的事应该禀过人人了,毋庸侍晚细述。且两造俱经审明,委系二位世兄有意前往寻闹。现在傅阿三一口咬定,并有打损许多对象为证,尊纪等直供不讳。此事若究办起来,却与二位世兄很有关碍,是以特来请大人示下,如何处置?”鲁道同听了,脸一红道:“我家两个不肖畜生,轻举妄动,种种狂悖大人尽知,虽死不足惜。然既承关顾下问,想早有定见,只求稍存小弟地步,即感戴不荆”柏如松笑道:“大人未免言重,但照例科断斗殴者互有不是,各任其咎。傅阿三固当切责,而尊纪等亦不能为无过。若照世兄们以势凌民,傅阿三殴辱职官子弟立案,即当奏请交部议办,窃恐人人亦难辞责。” 一席话说得鲁道同羞愧无地,惟有恨骂两个儿子无端闯祸,带累我受气,又央求柏如松千万总看世交情面,粉饰此事为妥。 柏如松道:“侍晚也没有别策,只得屈尊纪等了,所以过来请示请罪。”遂起身作辞,鲁道同直送至门外,犹切实叮咛一番。回至书房又气又恨,气的柏如松不念世交,虽外面却似关顾着我,他分明是前来羞辱我的;恨的两个儿子办事浮躁,好好的事弄得支离失节。柏如松已说过要归罪在众家丁身上,若众家丁受了刑责,叫我日后怎生见人? 不提鲁公,烦恼,单说柏如松回至衙门,即提出一干人证,先将傅阿三唤上,说他不合喝众鏖打,姑念年老免责,勒令取结。限期半月回籍,不许逗留在京刀:没戏园。其余分别轻重,各有做责。又将鲁府众家丁带上,其受伤者免究,未受伤者不合倚仗主人势力滋生事端,各责二十。复令两造具结息案。所有打损傅姓对象,着鲁仆缴呈半价赔补。发落已毕,即将两造人证释放。众家丁回府哭诉原由,鲁公无奈,惟有咬牙切齿恨恨不绝。当吩咐如数缴了半价,到柏如松处。又告了一月病假,躲在府中不见外人,慢慢再寻别的事端,报复此恨。 伯青打听明白,急忙回来说知五官。“虽然你师父赢了官司,却不能在京内唱戏。趁此机会,正好代你赎身”。五官闻说,喜欢非常,催促伯青速办此事,不可迟缓。恐他师父生心,即费唇舌了。伯青又与从龙等人商议停当,遂命连儿去与傅阿三讲说。傅阿三起初立意不行,禁不住连儿硬说软劝,才改过口来要一万二千两银子身价,少他一厘都不能的。连儿回来,禀明伯青等人。五官闻他师父应允了,即在身畔取出一个手折,递与伯青道:“这是我由苏州至京,历年唱戏积聚的-宗款目,不下四五万金,现存在京中各铺户里。”叫伯青代他收转来,作赎身之资。伯青代仙取回一万两银子,与从龙等公凑二千贴补五官。 次日,连儿唤到傅阿三,伯青当面兑了五官身价,又叫人去发五官随身物件过来。他们师徒多年,临别自有一番彼此嘱咐。 傅阿三即将隐春园转售于人,有几个年纪大的徒弟,亦令另寻去路。收齐各处款目,半月后动身回苏州去了。 五官住在江府无拘无束。此时他已赎过身了,也不怕人欺负。惟不忘东府里王爷,素来待他的美意,就是鲁家与他师父为难,亦多亏东府里情面,始将鲁家扳倒,不然鲁家也不肯放松五官。所以五官隔几日即至东府里去走一遭,陪着王爷吃酒下棋而已。这东府里王爷本是藩王,因有功于国,恩赐宗室,同朝的官无人不敬畏他。王爷为人却心性慈善,决不以王位自居,处处谦拘待人。偏与五官有缘,三两日不见,好似丢了贵重物件,时时惦记在心。即至见了面,也不过谈谈说说,始终连一句戏谑的话都没得。五官凡事亦能先意承志,小心服侍,是以王爷尤加喜爱,竟视五官如自己子侄一般。自从五官闹出事来,王爷很为着急,待到柏如松审问明白,却没行波及五官,才放下心来。又闻五官自家赎了身,可以不随他师父回去。王爷大喜,反嘱咐五官“常住江府,连我府里都不可时至,生恐鲁道同猜忌。我并非惧怯鲁老儿,究竟有伤同钥的和气”。 这日,五官与伯青商酌道:“我虽蒙你留住在此,终非长策。就是我这点积蓄,亦有用了时,须要设个长久的恒业栖身。 我的年纪又轻,除了唱戏以外,并无别样生汁。难不成就这么一辈子混过去么?”伯青道:“我也久经代你筹划到这地步,人生若无恒业,即当有恒产。况你日后还要立室创家,延续柳氏香烟,千斤重担在你一人身上。今日有这项款日,白是快活,待到老人无成,那时即悔之晚矣。”两人正在议论,忽见从龙、二郎一同进来,伯青与五官起身让坐。二郎问:“子骞为何不见?”伯青道:“这几天是他衙门里值日,每晚二鼓以后方能回来,黎明即去。甚至回来稍迟,连书房内都不到。到也不过少坐片刻,即回后去。近日若非五官在此陪我,晚间岂不寂寞煞了。”又将五官思量要立恒业的话,告诉他两人。 从龙点头道:“看不出五官年纪虽幼,倒有这般远大见识,所虑一毫不错。他既有这宗款项,无非做个买卖以作过活。争奈他自幼即学唱戏,各种生意他都是门外汉,怕的勉力做去,不得讨好。在我的意见,莫若置些房屋下来,租与人家开张铺面,一年所入的子金,也足够五官用度。况且这个买卖,天下有钱的都会去做。”伯青听了,拍案叫好道:“是极,是极!在田之言深为有理。五官竟是除却置备房屋,再没有别的生计可寻。真乃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午书。”从龙笑道:“你且慢褒赞,未知主人之意若何?”五官道:“我怎么不行,这件事却合我的意见。别样生意都要操心劳力,惟有置买市房,只要购几处闹市口的房屋,觅几个好租户,每月届期前去收取房金而已,可谓一劳永逸。我立志就做这生意,不用三心二意的了。” 二郎笑道:“五官置产立业,是件大喜事,须要备席酒请我们呢!房屋买定时,还要列我居间,好待我分几文中资。”五官道:“你不要说笑话,没愁我买定房屋,不请你们居中么?日后若原业欺负着我,有了你们出面,我即不怕了。”二郎拍手道:“你既如此,更宜请我们吃酒。我的中资却又要加倍了。俗说有利即有害,日后拚着原业说话,我好帮着你同他讲理。”从龙笑道:“楚卿真个小器得很,你放心,我们居中一文中用都不分你的,让你独得。日后出面也是你一人去,所谓利是你得,害亦是你受。”说得伯青等人都笑了起来。 次日,五官唤了数名官牙来,嘱咐他代觅几所房屋,不论价目多寡,只要房屋高大,材质坚固,最好是街市上的铺面房子。隔了一日,各处官牙开了多少清账送来,一半市房,一半住屋。又带领五官到各处看视,五官约了伯青同行。看定了的,当即议明价目,择日过户兑价。整整忙了一月有余,已买定好几处房屋。所有积蓄,仍余下若干,五官不欲再买,恐一时需用,不能接济。计算大小房屋共买了二十余处,每月也有数十千文,五官一人的使用,只余不亏。 又在杨梅竹斜街寻了一所住宅,自己即搬了过去,铺陈摆设十分幽雅。屋后又有一方大大院落,改作花圃,中间砌了一个六角亭子,四面多栽树木花草,疏疏落落堆了几处假山。虽然园亭不甚宽大,却也亭虚石峭,竹映花蒙。五官终日啸傲其中,玩花弄鸟,可谓心满意足。又买两名短童,应守门户。暇时即邀伯青等人,过来盘桓消遣。东府里王爷闻他买了房子,也亲自来了两次。又吩咐本地段管辖巡兵员弁,“好好照察,若有闲人哕唣了他,我是不依的”。试问谁人是三头六臂,不遵王爷吩咐,去在老虎头上撩拨?就是鲁家兄弟,也只有暗中恼恨,亦无可奈何。 光阴迅速,转瞬王兰学差任满。京中又放了新任学政,前往浙江瓜代。王兰二次考至杭州,首取了陈仁寿,补食廪饩。这日新任已至,王兰交代关防册卷,择吉起程,回京复命。甘誓因记挂小儒,买棹先回南京。王兰托他信寄小儒,知会聂家,请慧珠与他母亲商议,代他妹子收拾一切。“此次我便道南京,即要迎娶洛珠以为侧室”,托他从中善为说辞,不可渝却前盟。 临起程的一日,邻近各府生员都来叩送。王兰将众生唤入舟中,切实勉励一番:“都要安分读书,以求上进,切勿倚仗衣衿,包揽生事,荒误寒窗十载面壁工夫。”嘱渝已毕,即鸣锣挂帆,一路向南京开行。途中无多耽搁,各处官员迎送,亦不用细述。 这一天,已至南京,先坐轿入城去拜小儒。此时小儒已升署两江总督。因江丙谦告疾请假开缺调治,胡文渊即大拜了。李文俊为亚,熊桂森恩召来京,协办阁务。熊公遂奏请小儒升署此缺。前数日甘誓回来,接到王兰手书,当即差了双福亲去知会王氏、二娘。他两人敢不遵命,早为置备物件,专待王兰迎娶。洛珠闻得,自是欢喜。惟有慧珠心内悲喜交集,喜的妹子终身得所,悲的自己私衷何时方遂。伯青又没有放外任的信,遥想他做京官,万不及此。就是他放了外任,愿意迎娶我,怕的他父母不从,仍成虚话。又因妹子喜期在即,不便忧形于色,勉强打起精神,帮着母亲料理。 单说王兰到了总督衙前,投进名帖。少顷放炮开门,两边奏乐,王兰的大轿直至二堂下肩。小儒迎接进内,见礼入座,各道阔别。小儒先谢了王兰提拔他堂弟仁寿,王兰又贺小儒荣摄督篆。随后方说到迎娶洛珠的话,“已托甘又盘回省之便寄有一信,不卜可说知聂姓否?”小儒笑道:“者香的事,如我己事一般。当日即遣人去关照,据云早巳收拾停当,专候彩舆。但是我与你部署有功,宜如何谢我?”王兰笑道:“谢是要谢你的,你当先请我吃升官的贺酒,我然后请你吃纳妾的喜酒,以作酬谢。不能单要我请,岂非便宜了你?”小儒大笑道:“数年不见,者香仍是这般尖刁的脾气。我只道你做过一任学差大人,器量也该大些,那知还是本来面目。罢罢罢!我也不想你谢我了,我亦不去请你,两免了罢。” 王兰又问及刘蕴近日若何?小儒道:“刘先达今春已作古了。刘蕴而今虽说不敢在外公然为虐,那家内却闹得不成世界。刻下家业亦渐凌替,掘闻日前已卖去了好几处田地。终日与那蔑片田文海,搜寻作乐。外面托言守制,步门不出,却私蓄无数姬妾,又新买得一班女梨园,每日饮酒听歌,用度甚巨。你想他纵然多金,亦支持不下。上日我去作吊,很劝说了他一番。他虽满口应诺,料想是不中用的,只好我尽我心罢。岂有身居父丧,犹自取乐,荒淫无度,天理亦不能容。若照他这般行为,果能保全首领,终于牖下,即算他是有大福泽的了。”王兰听罢,喟然道:“善恶无门,惟人自召。刘先达好端端的家世,因他心术不正,就生出这个不肖儿子,眼见不久一败涂地,万难再振作了。”两人又叹息了一会。王兰起身作辞,又到祝府及各世谊处走了一遭。 回到船中,即差了一名家丁前往聂家,说声“择定来日黄道良辰,迎娶洛珠。此时回京日促,又因客途不便张扬,只要一乘小轿,傍晚悄悄抬至船上,容到了京中再行热闹”。家丁到了聂家,与王氏说明。王氏想道:“好在女儿是他家的人,热闹不热闹都是他家的体面。我倒不省些费用,只要女儿愿意就罢了。”慧珠在旁亦说:“者香此言甚是,况他尚未复命,这件事原是私情,就是这般行去倒还稳妥。”王氏允定来日晚间,亲送女儿出城。家丁回船,见王兰销差。 王兰好生欢喜,次早又至小儒衙门说:“聂家今晚送女到我船中,我想不能耽搁,恐外人知道终屈不便。定于明晨开行,恕我不来作辞。”小儒笑道:“便宜你一桌喜酒了,我也不与你道喜,待你到了京中容再补贺。并托代询在京诸人,匆匆不及作札。”又命人唤了仁寿出来渴见,王兰要仁寿近日著作细阅,颇有长进,与前竟大不相同。上科因额满见遗,出了场,仍到南京小儒衙门内读书,现从甘老学艺。王兰道:“科名本有迟早,勿以一挫而怠其志,当益加磨砺。今岁秋闹,大有可望。”小儒道;“古人云:不思主司之不明,只患文章之不精;不患主司之不公,只患文章之不通。果其学艺既精且通,何患无人赏识。”仁寿皆唯啡应诺。 王兰闲话了半晌,作别回船。早见梅仙从舱内笑着迎了出来道:“我在此等候你许久,你若再迟半刻回来,我即要进城去了。闻得你来了好几日,怎么连我那里都不去走走,难道做了学差大人,不配与我们交好了么?”王兰忙入舱换了便服,让梅仙坐下,笑道:“小臞可别要冤屈杀了人,我前日至慨府去,下了轿即问你。祝安说你下乡看田去了,有两日才回来呢。我还留下名帖候你,怕你回来迟,我要动身进京,会不着你。怎生见了面,不问个皂白,就挖苦我。”梅仙笑道:“我今日始从乡间回城,见了名帖,才晓得你在此,所以特地过来谢步。再则数年不晤,可以叙说别后衷曲。”说着,弯腰在靴掖内取出祝公的信,是托王兰交与伯青的。梅仙也有几封信,托他带交伯青等人。 王兰接过收好道:“你可知伯青在京,近来又结识了一个知音,名唤柳五官,是苏州新到福庆班里唱小生的,其人品貌技艺都比你强。只怕伯青有了五官,把疼爱你的心肠要分一半到他身上去了。”梅仙啐道:“你少要乱嚼舌根,你见谁要人疼爱的?管他五官六官,我又不去唱戏,与他争什么好歹?”王兰火笑道:“你本是唱小旦的,五官是个小生,将来伯青把他携带回来,你两人倒是一对儿呢。”梅仙脸一红,站起身来道:“我好意来看你,反惹你打趣我,我是去了。”说毕,回身欲走。 王兰忙一把扯住道:“我们是说笑惯的,怎么你就急了!且坐下来,我还有话与你讲呢。”即说到晚间聂家送洛珠上船,此时尚早有屈你陪我谈谈。梅仙笑道:“怪不得今日有这件喜事,我却未备贺礼,恰恰的碰了来,倒叫我怪臊的。可喜你与楚卿皆遂了初愿,不知伯青与畹秀他两人闻得怎生难过呢?他们情好颇笃,偏生中多阻隔,与会又不知何日?真令人昏闷。”王兰道:“他们立志甚坚,还愁不永谐么!不过早迟些罢。”又问梅仙,“年来可曾与人家说亲?” 梅仙道:“前日我下乡去,却有个人来家说亲事。其人姓巴,世居乡间,以耕读为业,很有几亩田地,乡中要推他首富。 巴老夫妇年过半百,只生了一双子女。子名纯嗣,去年新入泮宫。女名月娥,今年十九岁,据闻有才有貌,老夫妇爱若掌珠,意欲赘婿养老。昨日媒人已将庚帖开来,叫我合个婚去,看有无冲绞。如果合得,他家已访闻过了,愿意招赘我去。在你看可用得用不得?”王兰道:“怎么用不得!想你单立家室,无人照应,不如招到他家去,倒是极合宜的事。我劝你如合婚可配,不必狐疑,即允了罢。就是伯青知道了,也要劝你行的。”梅仙点首道:“只怕合不得婚,倘然合得,我也没有什么不愿意。他家既不嫌我出身微贱,我还嫌人家么!” 二人正谈得高兴,忽闻岸上人声喧嚷,有家丁进舱回道:“聂家送亲到了。”王兰未及答言,早见王氏同二娘笑吟吟的进来,上前与王兰请安,又见数名女婢扶着洛珠上了船来。梅仙忙起身暂避,王兰早命人将后舱收拾出来,让洛珠居祝王兰邀王氏、二娘坐下,王氏道:“小女蒙大人抬爱,感激不荆无奈他自幼娇养,怕的礼仪不谙,诸事要望大人宽待。”二娘笑道:“王奶奶你请放心,王大人不是今日才认得的,又与你姑娘向来契合,没说不谙礼仪,即如大十倍的事,都可宽待。你休愁烦到别处去。”说着,用手拍着自己膝盖,笑个不止。又回头问王兰道:“大人,我这话可说得是不是!”王兰笑道:“好几年不听你这张寡妇嘴了,人虽老苍了些,口齿还是这样伶俐。”二娘笑道:“我一生全凭这张寡妇嘴混饭吃,混衣穿。若不会说,那就完了。” 王氏又到后舱谆嘱了洛珠一番,洛珠虽说如了心愿,究竟母女分离,不免伤感。嘱咐母亲回去,“劝慰姐姐不须烦恼,女儿到了京中相机而动,都要成全姐姐与伯青的因缘”。二娘在旁点头道:“你不说,我也要提你的。这才不愧你姊妹同气连枝的道理。”』 时天色将暮,二娘催着王氏进城,遂出舱作辞,含笑欲别。王兰早封了一千两银子,以作洛珠身价。王氏推辞数次,始肯收了,再三称谢。洛珠亲送王氏出舱,含泪道:“母亲早晚要善自保重,千万劝姐姐勿过伤感。芳君,爱卿二位姐妹前,亦请代女儿说声。女儿一至京中,即有信来。”又托二娘照应他母亲。彼此谆嘱已毕,王氏、二娘带着人众上轿去了。梅仙也要进城,王兰执着梅仙手道:“本欲留你少叙闲情,片刻恐不得入城。明日清早,我即要开船,烦你回城致意小儒,俟他秋间入京陛见再会罢。”梅仙答应,上骑而去。 王兰回至舱内,见洛珠斜倚桌畔,俯首无言,一旁垂泪。贴身跟来的两名丫鬟,忙忙的安插行李等件。王兰笑嘻嘻近前,抚着洛珠肩头道:“柔云不用悲苫,至迟-二年,我放了外任,那时你们母女又可重逢。况此去京中,有你翠颦妹子可以朝夕过往,不致寂寞。”洛珠平日本是个诙谐不羁的人,此时反觉羞缩起来,推开了王兰的手,起身走进后舱,倒在牀上,忽忽不乐。王兰知道他乍离母姊,不免思忆,也不去撩拨他。少顷摆上夜膳,洛珠亦不肯吃。即收拾安睡,王兰仍宿在中舱内。一宵无话。 次早,鸣锣刀:船。不数日到了王营,雇了三四辆骡车,装载行李,又雇了一辆骡轿与洛珠乘坐。沿途趱赶,夜宿晓行。晚间落了客店,王兰都要陪着洛珠闲话半晌,方回自己外房歇宿。在路行了半月有余,这日已抵都中。王兰先打发家丁,赶到从龙衙门内,借一进房子暂令洛珠住下。俟他复命后,再议寻觅公馆。又嘱洛珠先行入城。 这一天,从龙正与二郎外所闲话,忽见门丁进来回道:“浙江学政王大人回京了。适才差人在此,说要借我们这里一进房子让二太太居住,少刻就到。”二郎听了,拍手道:“妙,妙!者香果真携了柔云来京,他竟有如此大胆,不怕洪府知道淘气。”从龙笑道:“者香此番是准备淘气的。”即吩咐请太太与冯太太迎接王学政的二夫人。 不一会,洛珠已至,下轿入内,早有婉容小姐与小黛齐齐接出,同至后堂,见礼已毕。洛珠与小黛本是旧雨,不须细说。那程婉容久闻金陵二珠之名,今日见了面,暗赞名不虚传。彼此各说了多少仰慕的话,即命治酒,与洛珠洗尘。席间,谈论分外投机。洛珠因程婉容是贵宦千金,处处谦逊。反是程婉容说:“我们都是一般的人,分什么彼此。现在我与翠颦姐姐,已结了异姓姊妹。况且你我要常住在一处的,若拘泥起礼数来,真正无味。难得我们有缘相见,停两日还要三个人重新结拜呢。”小黛又问了问南京众姊妹近况。从此洛珠安住云府,朝夕与婉容、小黛谈笑,觉得比在南京还热闹些。 且说王兰因君命在身,进了城未敢径回私第,先赴吏部衙门挂号,预备召见,方回洪府谒见岳翁岳母。洪静仪小姐闻得丈夫差满回京,白是欢喜。俗云:新婚不如远别。而且王兰在学政任内,已推升了詹事府少詹。静仪小姐生性是个趋炎附热的人,又见丈夫在浙江三年,官囊充裕,所以益加敬悦。外厅有洪鼎材代女婿洗尘,席终回后。 静仪早备了一席,与丈夫道贺接风。王兰外面假作欢容,问了些别后的情形,其实心内仍记挂着洛珠。若常住在从龙处,却非善策;若说接至岳父家一同居住,静仪必不相容,反累柔云受气。不如另觅一所住宅,安顿柔云。再嘱咐家丁等不计走露风声,想他也不得知道。并非我怕他,免得耳畔聒絮。想定主见,略饮数杯,托言途中辛苦,要早些安息。仆妇等进来收去残肴,服侍仙夫妻睡下。 次早王兰起身,到各处拜会同僚亲友。随后至云从龙处,即议到要觅一所房屋与洛珠另住,方可相安。从龙笑道:“安是安了,日久总要晓得的,只怕要加十倍不安呢!”王兰道:“日后的事,也顾不了许多。此时我却不能不如此做去,且待事到临头再议,只好尽人力以俟天罢。”又到伯青处交了祝公的信,及梅仙寄与众人的书函。方知柳五官赎了身,现寻下房子另祝兰听得,也代他欢喜。闲谈半晌,作辞回来。 隔了两日,召见已毕,恩赏许多对象,又给了四十天假。自是每日托人通城寻觅房屋,恨不能暂时赁定,好与洛珠得谐连理。却又不便过于着急,形诸颜色,恐为静仪小姐看出破绽,终屈不妙。未知静仪究竟知与不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众学士争咏合欢词醋夫人寻闹新姨宅却说王兰娶了洛珠进京,寄居云从龙府内。自己留心四处寻找房屋,不是价高即是地僻,都难以合意。一日无事,偕了祝伯青到柳五官家来,五官迎接入内。茶罢,五官询问浙江风俗,王兰将各属山川名胜,细说一番。 伯青即说到王兰要觅住宅,五官道:“这又何难,该早为与我商量,倒成功多时了。恰好我东城外一所住宅,租户走了,本租与一个部屈里官儿住的,月前他放了外任,昨日料理清楚,携眷出京,所以房子空了下来。到后有四五进住宅,外有群房,想者香不过一房家眷,也很够住的。”王兰听说,喜得作揖不止。连呼“妙极!难得你有这么一所房子,好歹让了我住罢。你要多少房金,我都不少一个儿”。五官笑道:“你可不是胡涂了,难不成我还与你计较么?你爱住,明日即搬了进去。倒是先叫人去房子里看一看,该何处要收拾的,却要收拾。非是我说句小器话,那收拾的使用,我却不问了。”王兰忙道:“你不要问,自然我去收拾。” 伯青在旁笑道:“好了,五官真算者香一个知己朋友。此时给房子他住,比送什么贵重东西与他还要日占实些。可惜我们没有市房,这分人情面却被五官占了头筹儿去。非但者香感激,柔云那边也要感激的。说起来连我们都要感激着你,省了日日受者香的聒噪。他近日为寻房子都急疯了,不说他寻不出住房,反怪我们不代他尽力,可不是笑话么!”王兰笑着,在伯青头上打了一下道:“小见头,连你都打趣我起来。你不要得意,我多有处报复得着你。”即向五官要了匙钥,交代跟来的家丁,到东城外房子里去看,“该有那处收拾的,赶紧裱糊”等等,“我在祝人老爷处,待你回信”。家丁答应去了。 五官又留伯青,王兰吃了饭,方同着伯青回至江府。那去的家丁,早巳转来道:“房屋看过了,没有什么要收拾的处在,连裱糊的地方都还有半新,可以用得。就是动用的对象,以及陈设器皿,却一点没得。请爷的示下,如何措办?”王兰道:“你看那里该用什么,即去添置。别处都町将就,惟有新姨太太房内却要华丽些。你开个账上来,我兑价与你。”家丁应着退出。王兰在书架上取过一本历日,择定八月十三日,是大好吉日进宅。并乔布青等人,此日到新屋里去。伯青道:“不用你请,我们都要来恭贺的。” 王兰又坐了半晌,方回转洪府。先在洪鼎材夫妇面前,假说从龙约他到天津访朋友去,大约十余日方可回来。洪夫人因秋节在即,不欲女婿远出,又不好深阻,只说姑爷早去早回。王兰到了房内,也与静仪小姐说明。 次日,即搬至旧肖处住下。三日内,已将各样陈没物件置办齐全。先一日,王兰即移至新宅,见屋宇果然高大,新房内收拾得神仙洞府相似,又叫人四处张挂灯彩。洛珠就在从龙处起身,宛如迎娶大礼一般。只不惊动外人,那儿家至好朋友,伯青、从龙、二郎,汉槎等四人,都早为请定,他们公送了一分贺礼。是日清晨,伯青等四人约齐,一同过来道贺。少顷,柳五官亦至。王兰叫了--班清音,在厅前吹唱。 且说云府那边程婉容小姐与林小黛代洛珠开脸,穿换公服,叫仆妇扶着洛珠在内堂上轿,一路上也用全付执事,提灯高照,粗吹细奏,亦觉热闹非常。 到了新宅门首,三声云炮升空,将人轿抬入中堂。仆妇们扶出洛珠,先一人拜了天地祖先,然后方请王兰交拜,合卺已毕,送入洞房。上下人等,王兰一概都有重赏。 外厅上早点得灯烛辉煌,当中摆了一席,伯青等五人挨次入座,王兰末位相陪。酒数巡后,从龙道:“者香今夕大喜,且又素愿顿酬,可谓双喜。我等焉可无诗以志今夕。”伯青接口称好,二郎道:“在我的意见,不如大家填词一阕,似觉比做诗新鲜些。你们以为何如?”从龙道:“尤妙,即从我填起,不佳不切者,罚酒十杯。”回身叫人取了笔砚,安置席上,众人俱停杯思索。不一会,次第写出,柳五官取过先看从龙填的一阕。道:烛影光凝,帘旌初启,宝鼎香焚缭绕。月魄涵辉,映长庭清皎。看今夕,道是萧郎弄玉相会,地久天长偕老。幄绣鸳鸯,露丰姿妖袅。步瑶阶,宛入蓬莱岛。三星照,软语殷懃祷。但愿世世生生,结齐眉常好。乐风流艳福人间少,绸缪意,莫放秋闺晓。先两日早占佳期,惹嫦娥妒恼。右调《拜星月慢》众人听了,齐声赞好,“而且贴切时事,一丝不浮,的的是八月十三日的景致”。 五官又念伯青的一阕词。道: 银蟾光满,花影红遥文窗睡鸭香焚,犹忆重帘卷。凭亭槛,携手软语频频。含愁微露双蛾锁,叮咛处何厌谆谆。回头指鸳鸯稳宿,笑颦百样宜人。最堪爱挑灯坐,记情酣戏啮,玉齿纤痕。提起从前事,无端离合,总是有前因。问天涯阿谁知己,能如彼柔婉温存。恨盼煞迟回日影,偏也不近黄昏。右调《五彩结同心》五官接着又念二郎的一阕词。道:开轩最爱中秋月,皎洁正当天。屏张孔雀,堂开翡翠,共坐华筵。祷词低诉垣娥,愿我人月双圆。三生今夕,齐眉百岁,天上人间。右调《人月圆》众人亦赞好不绝。 五官又念汉槎填的词。道: 三生石上因缘结,天也安排,人也安排,好事今宵顿永谐。海棠沉醉风前懒,郎亦多才,女亦多才,漫叫花阴晓漏催。右调《彩桑子》汉槎道:“我向来不工于词之一道,前日偶翻阅古人词句,觉其浅近处尚可领会。今日屈于楚卿之令,勉强填了一首,不知音调可谐,作法可合?”从龙道:“初学能有此妥洽,将来不患不成名手。子骞若再精于词,真可与爱卿工力悉敌,不至让他独步占先了。”汉搓笑道:“你们说我即说我,何苦每次说到我,都要以爱卿作比较,是何意见呢?”伯青道:“何以我们言及子骞,即不忘爱卿,言及爱卿,又不忘子骞。只怪你两人太好很了,叫我们不能顾此舍彼。” 二郎即叫人取过一幅花笺,嘱五官将四调词工楷誊上,贴于新房内。王兰道:“蒙渚兄惠题,顿令蓬荜生辉。但中多谬赞,恐柔云与我皆不克当。”二郎道:“何以见得?以你之风流倜傥,以柔云之流丽端庄,足称一对名实相符的好夫妻。只愧我等才疏,未能描写到十二分淋漓尽致的地步。你反说起不克当来。”从龙道:“你二人皆不用谦逊。我们坐坐也该散了,不可耽误人家良宵美景。”众人同声称是。复又传杯递盏,痛饮了一会。时已三更,伯青等五人起身作辞,各归私第。 王兰送出众人,回至后房,见洛珠早除卸残妆,坐在烛光之下,愈显得媚态横生,令人心荡。王兰命退众女婶,携洛珠入帏,成就百年好事。他二人本为旧雨,又系新婚,更添一倍恩爱。 次日,王兰走谢众人已毕,从此即杜门不出。一则因假期未满,二则恐洪府的人见着不便。连贴身的家丁三桂儿,都叫他足不出户。惟日伴洛珠玩耍,或画眉窗下,或闲话闺中,敲棋联咏,犀笛征歌,无乐不作。真乃占尽人间艳福。 到了中秋这一天,正是三朝,又请了伯青等人饮了一日酒。自是三两日,即邀了伯青等过来小聚。洛珠亦常提及他姐姐终身的话,王兰道:“此事须缓以图成,若欲速则不达。况伯青是有父母的人,万不能不禀请而行,非我与楚卿可比。好在一两午内,伯青即要告终养的。那时我等也要请假回籍,即当设法婉禀祝公,那才稳妥。你便中可寄一信与畹秀,嘱他不要愁烦,这件事都在我们身上,断不置之膜外。”洛珠闻王兰说得近理,也不好过于催迫,只有暗中作了一札,寄回南京与他姐姐慧珠。 转眼王兰假期已满,-前两日即先至洪府说甫从天津回城,又去销了假,仍旧入值办事。但不能常宿在新宅内,或隔一二日即托言公务冗烦,不能回来3或说在友人处夜宴。初时静仪小姐并不介意,日久未免生了疑惑。凡王兰说办公的日期,问到父亲都不知道,甚至这日连一件公事都无。又问跟随的人在何家宴会,多言语支离,吞吐不明。静仪亦是个有心计的人,晓得其中行了事故。 这一日,王兰又说出门赴宴,嘱咐静仪不要久待,迟则即不转来了。静仪口虽答应,却暗将平日跟他出门的人换了下来,另外遣人随王兰去了。偏生这几日三桂儿亦在府内,王兰恐人看出破绽,出门都不带三桂儿去,只带洪府一名得用的家丁,却背地买通了他,不许多讲。今日见换了人跟随,只道那家丁有事牵绊住了。王兰做梦也想不到,静仪要拷问他两人的口供。 静仪见丈夫已去,即将那家丁与三桂儿一齐唤入后堂。静仪见他两人进来,突然变色道:“姑老爷近日在外做下一件瞒我的事,我久经访问明白,只可恶你这两个该打死的奴才随着主人串同一气,单只瞒我一人。今日好好直供出来,饶尔等狗命,若有半句含糊,即刻请老太爷送到刑部里,活活处死你这两个奴才。”三桂儿等正在疑虑,唤他们进来有何话说?忽闻静仪劈空问及,又偷看静仪怒容满面,形似夜叉,情知走露风声难以隐藏。 两个人爬上几步,将帽子除下,在地上双双碰头道:“小姐的明见,小的们实系不知姑老爷做了什么瞒小姐的事。即作姑老爷做出什么事来,还与小的们商量么?小的们是奴才,也不敢过问主人的事。小姐既知道姑老爷做的事,即请问姑老爷就是了。小的们要求小姐格外开恩。”静仪冷笑道:“好两个利辩的奴才,推得干干净净,就像一点影响都不晓得,反叫我问姑老爷去。你两个人平日是专于伺候姑老爷的,不问你们,倒问谁去?三桂儿是他主人南边带来的,多年的心腹,瞒我尚情有可耍你这奴才吃的我洪家饭,反向着外人欺你小姐,论理即该处死。” 回头对众婢道:“你等去请了老太爷来,先把这背主忘恩的奴才送官究治,然后再办三桂儿。虽说你是你主人带来的,可知我是你主母,也办得你。” 那家丁听了静仪的话,回后一想道:“哎哟,我好胡涂呀!果真我一千年是洪家的用人,日后还要靠洪家吃饭的;就作姑老待我甚好,也不见得即带了我去,我何苦替他欺瞒自家小姐。”想罢,连连磕头道:“小姐请息怒,小的直说了。这是姑老爷做的事,并非小的引诱。”遂将王兰如何带了洛珠入京,如何赁屋另住的话,从头至尾细说一遍。把个三桂儿急的在旁搔耳挠腮,又不好止住他不说,暗暗跺足道:“主人你错使用人了,他到底是洪家的人,不比白幼跟随,可为心腹。若是小姐单问我一人,今日拚着打死我也不肯直说出来。” 静仪听那家丁说毕,早气得眼红眉竖,又问道:“带了那娼根进京安置在谁家的?不能一入了城,即有这处现成的房子。”家丁道:“借在云大人衙门内的,就是八月十三,那一日亦从云府娶过来的。”静仪点头道:“怪不得,他那一班朋友如胶似漆的,都是一起狐群狗党,狼狈为奸的东西。”转身又问三桂儿道:“他所说的这些话,可有冤屈你主人没有?”三桂儿低着头道:”小姐恩典,好在他已回明了,件件都是有的。”静仪睁着两眼,望了他两人半晌,鼻孔内“哼”了一声道:“你这两个奴才,该问什么罪呢?”即吩咐女婢等传话外面老总管,将他两人好生管押,不许一步走开。女婢答应,带了二人出来,交代了总管家叮粹仪坐在房内愈想愈气,即起身走到中堂见他父母,商议此事。恰好洪鼎材夫妇正对坐闲话,忽见女儿怒形于色,忿忿的出来,老夫妇很吃了一吓。静仪上前给父母请了安,在洪夫人肩下坐了。洪夫人笑道:“你又有什么不悦,气得这般颜色?”静仪听说,不禁一阵心酸,滔滔泪下,将王兰如何瞒着他娶妾,现在另自居住的话,细禀父母。又道:“并非女儿吃醋,不容丈夫娶妾。大人家三妻四妾,十二金钗也是有的。争奈女婿这般行为,甚不合理。他全没有半分结发之情,将来女儿还怕不落在他们圈套里么?定要磨折杀了,要望父亲母亲作主代女儿想个出头之计。不然女儿与其死在人手内,莫若死在爹娘面前,倒还情愿。”说罢,放声大哭。 洪夫人听了,摇头道:“我儿不可如此执性,凡事都要归情理上说。丈夫家有妻有妾,不为过分。况女婿先妻后妾,亦不为越礼。他既怕你说话,瞒住你另寻房子安顿,你也只好佯作不知,惟有格外曲尽为妇之道,或可感动其心,待你加倍情爱。而且女婿亦是个明理的人,即是置了妾万分宠爱他,也不至磨折杀你。你若一味恃蛮寻闹,愁的女婿老羞成怒,那时反不好收常就叫丈人丈母一定说女婿不应置妾,这句话亦难出口。我儿你是知书达理贤慧的人,各事总宜三思而行,不可苦坏自家身体。少停两日,待为娘的相机而说,劝女婿一番,看他如何答我。” 洪鼎材初时听他女儿所说,早气得七孔烟生。又闻夫人全是劝女儿忍耐的话,却不怪女婿,反怪女儿过于性急,也不等夫人说完,即大声连呼可恶道:“你真真老霉了,王兰那小畜生,狂妄自专,天下人都不在他眼内。今日做这件事,非独欺负我女儿,亦甚蔑视你我。娶妾不妨,难道不该与我家说明么?不知我女儿怎生挟制他,又怎生狠毒待人?他所以才瞒着我家赁屋纳妾。这个名声传说开去,女儿固担不贤之名,你我做岳父岳母的也要惹人议论。女婿本不敢十分放肆,都是你们平时作酿出来的。我的儿不要听你娘的话,既然丈夫葬送你这不贤声名,你爽性闹他一闹,大家都不得安稳。最好你今日就到新宅里去,将这娼妇羞辱他一场,问他究竟算个什么人?料想你丈夫也不敢奈何你,他总不能身担宠妾灭妻之名?他果真难为了你,自有老子作主,问他可要这个前程了?不怕他具通天手段,也难逃公论。我只当他放了一次差回来,该懂点人事,那知分外无知。若不屈抑他一回,太觉我洪家可欺了。” 一席话正中了静仪的心志,好生欢喜,止住悲声道:“女儿也想与他拚一拚,借此出头。因未禀明父亲,不敢造次。既父亲如此吩咐,女儿即去,不然恐他得了风闻去做手脚。”遂起身回房收拾,又叫女婢传话外面备轿,“把三桂儿等带着领路,你们也全行跟了我去”。洪夫人见他父女说得高兴,全不顾情理,又知阻挡不下,长叹了声道:“罢了,罢了!随你们怎样闹去,我从今再不过问。但是闺阁千金开口即说要闹,却成何话说?亦有这样胡涂老子,反纵容女儿去闹。我只怕这一闹反下不去,那时方悔之不及。好在你们说我老霉了,窃恐我的两句老霉话倒有点意味。我若多说,又要怪我作酿女婿了。”说罢,赌气回房。 他父女两人正在盛怒之际,那里还听洪夫人的话,也不答他。少顷静仪穿效已齐,复至中堂来见父亲,洪鼎材又嘱咐先到云府询个清澈,“将你去的一番意思,告诉云家知晓。然后再往新宅,此谓先发制人,兼使云家自家惭愧”。静仪答应,走出火巷口上轿,众婢也各自坐了小轿,又叫总管家丁押着三桂儿等两人在前引路,先向云府。 不一会,到了府前,男家丁抢一步前去通报。程婉容听了甚为诧异,对林小黛道:“王云两家虽系世好,内眷却未通过往来。今日洪小姐忽然来此,其中必有事故。”小黛道:“且去迎接他进来,见了面自然明白。”婉容笑着啐道:“我把你这臭蹄子嘴拧破了你的。我岂不晓得,见了面自然明白,不劳你提掇。我不过背地度量,他突如其来为的什么缘故?倒引出你一句冰冷的话来。”小黛笑道:“谁叫你问我的?不用说闲话了,尊客到了好久,〔已〕经下轿,不要与我斗口,怠慢了尊客。”两人忙出堂来接,恰好静仪下了轿,众婢簇拥进内。程林二位夫人迎入中堂,行礼已毕,邀请入座。彼此各叙寒喧,静仪又问了小黛,方知是冯二郎的夫人。遂起身对二人万福道:“小妹今番造次晋渴,非为别故,只因有一桩不明白的事,要请问二位姐姐。”二人忙立起答礼,复又坐下。 程婉容陪着笑道:“姐姐请吩咐,小妹等愿闻。”静仪遂将访得他丈夫置妾,刻下另寻了房屋居祝娶的这一日,“据闻由尊府这边起身,又闯入京的时候亦先寄顿尊府。想此女根底,尊府都该尽知其细。非是小妹不顾羞耻,不能容丈夫娶妾。但是瞒着我做事,其中显有情弊。是以小妹斗胆过来问个切实,望二位姐姐原谅。再者娶妾亦是寻常之事,京中若大地方,还怕没有出色女子?定要由南京携来,是何缘故?况闻此女是青楼出身,这种人未必能守闺训,怕日后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岂不有玷家声!故而小妹愈不得不问个澈底澄清”。 程婉容闻说恍然大悟,“我料他此来定有缘故,原来这件事被他识破了”。正欲回答,旁边早恼了林小黛,不由得满脸通红,气上心来。因为静仪说到青楼出身的女子,不守闹训,必然做那伤风败俗的事。小黛不是从青楼出迹,也就罢了,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忙接口道:“姐姐真乃明见万里,就是姐姐今日不来,小妹等正思日内亲往尊府,告知此事。日前王人人带了此女进京,要借住我处,因为皆是至好,不便推却,留他住下。孰知此女太不似人,信口开河,住在敝处约有半月,每说到他们青楼中,阅人虽多,倒能参透情天欲海不过如斯,反可坚贞自守,惟有名目低微些。若论名门巨族的千金小姐,偶一失足作出事来竞有不堪设想者。你想这些话,可令人生气。小妹倒也罢了,程家姐姐的肚皮都被他气裂了。因碍着王大人面上,只好忍耐。非是小妹撺掇姐姐,此去倒要结实的给他一个利害?他以后才知道人事,不敢乱说,夸奖自己,卑贬他人呢!” 小黛句句都是骂的静仪,他如何不明白,白知失言,只图骂徘洛珠畅快,不料敲弓击弦伤了小黛。顿时脸红耳赤,万难久坐,只得起身作辞道:“小妹今日轻造尊潭,殊属冒昧,容改日再来谢罪。暇时还要请二位姐姐过去,饱聆雅教。皆因此女闻在尊府栖止多日,其中恐轇轕,不得不来请问一声。所以告罪在先,千祈勿怪。”婉容道:“姐姐说那里话,小妹更觉惶恐了。若知王大人瞒着姐姐的,理当送个消息,反劳姐姐辱临,小妹等身上早担了不是,亦容改日踵阶谢咎。”彼此又谦逊了一会。程林二位夫人直送至二厅,见静仪上了轿,方才回后。 林小黛道:“那里来的这种冒失鬼,你气丈夫娶小拈酸吃醋着,不得关别人什么事:没有说了几句话,即开口伤人。我久闻他是个悍妇,若不教训他一番,他还要自尊自重呢!也不怕肉麻。”婉容笑道:“罢了,你发作的话他也够受了,若是我却说不出来呢。虽说他不好,你亦未免言之太甚。”小黛头一扭道:“什么叫做太甚,他来意不善,即怪不得我。明知他此去寻洛珠淘气,故意怄他一怄。好在柔云也是个可儿,他今番去了,断不会讨好。我们放长着耳朵听笑话罢!” 不说程林二人背地议论。且说静仪出了云府,吩咐三桂儿等领路,向新宅里来。坐在轿内愈觉懊恼,原是到云府内问个明白,兼之诉说自己来意。不料反受了小黛许多言语,又系自家理屈,只得隐忍下这一口气无处发泄,惟有到新宅里将那娟根出气。不一时,已至门首,轿前家丁正欲进门去说,早被静仪在轿内喝住,命将轿子一直抬入内厅下肩。那两边门凳上坐有许多的新来家丁,忽见一乘大轿,后随无数小轿,边了门直向里走,不知是谁家宅眷。一个个站起,又不好上前阻挡,一回头见三桂儿与那同伙的家丁也跟了进来。众人忙扯住三桂儿问道:“兄弟,这是那家府里来的,怎么你们也跟着广』三桂儿忙附着此人耳畔,低低说了几句,叫他“速速进去送信,洪府里大小姐来了”。 那人很吃了一惊,急忙转身在人丛里挤进,从火巷内抄近飞奔后堂。见王兰正同洛珠对坐着棋,两个婢女蹲在石上说笑。那人急走近王兰身畔道:“回爷的话。”王兰因一角棋腹背受敌,出神凝想,蓦地被那人吓了一跳,正欲发作。那人遂一门气将静仪来的话说了,又道:“轿子已进二门,速请示下,好去预备。”王兰闻说,顿时手忙脚乱,推开棋枰,站起道:“他怎么晓得到这里来呢,是谁多的嘴?”那人道:“三桂儿领了来的。”王兰跺足道:“可恶这狗才,他竟敢坏我的事么!你们也胡涂得很,不该让他进来,就说这里不是。”那人耍笑却不敢道:“三桂儿已同了大太太一路来,还赖得去么?”又见第二起家丁上来道:“人太太已在厅上下了轿,要进来了。”王兰听了分外着急,惟有抱怨他们没有阻挡。 洛珠在旁从容起身道:“他既来此,自然是访实了,又卅着三桂儿引线,料想挡不住的,你急也无用。况他此米,断非普白干休。若见了你反不好说话,你且暂避,待我去会他,自有主见。”一句话提醒了王兰,连称“好极!”人踏步止入后进,心内却放不下如何结局?嘱咐家丁在此打听,“我到江府等信”。说罢,绕至火巷出后门去了。 洛珠见王兰已去,叫人将外间所有王兰几样用物全行收过。又令众家丁在阶下伺候,恐来人动蛮。早见一簇女婢扶拥着静仪进来,洛珠故作惊讶,连问是谁?静仪一见了洛珠,人材美丽,裙袄鲜明,心头无名火早冲起十数丈高,那里还顾青红皂白,指定洛珠大骂道:“你这狐媚娼妇,胆子有多大,好容易就这么安安闲闲同着男人住在一处!论理即是我家娶的妾,也该来谒见我,尽其小妇之道,尚情有可耍娼妇,我到底问你,这样不明不白究竟算我家什么人?”说着,早至堂中坐下,吩咐众婢道:“你们入内将老爷找出来,说我在此。倒要看他有何颜面对人,再者亦要问他,这个娼妇是我家甚等人?” 洛珠初时原欲俟静仪入内,看他若何动静,好用言浯打发他。今见他一来即破口痛骂娼妇不绝,不禁勃然火怒,变色道:“你们这班该死的东西,我家不认识的人,也乱放了进来。况且不知那里来这个疯颠妇人,无故到人家来信口詈骂,难道没有乌珠子么?看看可认识得我,又乱说什么请老爷出来,是淮的老爷呢?不成自家没有丈夫,到人家来找老爷么?看这妇人,倒像火人家出来的,何以这般不成体统,不顾羞耻?你们将他撵出去!”骂得阶下众家丁,都不敢开口。 静仪直气的瘫在椅上,回头叫众婢道:“这姐归还了得,天都反了,竟敢骂起我来。你等与我揪他下来,捶死他,有理再说。”众婢见洛珠铁铮铮坐在上面一毫不惧,而且又没见王兰,何能用武?内中有几个年长解事的,近前低低道:“小姐,没有抓着人家把柄,老爷又不在这里,何以见得就是。莫若将三桂儿唤上来质认,他即无词可措。”静仪听了,一迭声的叫三桂儿。 那知他两个人,明知都要叫他们上去,又闻王兰早巳走开,洛珠必定翻过脸来不认,小姐定见叫我们上去质实,真真叫个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能得罪那一边呢?两人商议停当,趁着人众忙乱之际,洪府总管家丁又去小解,他们早一溜烟跑到江府暂避。待这件事闹定了,再作计较。连那个家丁此时也追悔不及,“虽说我是洪家人,到底不可得罪姑老爷,怕的窄路相逢,放我不过。好在我说明此事,不为欺负小姐,不上去质实,亦算报效了姑老爷”。所以亦同三桂儿走脱。 女婢出外半晌,进来道:“三桂儿等两人,早经溜去了。”洛珠听得带来的眼线已走,心内暗喜他没了把柄,益发拍桌敲台,高声大骂说:“我也不认识你是谁?好端端闹到我家来,是何缘故?可知禁城之内,容不得你这些混账女光棍胡行乱闹!”静仪闻三桂儿等已走,王兰又不在座,又见洛珠花容铁青,自己反无了主意。早软下了一半道:“你不要嘴强,难道我不访实就来此么?你是我家老爷由南京买回来的,瞒着我私住在外。此时你将老爷藏过,容你抵赖,少顷自然还你个实据。” 洛珠呼呼冷笑道:“哦!怪不得,说了半天才有半分明白,你家丈夫瞒着你娶小,你疑惑是我这里,所以才与我闹的。你可知我家是何等人氏?第一件诬良作贱,你即不得过去。也罢,我太太姑容你去搜寻,若搜出你丈夫怎生说法,搜不出你丈夫又怎生说法?”遂喝令众家丁看守前后门户,“他若搜不出人来,休想走脱。你们再领着他四处搜去!” 静仪心内已有两分着慌,想道:“难不成我委系寻错了,三桂儿那奴才有意给苦我吃的?”又转想道:“他定将王兰藏过一旁,故意的诈我。不要上了他的算计,好歹搜一搜再议。”硬着头皮,命众婢“用心四处搜寻,若见了老爷,切不可放走了他”。众婢闻说,即往前后寻找,甚至柴房里夹道内都搜寻遍了,毫无踪迹。静仪也留心察看,或王兰穿换的衣服,使用的对象,有了一件即可为据,谁知竟寻不出半点来。众婢搜了半晌,转来道:“各处都搜寻过了,实在没有,想必老爷今日没行来。” 此时静仪心中分外着急,又走不脱身,痴痴的坐在倚上呆想。洛珠道:“你们都搜过了,是真没有你家老爷。可见你们一起人洵是女中光棍,借端讹诈。今日偏生寻到你祖太太头上来了。”遂吩咐阶下众家丁道:“你们着两个人到老人人府里去禀明此事,请老人人加会刑部里派两名兵役来,将这班女光棍抓去审问。” 阶下家丁人人得志,无不暗赞洛珠有胆,又暗笑静仪,今番怎得脱身。听得洛珠吩咐,一齐答应道:“不用小姐嘱咐,小的们已经差人祟老人人去了。还了得吗,问这班女光棍有多大胆子,都欺负我们家小姐起来?好笑,还装得这么有体有面的。”洛珠贴身两名女婢,也走过来对静仪道:“你这位奶奶敢是活得不耐烦了,怎生闹到我们府里来?你亦有两个耳朵,打听着这里可能容人讨野火么!又系无中生有的事。还不趁早求求我家小姐,不然请了老大人来,那才真不得了呢!你这位奶奶,究竟姓什么?看你也似好人家模样,怎生想做这些买卖,难不成真是疯子么?” 众男妇人等你言我语,说得静仪无地白容。又闻众人称呼小姐,又说什么请老大人来,眼见是上了三桂儿等当,真寻错人家了。却怎生收得起科来?心内又愧又怕。众婢也听呆了,又见静仪现出惧相,他们分外没了主意。怕的当真究办,小姐可以无碍;我们是吃苦吃定了。只得一齐上前,向洛珠请安道:“小姐且清息怒。实系我们家小姐是寻找我家姑爷私娶的妾,不知怎么误入你小姐府内。主人冒犯之处,婶子们过来请罪。况且我家小姐亦是有体面的人家,你家老大人就该知道了,此时却不便说出名姓。”洛珠听了、又好气又好笑,装着满面的怒容,一声冷笑道:“据你们说寻措了,误入我家。那也不妨,进门也该问个三长四短,怎样人都认不清楚即火闹人骂起来。难道我就白受你们一顿糟蹋么?到底你家姓什么,是个甚等有脚力人家,擅自欺人若是?” 阶下众家丁也趁势收场,一齐上来道:“既然来人说明误走到我们府里来,还求小姐高抬贵手恕了他,亦不必追问名姓,绐他个体面罢。”众家丁又做好做歹,催促跟来众婢,“还不伙同你家这位奶奶走罢,少停老人人来,那就真了不了”。众婢此时早吓得昏天黑地,也不由静仪作主,搀起他来,急急出了后堂。连声唤轿夫抬过轿子,将静仪推入,众婢亦上了轿,飞风去了。外面洪府众家丁,也被新宅内众人言三语四的数说了一阵,正摸不清头绪,忽见小姐上轿回府,众家丁亦忙忙随着同行。 到了府前,静仪出了轿,一路放声人哭,来至后堂只要寻死。把洪鼎材吓得不知何故,细问众婢,方知寻错了人家?受了三佳儿等的哄骗,女儿反挨了一番羞辱,几乎闹出人事米。现在三桂儿等又逃脱了,究竟这个人家,未知是与不是?却暗恨女儿太为孟浪,怎么进门的时候不问个清白,即如是的,见没有王兰在座,都要拿着一桩把柄,或问明了,方可发作。此时又不好埋怨他,见他已哭得泪人一般,反用好言宽慰。命众婢服侍小姐回房歇息,“此事交在我身上,总要访个水落石出”。 又将众家丁叫上问了一遍,又问可曾细询四邻,到底是否?众家丁道:“彼时小的们皆在外面,只听得里间吵闹,他家人手又多,不容小的们入内。后来见小姐出来,也只好就跟回来了。小的们亦受了他家多少挫折,却没有想及去间四邻。”洪鼎材听了,大骂道:“你等这一班该死没用的东西,些许小事都访问不出,叫你等跟去做什么呢?反丢了自家面孔,难不成你等是哑子么?问一问四邻,即知底细。这点小见识都没有,还算人吗?限你们速去再访问是否?即如不是,亦要访问是甚等人家?俟办过这件事,再与你等算账。”说罢,又使劲骂了一顿,忿忿回后。 众家丁齐称晦气道:“这是那里说起,跟出去受人家的气已经难处了,回来又不讨好,说不得我们仍要去一遭。倘然是姑爷的小婆子家,有意诈吓我们。即加倍给他一顿气受,把那小娼妇揪出来撕碎了他。拚着不在这门里吃饭了,好让他们丈人女婿吵窝子去。”众人退出,少歇片刻,又往新宅左右邻舍人家去访察。未知可访得出实在信息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锁空房金蝉脱壳明大义宝镜重圆却说王兰出了后门也不套车,遂步行至江府,一直入内,见伯青、从龙,二郎、汉槎,柳五官等五人坐在书房内,正谈论王兰的事。因从龙朝回,程婉容说及洪静仪亲来访问洛珠消息,又被小黛抢白了一顿,多分他此去与洛珠吵闹,叫从龙去寻王兰说明,该如何处置,好早为准备。从龙即至伯青处商议,“若径去通知者香,怕的静仪已至那边,他心里正疑着其中是我与楚卿调拨,见了面倘或数说几句,又不能与他较量,反难以为情”。二郎道:“我久知此事必要发作,况属在耳目,难免没人传说,何能久瞒。却不料他晓得这般透澈,连在在田家寄顿多时他都知道,这可不是怪事。” 从龙正欲遣人去请王兰,忽见王兰怒气勃勃的走进,众人起身让坐。王兰即细说静仪去闹的一节,“谁知是三桂儿告诉他的,这个奴才还容得么?”从龙点首道:“好呀,我说若没有内里的人去告诉,何以尊夫人连由我处发脚,他都晓得呢?然而我看三桂儿那孩子,跟你不止一年,平日不是个好多嘴的人。此中仍有曲情,者香尚宜缓缓察访。” 众人正说着,见连儿领了三桂儿上来。王兰顿时心头火发,大骂不止。三桂儿跪在地下,将前后情由细禀。“所以小的等两人只好躲避到这里来,如果小的多嘴,情甘处死。爷日后都访得出的”。从龙道:“果然其中另有曲情,实系尊夫人威逼他们说的。”王兰听了,方才明白不能尽怪三桂儿,喝令起去。又见打听的家丁也来了,说:“大太太已回。因为没有寻着老爷,三桂儿又走刀:了,反被二太太翻过脸来,说大太太无故来闹,竟狠狠的给大太太个下不去。大太太反认了错误,方许出门。” 二郎拍手称快道:“柔云真乃可儿!窃恐尊夫人威风,今日洗刷殆尽矣。”王兰亦自欢喜。伯青道:“你们且慢得意。洪小姐虽扫兴而返,回去必与洪老商量,定然要重来寻闹。柔云只可瞒得一时,若细为访问仍要破漏的。终属真的是真,假的是假。 倘再来的时节,任他柔云口若悬河都难掩饰。洪小姐必定加倍报复,柔云又是个烈性人,他给人下不去是能的,人给他下不去那是不能的。怕的激出别样事端。”从龙等亦说:“伯青所虑甚是,者香要早为打点。”二郎道:“那也不妨,最好赶紧将柔云接了过来。留下一所空屋,还怕他拆了去么?爽性者香也不要见他的面,纵然洪小姐有天神手段,亦难施展。”众人听说,同声称善。即催促王兰速去为是,“怕的尊夫人一得了实信,即要再来”。 王兰此时也被众人提醒了,忙唤进三桂儿,叫他速往新宅内“接了二太太到云府里去,所有搬不及的对象,随他去罢”。一面又嘱五官去收房子。三桂儿答应,飞风去了。五官即叫人去贴了收回的房帖,“俟王大人新太太走了,即将大门关锁。吩咐该段巡兵照管,不许旁人哕唣我的房子,就说是东府里王爷的”。王兰又唤进家丁,细问彼此吵闹的情由。众人听了,个个称赞洛珠遇事有胆有识,又有权变。少顷洛珠到了云府,婉容与小黛接入内堂。将带来对象,暂且堆置一间空屋内。王兰另在江府住下。 再说洪府家丁至新宅左右访问,方知果是王兰寻的房子。连闯数处,皆是一般说法。即匆匆回来禀明洪鼎材。静仪闻说,直气得目瞪口呆,连称“罢了,不料娟妇竞有如此大胆,我反被他愚弄,真要愧死”。洪鼎材亦怒对静仪道:“我儿你爽性一不做二不休,此番再去切勿信他欺诈。好在访实了,不容他巧辩,竞将他抓了回来,慢慢的摆布他。”静仪即吩咐备轿,又带了男妇等人直奔新宅。 众家丁起先受了那些吆喝,此时人人擦掌个个磨拳,恨不一步跨到新宅里,打他个落花流水,好出胸中恶气。横竖打出事来,有主人料理。不一会,到了门首,见门已扃锁,贴了业主收回的帖子。众人吃了一惊道:“怎样手脚做得这般迅速,晓得我们要来,预先走脱了么?”只得至静仪轿前回明。静仪一路上烦恼万分,愧恨交集。愧的是本来寻娼妇吵闹,反受了他一顿恶气;恨的是将来如何对人?丈夫的一个小婆子,我都奈何不得,倒被他占了上风。惟有此次重去,加十倍的报复那娼妇。王兰必定出头,即与他把命拚掉了,自有我父亲作主,与他理论。 正在筹划间,忽闻众家丁来说:“新宅门已封锁了,并有收回原房的帖子贴着。”静仪道:“胡说,就是鸟也飞不得恁快。他本有后门可以出入,怕的我们再来,故将大门封锁,他等却躲在里面,你等到后门首去看。”众家丁急忙绕向巷内,见后门也是闭着,只得又转身回来。静仪道:“不问他走与不走,你们代我打了进去,看行什么动静?” 众家丁正欲上前打门,见道旁走过几名巡兵来,喝住道:“你们是那里来的?人家一所空房封闭着,又没有人在里面,要打开了做什么?”众家丁道:“你们问做什么?我们早间在此还有人住着,怎么半日工夫就搬走了?我们是洪大人府内来的,不管他搬不搬且打开来看,果真没有人在内,也会寻房主说话。” 众巡兵冷笑道:“你们不要胡涂,什么红府黑府?你知道这房子是谁的,是东府里王爷买下给柳五官的。你们要打开不妨,待我们去回明了。王爷叫你们打开,那不干我们的事。你要寻房主子,你们有大脑袋,只竹找王爷去。此时要私自打开了,却不能。”内中有一个老年巡兵道:“你等不必同他哕嗦,址好让他们打去,打开了我们再去回王爷,看他们可吃得起这注儿。”静仪在轿内听得明白,早知王兰又预为准备了,若再讨个没趣,更难为情。即止住众家丁不许乱动,吩咐转轿。众巡兵哈哈大笑道:“我说你们也没有这般胆量和王爷碰去,终不成鸡子敢同石块撞吗!还矜张什么红府儿黑府儿,就这么算了罢,别要臊坏了我们。”静仪的轿子尚未走远,听了分外羞愧,切齿痛恨王兰、洛珠两人。 回至府内,细说与他父亲知道。依静仪的意见,即要他父亲去封了房屋,房主自然出面,寻他两人说理。洪鼎材深知柳五官是王爷极宠爱的,连鲁道同尚不能奈何他,何况于我。“倘或我去封房,王爷即挺身直认是他的房子,我岂不得罪了王爷?”遂用好言劝慰静仪,叫他不可性急,慢慢再寻事摆布他。“料想他既走脱,打开门来也是没用。终久都要见面的,难道就是这样罢了不成?” 静仪无奈,回后气的晚饭也不吃,即和衣睡了。次日推病不起,惟时时恨骂不绝。早有使女们得了此信,来禀知夫人。洪夫人听了,点头长叹道:“我原说难以讨好,果然应了我言。阿弥陀佛!此乃白作自受,怨不得旁人。早知听我一半句霉话,也不致如此。”又闻静仪气起病了,洪夫人痛恨女儿出乖露丑,也不去看视。“如果他真气死了,倒是我洪门造化。将来传说出去,不知被人家怎生谈笑!” 不提洪府这边,各人有各人心事。且说王兰将洛珠寄顿在云从龙处,自己住在江府,终日与伯青、汉槎说笑。有时在办公所在碰见洪鼎材,即早为趋避,或躲藏不及,见了面惟说公事烦多,不能回来。洪鼎材当着人众,无可如何,也只得含糊过去。 又膈了多时,这日相巧在街市上遇见,洪鼎材硬将王兰扯入京,我又不这样说了。”王兰笑道:“本是楚卿不好,怪不得五官动气。人家此时心内不知怎生难过,你还取笑仙。明日五官到了你任上,罚你出城四十里迎接,每日要加倍供应,还要早晚问安。若错了半点,五官给个信,我们人众都不答应你。”二郎笑道:“应该,应该,算我以功赎过,没说供应他,迎接他,那怕罚我代五官倒马桶提尿壶的服侍,我总愿意。”引得满座纵声大笑,五官也“嗤”的一声笑了。 五官又起身与众人把盏,无非彼此谆嘱些别后的言语。伯青又嘱咐五官,“置的房屋,若真欲脱手,可以得价即售,就是短缺少许,也只好看破些。好在你这几年,收的房租也过头了。实在出脱不去的,不妨恳求王爷代为照管,谅王爷也不能不应许你。你即可挟资到南京来,我家房屋甚多,不乏你的住处。你也可以不必到他们任上去,究竟带着财帛四路行走,终属不便。况金陵山水不减京中,那些名胜之所也很够你逛的。”五官道:“我也懒得东奔西走,受那无辜的风霜,不过我嘴里这么说。我自然到南京来投你的为是,你却要收拾出一进幽雅的所在让我栖止。不然即与你府中金小臞同住,也可以使得,我久闻他亦是个怪有趣的。” 从龙摇头笑道:“伯青未免欺人太甚,五官倒有心念旧,不忘故交,每处居住一年,可以大家盘桓。伯青偏要招揽他常住在南京,又不许五官到我们任上来,分明你嫉妒太深,要琼枝独占。不知五官出京,非走山东不可,我先知会子蹇留住五官,不放他到南京去,试一试我们当路而要的手段。窃恐伯青彼时,也无可如何!”五官笑道:“我又不是个香荷包,你们争着什么呢?我爽性连京都不出,你们大众亦无可如何!”说得众人人笑了一回,反觉愁肠顿扫。传杯递盏,直饮到三更以后,大醉而散。 且说洪鼎材夫妇连日料理女儿行装,好随他丈夫赴任。静仪见他的时候,何等性急?恨不暂时与他拚命,方泄胸中气闷。今日难得他被我拘束回来,你纵然不好一见面即翻过脸来,也该审问他个理屈词穷。然后等我责以大义,不怕他不低头折服。那料你信他巧语花言,又被他脱身而去,还要被他笑我洪家不敢得罪他,欺你如稚子一般罢了。我也是白惹闲气,一百岁你们是夫妻。好也罢歹也罢,我做丈人的何苦枉结冤仇。”说毕,怒冲冲出房面去。 静仪正受了王兰哄骗,一肚闷气无处发泄。此时又被他父亲埋怨,气上加气,实在难受,于是放声大哭,众婢再三劝慰。气的一连三日水米不沾,众婢忙去禀明夫人。洪夫人虽说恨着女儿,到底是他亲生的,只得到静仪房内反复开导一番,静仪方肯进点饮食。 晚间,洪夫人又与洪鼎材计议道:“女婿女儿别气,不是长策。女婿虽是少年心性,趾高气扬,然而纳妾是丈夫的常事,却怪静仪不能容物。非是我放肆,说你不好,当日女儿得信要去寻闹,你做父亲的应该从中拦阻,善为调停。怎么反怂慂着女儿去,未免老爷失于检点。而今静仪已被我说平复了,他也在那里懊悔以前孟浪。最好仍将女婿劝回家来,连那聂家女子都带至府中居住,可以大众相安。况你我皆是半百以外之人,只有这一个女儿,原是赘婿养老。若他们夫妻参商,你我何以为情?如怕聂家女子不安于室,只要静仪处处以礼相待,他也不能吹毛求疵寻事。” 洪鼎材听了,半晌无言,叹口气道:“我岂不知女婿女儿反目,终非了局。既然静仪能容他丈夫娶妾,可以接回一同居住,此乃好事。但是叫我低头去请王家那小畜生,我死也不能,除非我不是他丈人才可。”洪夫人笑道:“你真个傻气了,谁叫你陪女婿的礼去,亘古及今也没有这个情理,我自有善处之法。外面仍要叫他至我家陪罪,给你个面子。”洪鼎村点头道:“随你怎生办去,岂有女儿愿意夫妻和好,你又一力作成,我反不愿意么?可不是笑话。” 次日,洪夫人又到静仪房内,将昨晚与他父亲商酌的话对静仪说了,劝他从此要夫妇和睦。就是新来的人,你以礼待他,他也不敢藐视于你。何况你夫妻以后日子甚长,此时即你争我斗的,将来除了父母,你又依靠谁呢?切不可劝了女婿来家,你的旧性复作,那就一裂再难复合了。不是我说句短气的话,妇道家都要欠缺三分。不见我与你父亲有时口角起来,他果然真动气,我即暂避;待他气平了,慢慢的与他说理,甚至他自己认错,岂非省了烦恼,又占了便宜。”静仪昨日被洪夫人劝说,早回了五分心意。今日洪夫人又将长譬短的说了一番,惟有唯唯答应。 洪夫人见他已心愿意服,只是不好说出口来。遂起身吩咐外面备轿,到云大人公馆里去,即回后穿换衣服,上了轿。少顷已至云府,家丁上前通报。程婉容闻说,向小黛说道:“日前小的来此,今日老的又来了,不知又有甚等新闻。”小黛道:“不过仍为柔云的事。我久闻洪夫人是个贤淑持家的人,断不似他女儿那样不明道理,出口伤人。我们自然要会他,不然还说怕了他呢,见景生情的打发他。”婉容点首称是,即同了小黛迎接出来,邀请洪夫人入内。 程林二位夫人以尊长之礼相待,洪夫人再三谦逊,顶礼相还。彼此入了座,洪夫人即谢了女儿前日造次的罪。“此番到府非为别故,谈起来令人羞『吨”。遂说自己如何责备女儿回心转意,“现在惟祈云大人邀约小婿的一班好友,代劝小婿回家。那聂家女子久住外面亦复非是,可一同到舍下居住,小女断无话说。这事全仗二位夫人大力成全,愚夫妇感激不荆并闻聂女刻下住在尊府,可容唤来一见,待我当面宽慰他一番。小女纵然不是,我今既出面凋处,此事断不能使他抱屈,亦令仙放心得下”婉容、小黛听了,欠身连称言重,“既然夫人调停,不使聂女失所,又可从此相安,是极好的事。令婿亦该无异言,可请放心,我等无不尽力”。回头即吩咐使婢至后堂,“请王大人新姨娘出来,谒见洪老太太”。使婢答应,去了半晌,领着洛珠出外,又有一名女婢抢步上前铺设红毡。洛珠不慌不忙走至堂中,深深行了四礼,拜罢裣衽低眉侍立一旁。偷睛观看洪夫人,大非静仪可比,满面慈祥和蔼,却似一位太夫人气概。 洪夫人见洛珠下拜,也立起答了半礼。细看洛珠宛似盈盈出水芙蕖,袅袅临风杨柳,肌丰骨软,态度安闲,暗暗赞赏道:“果然好个孩子,怪不得女婿留恋他,真乃我见犹怜。此女外貌既如此安舒,必不是个悖情逆理的。”遂命女婢取了一张小杌,命洛珠坐下,洛珠谢了坐。 洪夫人道:“日前的事我已尽知,不用细说,此时前情一概不问。所以我特地过来与二位夫人相商,意在择日接你回去,与小女一同居祝你若虑小女有欺负你的处在,我可一力担承。然而我看你是个聪明人,料想你礼法也是不销的,彼此各尽其礼,还有何话可说?你心内揣度揣度,看我的话是与不是?就是我女婿,我已请了云大人与众位大人劝他回去,你何能一人住在外边?” 小黛接口道:“既洪老太太如此吩咐,柔云姐姐宜回去同住的为是。洪老太太是待人极好的。”洛珠立起身来,回道:“蒙老太太不罪前愆,已是格外恩典。那日太太到我那边,我亦未敢藐视,因太太实在骂得人难受,千娼妇万娼妇的不绝口。老太太明见,这是最伤人心的。所以我才放肆辩白了几句,是有的。既老太太谆谆切渝,叫我回去,我还能倔强吗?老爷何日回去,我随了过来,给老太太,太太请安请罪。” 洪夫人听说,深知洛珠口角利害,这一番话软中有硬。他却一口咬定,王兰肯回去,他方随了过来。分明使乖,两处不落褒贬,而且理上又说得去。“我家那个粗笨任性的宝贝,如何是他对手”。遂道:“也好,你就随老爷回来罢。你亦要劝解老爷,不可执意。你劝了老爷回去,非独我喜欢你,就是我女儿与女婿和好了,日后也要感念你的,自然即情投意合。本是我女儿不好,可知终屈是一家人,能别气到底么?徒惹外人笑话。好孩子,你外貌既好,心地定然是不胡涂的。你听我说的可是不是?”洛珠连声应答。 洪夫人又与婉容、小黛说了些闲话,遂起身作辞。又执着洛珠的手道:“明日我央人劝转你老爷回府,你却不可扭难,是要同着来的。”婉容道:“夫人但请放心,若令婿王大人果肯回去,新姨娘交在我们身上送至尊府。”洪夫人谢了又谢。洛珠随着程林二位夫人直送洪夫人至前厅上了轿,方转身回后。 小黛笑道:“他家明知闹不过去,所以老的出头做个好人。我想柔云姐姐是不能不到他家去了。”洛珠道:“我正要到他家去,难不成他洪家有老虎吃人么?好在他女儿已领略过我的生活,若待我稍有参差,我仍然闹了出来。那时请下天神来同我说,我都不依从了。” 少顷,从龙、二郎回来,婉容、小黛将洪夫人来意说了一遍。“无非请你们劝他女婿回去,我们已应承了”。从龙道:“洪鼎材的夫人倒有点见识,劝了者香回家,必要带柔云同去,此乃善处之法。若不如此,者香断不肯回去。来日我去约了祝、江等人,一齐劝他,不怕者香不行。凡事要循理准情的做,自然回去为是,终不成一辈子两处住么?难得洪家来请,也好趁势落篷了。” 次早,从龙、二郎套车至江府,先与伯青说明洪夫人之意,请我们从中解劝。伯青亦深赞此举甚善,即约了王兰过来,劝他回转洪府,并说:“洪夫人昨日亲至在田处,说了尊夫人多少不是。与柔云已会过面了,允他回去毫无异说,若有半点参差,你与柔云仍可出来。那时也无颜面来谪你们。” 王兰初时立意不行,被从龙等人再三劝说,方才应允。即同从龙回府,问明洛珠可愿意回去?洛珠笑道:“我怎么不愿意回去,还要被他家笑我们胆怯呢!看他们若何处置,再作计较。”王兰闻洛珠愿意同回,亦无话说。择定后日同往洪府。 从龙即差人先向洪府送信,洪夫人闻说女婿肯同洛珠回来,好生欢喜。又到静仪房内嘱咐,“见了丈夫,切不可又使性子。就是聂家女儿,他待你礼仪不错,你亦不可寻事。倘再被他得了理去,即难处置”。又叫在后进内收拾三四间房子,让洛珠居祝所有应用的对象,皆与静仪那边一样。 到了这日,洪夫人清晨起身,梳洗已毕。女婢上来回道:“姑老爷同新姨娘回来了。”洪夫人出了房门,早见王兰在前,洛珠随后进来。王兰抢步见洪夫人请安,洛珠重新叩见。洪夫人即命请了洪鼎材入内,受了洛珠四拜。王兰说了多少认罪的话,洪夫人笑道:“前情一概不提了。但愿你们夫妇三人,从此同心和好就是了。”又叫女婢去请小姐出来受礼。少顷,女婢来回道:“小姐说身体不快,不好出来,好在自家人,见与不见都是一样的。”洛珠立起道:“既然太太身体不爽适,我理当去看视。” 洪夫人道:“也罢,你进去与他谈谈,省得他;乜来受了风,倒不稳便。”遂命女婢引路,同了洛珠到静仪房内。女婢先进去回明,静仪反觉羞见洛珠,仍欲推托。洛珠早掀帘走入,见静仪尚未梳冼,斜靠一张小几坐着。洛珠近前深深下拜道:“日前冒犯太太,罪该万死-蒙老太太格外恩典,宽恕不究,特命过来见太太请罪。”说着,又拜了下去。静仪见了洛珠满面通红,只得老着面孔,用手搀住道:“前日均有不是,既已说开了,自家人还有什么记恨。”即拉洛珠在上首坐下,问答了一回。静仪起身梳洗,洛珠即亲自代静仪整衣拂鬓,殷殷懃勤小心服侍。静仪倒觉不安,暗念洛珠为人原来甚好,懊悔前日自己太盂浪了。 过了一会,王兰也进房来,向着静仪深深一揖,自认了错。又问近来身体如何?静仪本是个喜趋奉的人,今见他两人兢兢陪礼,前情早巳置诸脑后了。笑道:“我也没有什么,就是你们日前摆布得我太狠了。我从今也深知老爷与姨太太的利害,再也不敢寻苍蝇到老虎头上去。你们亦不可算计着我,我实在气不起,留条活命过过罢。”说毕,引得一房的人都笑了起来。又见洪夫人来请他们用饭,今日是盛席款待,因为洛珠初次回来。静仪也同着他们出来吃饭。 白是洛珠住在洪府,洪夫人即命人众改口称姨奶奶,不准轻视。数日之间,上下人等没一个不赞他好。他又曲意事奉静仪,无微不至。静仪此时竞待洛珠如姊妹一般,王兰见妻妾已和,亦放下心来。不时小拢遣人接了洛珠去玩耍,有时婉容、小黛二人到洪府来,他们反觉比前加倍稠密。 这一日,王兰朝回,正与一妻一妾闲谈。忽见三桂儿上来道:“江老大人那边着人谪老爷过去,说有要话面谈,请老爷不必耽搁。”王兰听说,即忙更换衣服,套车直向江府而去。未知汁丙谦来请王兰有何要事面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告终养一棹返金陵放封疆众官辞玉阙话说王兰闻江公请他有要话商量,不知何故,忙套车来至江府。早见伯青、汉槎接出,先与王兰道喜。方知奉上谕:江苏巡抚着云从龙补授;浙江藩司着王兰补授,又吏部题奏冯宝补了淮安府知府;江汉槎由兵部主政推升兵部郎中,亦补了山东兖沂曹济道;鲁鹏挑选了知县,分发江苏省试用;鲁鵾上年捐了中书科俸满,亦外授扬州府通判。奉旨俱依议。各人得了信,皆打点赴部领凭到任。惟云王江三人是奉特旨简放的,又系封疆司道大员,须预备召见请训,方可出京。 祝伯青见众人皆得了外任,不日出京。惟有自己没有外放;他虽然毫不介意,究竟旁观难以为情。不若借此告请养亲,归乐田园。想定主见,即与他丈人议定。又去请了王兰等人,过来商酌。少顷,从龙,二郎皆至,彼此见面,各道了喜,坐下。 江公说到伯青欲告终养的话,自己亦要趁此结伴回籍。并将代伯青呈请的奏草取出,与众人观看。从龙道:“伯青今番虽未外放,不过一半年中都可有望。若径告了养亲,未免可惜。”伯青笑道:“在田何以直至今日尚未知我,向来我原无意名途,因迫于父母之命幸已邀荣,可慰堂上。此外夫复有何求?纵然外放,我也娈乞退的。与其奔竞宦途,作登场之傀儡,莫若飘然归去,乐我林泉。兼之弟本无才,窃恐尸位民上,反有侦事之愆。非比诸君留心吏治,为国为民,皆能安谧,自当出仕。”众人见他立志甚坚,不便过劝。江公留众人吃了饭方散。 婉容,小黛闻得丈夫放了外任,各各欢喜。王兰回到洪府,洪鼎材早得了女婿放藩司的信,忙来说与他女儿知道。静仪,洛珠也自喜悦非常。洪鼎材见王兰回来,赶着与他道贺,又吩咐摆酒代女婿贺喜。 次日,江公上了奏折,代伯青告请养亲,自己亦奏明回籍。不数日,上渝准了伯青呈请,并恩赐予告大学士江丙谦,在家坐食全俸,所过各州县均着沿途地方官迎送,又赐了若干对象。江公即忙着具折谢恩。恰好从龙,王兰,汉槎皆召见过了,大众料理出京。在朝同寅等官,纷纷饯送,忙个不了。 单说柳五官闻得众人出京,又闻伯青也要回去,甚是割舍不下。前几日即备了一席酒,邀请伯青等人过来小饮。五官满斟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双手捧至伯青面前道:“我由苏州入京数年来竞未遇着一个知己。除了东府里王爷待我甚好,就算你是我的知音,能深悉我们做戏的苦处。前次又蒙你一力成全,迄今感戴不已。自以为脱却樊笼,无拘无束,又有你们在京朝夕盘桓,正可作乐。不料你要请假回南,而且你呈请养亲是件大事,又不好阻拦你。况在田等人亦要同时出京,丢下我一人在此,冷冷清清合谁叙说。不然我也可和你们同行,因置了这些产业一时抛弃不下,真正行止两难。你可吃了这杯酒,愿你此行舟车妥善,身体康强。我若得便即到南京来寻你们,你也要时常寄信于我,不可离了此地,即忘却了我。”说着,眼圈儿一红,几乎落下泪来,勉强将头别了过去。 众人听了都觉凄然,惟伯青尤甚,不由眼眶儿也红了,接过酒来,仰着脖子吃酒的时候,私用衣袖拭了眼泪。放下酒杯道:“多蒙雅嘱,谨遵台命。但我也有一言转劝,千祈垂听。”亦敬了五官一杯酒,五官立起,双手接过吸荆伯青道:“你此时虽说赎出身子,没有拘束,平日亦要自家留神,各事谨慎。想你到京直至今日,也不知得罪过多少人。非你好为得罪,皆巾你性情太傲,看着而今那一班鄙琐龌龊的人,不屑与伍。倒是君子受你几句抢白,惟有付之一笑,断不能因此小节即计憎你。那些小人生性心地偏狭,最喜趋承,试问平空的受了你的怄气,他何能干休?又碍着东府里情面,不好难为你,他心内却忘不了你。虽然你有东府靠背,还怕谁出你的花样?不知俗语说得好,宁失一人喜,不结千人怨。他等遇便即发,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在京,遇事尚可劝阻;若有人算计到你,我们得了消息还可暗中排解,化有为无。如今你一人在此,除了王爷以外,竞没有与你合契的,都要想拿你的空子,你一人见闻有限,那里防备得许多。诸凡都要留心,总宜谦和为是,切勿倚着昔日高傲的性子去做,自然无事。” 从龙听了,点首道:“所言深中五官平日之病,足可书绅铭座,五官不可忘了斯言。”柳五官道:“伯青言言金石,我当铭之腑肺。你说我丬:不好意得罪他们,真深知我心者。事后我未尝不悔,无奈身处其境,有欲罢不能之势。他们那一班东西,不是以势压我,即是以财傲我;或白命风流挑我诱我;或以优伶娈童待我,以为可狎可玩。那时我心头的气,任凭怎样都捺不下去。虽怪我性躁,我也怪他们来意不善。我非不知京中恨我的人极多。皆因王爷分上不敢奈何我,然而亦非善策,我不能一辈子靠着王爷。此番主见我久已想定,俟你们起程之后,我即将置的房产出脱去了。到你们每人任所住个一年半载,想你们都要做个饭舍主人,算你们轮流供应着我。” 二郎笑道:“你果真出京,我情愿一人供应,你不要舍不得京中知己。此时说得热闹,到了那个时候,又进退不可了。”五官冷笑道:“我倒要问你,京中谁是我的知己?想必你亲眼见过的。可笑你也学那一班人奚落我。”二郎见五官认起真来,忙陪笑道:“哎哟!我同你取笑的,怎生动起气来。你果有知己在京,我又不这样说了。”王兰笑道:“本是楚卿不好,怪不得五官动气。人家此时心内不知怎生难过,你还取笑仙。明日五官到了你任上,罚你出城四十里迎接,每日要加倍供应,还要早晚问安。若错了半点,五官给个信,我们人众都不答应你。”二郎笑道:“应该,应该,算我以功赎过,没说供应他,迎接他,那怕罚我代五官倒马桶提尿壶的服侍,我总愿意。”引得满座纵声大笑,五官也“嗤”的一声笑了。 五官又起身与众人把盏,无非彼此谆嘱些别后的言语。伯青又嘱咐五官,“置的房屋,若真欲脱手,可以得价即售,就是短缺少许,也只好看破些。好在你这几年,收的房租也过头了。实在出脱不去的,不妨恳求王爷代为照管,谅王爷也不能不应许你。你即可挟资到南京来,我家房屋甚多,不乏你的住处。你也可以不必到他们任上去,究竟带着财帛四路行走,终属不便。况金陵山水不减京中,那些名胜之所也很够你逛的。”五官道:“我也懒得东奔西走,受那无辜的风霜,不过我嘴里这么说。我自然到南京来投你的为是,你却要收拾出一进幽雅的所在让我栖止。不然即与你府中金小臞同住,也可以使得,我久闻他亦是个怪有趣的。” 从龙摇头笑道:“伯青未免欺人太甚,五官倒有心念旧,不忘故交,每处居住一年,可以大家盘桓。伯青偏要招揽他常住在南京,又不许五官到我们任上来,分明你嫉妒太深,要琼枝独占。不知五官出京,非走山东不可,我先知会子蹇留住五官,不放他到南京去,试一试我们当路而要的手段。窃恐伯青彼时,也无可如何!”五官笑道:“我又不是个香荷包,你们争着什么呢?我爽性连京都不出,你们大众亦无可如何!”说得众人人笑了一回,反觉愁肠顿扫。传杯递盏,直饮到三更以后,大醉而散。 且说洪鼎材夫妇连日料理女儿行装,好随他丈夫赴任;静仪与洛珠亦各自收拾。惟有洛珠闻得出京,更外欢喜。此次由南京经过,可以与母姊重聚。况伯青也要一同出京,回了南京正可代姐姐完合终身人事。洪夫人又摆了一席酒,为洛珠饯行,嘱托“到了任所,你们夫妇三人须要和睦,切勿偶伤和气。即是我女儿倘有言语不慎,你当原谅,请事都要推我的情分。静仪我亦训诫过了,不可有意欺你”。洛珠起身敛袖答道:“老太太但请放心。太太虽然性子急躁,不过一时半刻,待人是极宽厚的。况同住将近半年,彼此都知道性情,没有说不来的事。”洪夫人听了,拍手道:“好呀,好孩子,你既理会得,我从此即放下这一条肠子。”又回头叮咛了静仪一番。 那边程婉容也忙着与小黛检点出京物件。小黛先发了一封信与他母亲穆氏,说及二郎放了淮安府,“不日出京赴任,临时打发人来接你。如今妹子已嫁了人家,没甚牵绊,大可早为收拾,到淮安来母女完聚”。 又隔了一日,从龙等人去禀明了江公,择定来日起程。先叫人雇定了几十辆骡车骡轿,在城外伺候。各人又分头至诸同寅、戚好处告辞。次日黎明,在京各官齐来走送。到了城外,各府内眷上了轿车,行装在众车上配搭好了。江公领着众人,向各官再三力辞,方纷纷回城。 只有五官依依不舍,直送到十里以外,犹不肯回去。伯青等人下了车,齐向五官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也好回城罢,不然离城太远,你一人回去,反叫我们不放心。”伯青又执着五官的手,劝他不必再送。五官含着一包眼泪,哽咽道:“我恨不能即送你们直至南京,就此同行,我方快意。我正高兴送你们,怎么倒不叫我送了?我也知再送下十里去,亦要分手,无如多送一程,多捱一刻都是好的。”二郎道:“五官不要呆气,此行不过暂时分别,好在你把京中产业脱去,即要到我们那里去的。那时聚的日子长着呢!”众人齐声称是,均劝五官速回。五官也不开口,望着众人怔怔的半晌道:“我也回去了,你们好生走罢。我也无多他嘱,沿途加倍保重便了。”说罢,跨上了车,即吩咐转车回城。那车夫因耽搁过久,怕的赶不上交易,将牲口加上一鞭,如飞而去。 五官回到寓所,犹自呆呆的闷了几天,杜门不出。还是王爷差人叫了他去,在东府住了两日,才抛去了挂念众人的心肠,遂四处托人脱售房屋。不上数月,已售去八九所,有几处变卖不出的,一齐交与东府里收管。先去禀明了王爷,“要出京走一遭,不过一年半载就回来的。这几所房子求王爷照管着,恐的有人糟蹋”。若论王爷本不愿意五官出京,又见他卖去?多少房子,明知这一去不晓得何年方可回来?因五官性急,若拦他不去,他必不敢拗强,定然要急出病来。岂不把平日爱他的一番情意,白白扫掉了。只有再三叨嘱,“早早回京。一路宜小心为是,不可使我记挂”。五官见王爷应许,好生欢喜,忙去将应用行装收拾。所有不用的对象,以及负重的东西,全数寄存东府,好待王爷相信他必来之意。又贴身带了两名用人,雇下骡车向兖州进发,先奔汉槎任所。下文自有交代。 且说伯青等人见五官去远,急吩咐开车,赶上江公同行。众人倒也罢了,惟有伯青闷恹恹的短叹长吁,一路无言无语。晚间下了坊子,吃过饭,勉强到江公处道了安置,回房也不与众人谈笑,倒身即睡,有时梦中还要唤“五官”几声。从龙等人恐伯青思念成疾,多方婉劝,伯青始略略解开心事。众人又搜罗出多少闲话,逗他说笑,伯青却不过众人,也只得回答一言半句。 这日晚间,正是十五夜,月色当天,虫吟四壁。伯青、汉槎伺候江公睡下,退了出来。伯青背着手望着天,在院落月地上踱来跛去。回忆在京与五官朝夕相聚,何等欢乐,一旦分开令人眷眷不忘。其实我平日最是个旷达的情性,各事都解脱得开,单单五官横来竖去,都在我心上。又想到南京慧珠,数年不见未知近来身体若何?此番回去,又未知心愿可能偿否?不禁百绪纷来,心如乱丝。信口微吟,作成短歌一章,急急回转房内,写了出来递与众人观看。从龙接过,念道:月圆则缺,花繁则折。人生三万六千日,有如镜花与水月。朝赴神京,暮辞玉阙。关山迢迢,飘蓬兮吴越。今日言别离,明日又离别。日复一日午复年,我心终日徒郁郁。莫若高卧南山中,不计人间之得失。随他春去与秋来,随他生离与死诀。我则乐吾之乐兮,明吾之节。 从龙看毕,大笑道:“伯青今日可算大彻大悟,不至于入魔了。”王兰道:“他倒不是疯魔,只怕要成情魔的。”伯青听了,也笑将起来。时已二鼓,众人收拾安睡。 次日,已抵山东地界,从龙、二郎、王兰、汉槎等四人是急欲赴新任的,沿途不敢过于耽迟。江公与伯青是告假回籍的,可以缓缓行走。况江公一路的门生故旧甚多,到处都有款留。江公因自己年迈,不惯辛苦,亦欲到处少歇两日再行,方不吃力。遂命汉槎等先行,“好在有伯青在我身旁伺候,可以代你之职。你有君命在身,不可以私废公”。汉槎不敢违命,即与从龙等辞别江公,专程进发。那鲁鵾,鲁鹏兄弟二人另是一起,出京的时候早分路先行了。 不数日,汉槎已至兖州,各属府县早米迎接。汉槎进城住下,择吉接印任事。从龙等人俟汉槎接了印,不能久延,作辞开车。在路非止一日,已抵王营,众人开发了车辆。二郎早有淮安府屈各官,前来迎接赴任。小黛与婉容,洛珠相处已久,不舍分别,便硬留住,过了几日,从龙,王兰再四催促,方肯动身。又与二郎约定,“待到南京渴见督宪,必要顺往苏州去谒抚台,那时我们再会罢”。二郎笑对从龙道:“现在小儒与你俱是我的上司,明日我去谒见,你们不要装出上司身分来待我,那是不依的。”从龙笑道:“彼一时此一时,你若有半点参差,我定与小儒联疏劾奏,都要你跪求到我们辕门上来,才肯罢休呢!”二郎道:“我也不怕你们上司不上司,拚着不做这官,亦要扰得你们不能安静。”王兰道:“不用闹笑话了,天色不早,我们行罢。”二人作辞上轿,二郎直送到码头方回衙门。又早早封下几号大船,在河边伺候,从龙,王兰各自携眷,扬帆开行。数日到了南京,云王二人登岸去拜小儒,旧雨重逢,分外喜悦。方夫人又请了程洪二位夫人,及洛珠到衙内相会。 次日,洛珠回家见了母亲姐姐,骨肉团聚悲喜交集。又与小风,小怜姊妹两人各叙别后情况。洛珠说到在京与静仪如何大闹,后来洪夫人又如何调排,请他回去,现在打成结识,倒彼此相安了。慧珠听了,昨舌摇头道:“妹妹比男子家还胜一筹,数千里外,孑然一身,又在他们龙潭虎穴之中,你竟敢独逞威风,反把人家的头磨了下来,真真甘拜下风。若是我处你这境界,惟有一死而已。不被他家磨死,也应自己愁死了,还能与人家争强斗狠么!”洛珠笑道:“大凡天地生人,何等境遇即生何等材质。若姐姐秉性懦弱,断不会处我的那等境界,这是一定的道理。”小凤、小怜皆点首称是。 王氏道:“自从你起程以后,我日夜愁烦。常同你姐姐闲谈,王大人待你是没有说的,还有什么不放心。所虑者洪小姐不能相容,你的性格又生来傲强,绝不肯受人家半分委曲。况你到京中,认识的不过林姑娘一人,他也不能十分完护着你。今日听你所说,我从此这一片愁烦也可抛去了。细想起来,却也亏你有那样胆量,不怪你姐姐说,倘若替了你,是真个儿不行的。” 洛珠又说到伯青已告终养回来,“大约迟个十日八日,即可到南京了,母亲须要预为斟酌,完了姐姐终身要紧。在田等人皆说,大众同到南京撮合此事。如今各人有了省分,何能耽延。母亲等伯青回来,还是去与陈小儒计议为是”。慧珠听他们说到自己身上,忙自走开。 王氏点头道:“我此时也没有别的心事,就是你姐姐的终身一件心事,放不下来。惟有求陈大人去说通了祝老头儿,断无不成之理。只怕祝老其中扦格,即有些费手脚了。料想陈大人谆谆的向他说,祝老也不便过于推却。待你姐姐出了门,我即到你任上去住几时,看看名山大川,以娱老景。那时天就蹋了下来,我也不问了。”母女二人谈谈说说,王氏又留着吃了午饭。洛珠恐王兰悬望,辞别母亲姐姐等人,上轿回船。来日,洛珠接了王氏、慧珠、小凤、小怜到船上盘桓了一天,傍晚方散。 从龙,王兰至各亲友处走了一遭。从龙又私自到小风家绸缪了两日,临行嘱咐小风在南京少待,“我一至苏抚任上,即遣人来接你”。次早,鸣锣开船,向苏州进发。从龙是本省抚台,封疆大吏,谁人敢不来奉承,沿路接待款留,请酒请宴,纷纷不已。王兰虽系隔省藩司,因与抚台同行,落得去殷懃他,也好留着日后会路。况苏杭相隔不远,杭省各官早得了信,藩司大人已至苏省地界,焉有不接之理。大小各官一路迎出境来,上手版的送酒席的,一起甫去一起又来,沿途甚为热闹。 从龙到了苏州,早有旧任抚台王立身,差了苏州府与中军参将赍送王命印册文卷等件过来。从龙当即恭设香案,望阙谢恩,跪受各件。文武各官上来道喜请安。从龙重赏了来员,又留了饭。随即坐轿排执事登岸进城,去拜旧任抚台,又往各乡宦家走了一遭。次日吉时,接了抚篆,即由驿驰奏谢恩的折子,并呈报到任日期。 公事已毕,请了王兰入衙,商议发寄南京的信。遂与王兰联名写了一封信与小儒,托他成全伯青、畹秀的婚姻。第一祝老面前须要婉转而说,使他推辞不得方妙。王兰因赴任在即,不能久延,别了从龙向杭州而去。从龙待王立身让空衙门,方接了程夫人入衙。 王兰到了杭州,择吉接受藩篆,新旧交代。一切烦文,毋须重叙。谒过本省抚台,亦由驿拜了谢恩奏折。随后也接静仪,洛珠进署。暂且不提。 单说陈小儒一日接到云王二人的信,拆开看毕,笑道:“在田,者香太多心了。”恰好甘誓走了进来,小儒起身让坐,遂将来信递与甘誓看道:“他们倒会使巧,落得说两句不吃力的好话,轻轻把这重担全卸在我一人身上。难道他两人不寄信来,伯青回时,我就不料理这桩事么?我也知怨女旷夫,终非了局。”甘誓笑道:“伯青而今虽非旷夫,畹秀此时真如怨女。而他等又皆是你的管辖下子民,若使一夫失所,一女无依,均有关教化。”小儒笑道:“又盘先生复为他等下一激词,此事竟使我万无推诿了。惟有速以图成,俾旷者得所,怨者含欢而已。”说罢,宾主鼓掌火笑。 自是小儒每日盼望伯青回来,又想如何与祝老说法?“我深知此公古怪,虽说爱惜伯青,有请必从。无如伯青甫经新婚数年,又不是正室不育子女,那纳妾的话如何说得出口?纵然不忍拂他的儿子素愿,他岂不虑及江府理论。祝老平日是个谨慎小心的人,断不肯落半点瑕疵。倘若执意不行,固屈孤负了伯青、畹秀两地情痴,岂非又被在田、者香笑我无能!”正坐在书房出神呆想。 忽见双福进来道:“今早家人在外面听得,刘蕴刘御史家出了一件新闻,现在传说的合城都知道了。”小儒忙问何事?双福遂从头至尾细说一遍,要知刘蕴家出了什么新闻,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将无作有炫术惑愚认假成真贪财中计却说刘蕴自从刘先达死后,一味的蓄养梨园,罗置姬妾,昼夜取乐。现在满了服制,非比居丧怕人议论,更外肆行无忌。 又有田文海百般的翻空出奇,诱他玩耍,那银钱如潮水相似的使用。不上数年,橐中已匮,即将田地房产脱售,甚至刘先达在日的古玩衣物都取出变卖。又支持了一半年,渐渐拮据起来,入不敷出。平日用惯了的,又暂时节省不下。 一日,正在外书房闷坐,见田文海笑嘻嘻的走进道:“今日河上各行户家花会,是有名头的妓女都坐了灯船在河下聚会,又名曰百花会。此日的费用,都是那些妓女身上嫖客们包管。晚生适才从秦淮河口走过,见河内船都挤满了。一片管笛之声,荡心悦耳。那岸上游耍的人,多得同蚂蚁一般。昨日就向少老爷说过,我料今日多分在河下了,晚生正虑赶不上这一顿白吃,何以独自在家纳闷,岂不有负今日之大观?好在此时还不甚迟,晚生奉陪少老爷河上一走何如?” 刘蕴本是个没搭撒的人,心内又无把握,虽说连日愁着用度不接,在背地里四下算计,毫无主张。此刻听田文海说得如花如火,不由兴致勃发,早把那“愁烦”二字抛至三十丈外去了,笑道:“我真个心事想昏了。南京每年有一次花会是极胜会的事,前几日我还托你访问,昨日你又对我说过,偏偏我竟忘却了,可不该打。你少待一待,我换两件衣服同去逛逛。”即起身入内,更换了一套时新姣艳的衣履,又取了十几两散碎银子带在身边以备使用。右手执着一柄捶金宫扇,摇摇摆摆的踱了出来;只卅了一名小使,拿着巾盒烟筒之类,邀了田文海一同出门。 转弯抹角,走未多时已到了河上。果然士女如云,往来不绝。那阵阵歌管声音顺风从水面送来,更加溜亮可听。刘鲍见岸上行人太多,不能存身,叫小使去雇了一号中等的灯船,下河去游玩,免得在岸上难受那股湿蒸汗臭。与田文海下了船,即命向那船多的处在行去。河内的船-一只接着一只,只能慢慢的向前挪移。有的舱内坐两三人的;也有男女杂坐舱中,一船七八人的。船内船外皆挂着玻璃各式花灯。或品竹弹丝,或清歌雅谑,甚为熟闹。 刘蕴顿足懊悔道:“我今日出来迟了,也该早点去接下几个妓女来,不至我们船上只有两个人,冰清水冷的,叫邻船上望着亦觉得无味。”田文海笑道:“这也算得什么,河内船靠船的,我们看得着,又听得着,还不似我们带的一样么!况且河内若干的船,有男无女只有我们一只,足见独出其布。旁人望着定要羡慕少老爷风雅不群呢!”刘蕴笑道:“你别说瞎话罢,不说被人家压了下去,说什么独出其奇,你也不觉得臊吗?”说着,一气打了两个呵欠。田文海忙站起身来,叫小使在中舱炕上摆了烟灯,自己睡在一边开烟,递与刘蕴躺着一口一口的吸了数口。刘蕴精神充足,立起让田文海去吸,自己伏在水窗口看来往游船,评论美恶。 忽见上流来了一只船,在刘蕴船旁靠下,因此段河路太窄挤不前去。刘蕴见舱内一少年,丰度翩翩,裙屐艳丽,科头盘腿坐在中间。身后站了七八名短童,无不面目姣好,各人手内捧着巾扇盂盒等物,皆极其工整。面前一张半桌上摆列几色酒果,左右坐了四名妓女,一弹一唱,一个斟着酒,一个嗑着瓜子削着菱藕送与少年下酒。少年手内拍着扳,歪着脖子听那歌妓唱曲。刘蕴一双眼睛骨碌碌的都看呆了,暗想这少年必是一位贵介公子,家又多金,始能如此侈陈。却又人品生得风流,真乃望之如神仙中人。那少年也眼不转珠望着刘蕴,似欲招呼之状。 刘蕴起身走上船头,轻轻咳了一声。恰好四名妓女中有一个名唤绮红,向来认识刘蕴;正执着酒壶回身唤人烫酒,听得有人咳嗽,抬起头来,见是刘蕴,遂笑盈盈的望着刘蕴点了点头。刘蕴趁势问道:“老绮出来早呀!今日是谁带你的?”绮红隔船答道:“这位严少爷,从河南下来的,到此好几天了。今日晓得我们花会,清早即叫了我家姊妹四人,到河上来玩一日。少老爷船上好消闲呀,为何不带两个人来?” 刘蕴未及回答,那少年见绮红与来人说话,忙趋出中舱,向刘蕴拱手道:“仁兄若不嫌冒昧,何妨屈驾过来谈谈。”刘蕴闻说正合心意,嘴里说着怎好造次,早一脚跨过船来。彼此拉手行礼,同入舱中,四妓起身请叫了。严公子让刘蕴上坐,茶罢,各通姓氏。 原来严公子字嗣陵,是顺天府尹严有壬的公子。两人又叙出世好,更加亲密。严公子道:“尊舟还有谁人?何不一同请过来坐坐。”遂命短童去请田文海。即吩咐摆开酒席,大家团团入座,放怀畅饮。严公子口若悬河,滔滔雄辩,把刘蕴都爱煞了。觉得自己反形龌龊,竟有相见太晚之恨。严公子又叫绮红等人弹唱了一套,赏了众妓无数贵重物件。刘蕴也假着要赏,严公子立意不肯,又备了一分,代刘蕴放赏。 席间,刘蕴又问到严公子此行何往?严公子道:“不怕仁兄笑话,小弟自幼鲁纯,不能读书,捐纳了一个小小前程,意在赴部就选,并到家君任上去走走。前日道经贵处,见佳好山水足可留连。小弟去岁即由河南起程,沿路游山玩水的勾留,直至今日方到贵处。况且六朝金粉,千古风流,更成欲去不忍之势。小弟本来赴部选官是件可行可止之举,恨不老于此乡,始快吾意。未免仁兄笑我井底之蛙,不知天之高大也。”刘蕴欠身,连称岂敢。 严公子又问南京有多少名妓?意在改日乘兴一游,以广见闻。少顷日暮,满河都掌起灯来。水光灯影,一望无际。严公子又叫唤了酒肴,重复入席,痛饮至三鼓方歇。开发众妓去后,严公子询明刘蕴府第,来日容登门晋谒。各自上岸,珍重数声,方分头散去。 刘蕴回至府内,盛夸严公子人既倜傥不群,出手又大方,此等朋友倒不可不结交他。田文海也一力称赞姓严的好。次早,刘蕴方才起身,见家丁上来道:“有位严少老爷来拜,已下轿了。” 刘蕴听说严嗣陵到了,一迭声的叫请。忙着回后,穿换衣冠出堂,彼此见礼入座。今日严公子又是一套打捞,衣冠楚楚更觉可爱。刘蕴先谢了昨日多扰,严公子又请出田文海来见了礼。小谈半晌,即起身作辞,刘蕴再三款留。 严公子道:“仁兄不必拘于客套,我们聚会的日子长呢,何争乎片刻之间。小弟尚有两处友人家去回候,不得不去。小弟今日已挪到三山街尾吉亨客寓内。相离尊府不远。午后在敝寓奉待,再计议何处一游,二位以为然否?”田文海接口道:“既然严少老爷要去回看朋友,少老爷不必过留。我等即遵命,午后来前奉访罢。”刘蕴不便再说,送严公子上了轿,转身回来。 田文海笑道:“我看姓严的是个大头靥子,直要与他合了脾气,那银钱上是不讲究的。我知道少老爷适才留他,亦是个虚面子。昨日他那样款待我们,今日少老爷要复东道,必加倍款待,方下得去。难得他要回看朋友,非是我们不款留他。又约我们午后到他寓里去,正好吃他的,开心他的。”刘蕴笑着,打了田文海一下道;“你怎生好?凡事都要打算盘,做生成个蔑片行为,再改不来的。”田文海咕着嘴道:“罢哟,不说我替你讨便宜,反要取笑我,真真冤屈煞了。” 两人说笑多时,吃过午饭,即向严公子客寓里来。才进了门,即见严公子笑着迎了出来道:“小弟回寓,方脱了衣服。正欲遣价奉请,不料二位已至,真信人也。”邀入房内,见昨日绮红等四人早已到了,大众起身让坐。茶罢,严公子即命开了灯,请刘蕴吸烟,严公子躺在对面陪着闲谈。田文海与那四个妓女七搭八搭的混缠。严公子又细问京中风景,刘蕴欺他没有进过京,遂加意粉饰的说了一遍。说得京都地方,有一无二。现在是淮人当道,不可不去结纳;是某相公出名,来往皆王公大臣,不可不去赏识。听得严公子手舞足蹈起来。彼此又吸了几口烟。 刘蕴四处细看,见房内摆设铺陈备极华美,就是这外面的排场已值万金,尚不知内囊若何充足。刘蕴竞识不透严公子有多大家财。忖度了半会,按捺不住,俟严公子谈笑得高兴之时,乘间低低问道:“小弟蒙仁兄不弃,初见即许为知音。小弟却有一句不识进退的话,要奉问仁兄,千万勿责唐突。想令尊翁顺天府尹任上,亦是个清苦缺分。小弟在京的时候,常忝教下,见令尊翁的用度甚为俭节。每说欲解组归去,恨家无薄田不可以耕,是以不得不在外苦累5倘能蒙恩简放外任,稍有余资即归隐矣。今见仁兄如此疏财,与令尊翁大相轩轾,弟实费解,所以冒昧奉询,千祈恕罪。” 严公子听了微微一笑,沉吟了半晌道:“小弟既与仁兄邂逅之初遂成莫逆,又是世交至好,不妨明告,谅仁兄不能笑我。若说小弟家本系清苦,况家君生性喜俭,纵然素封,也不敢十分奢侈,违背堂上垂训。因近来小弟得一异人传授烧铅炼汞之法,可以取之不竭,用之不穷。但所得者必当随手散去,首重济困恤穷急人之急,仍有余资则不妨随心所欲的用度。大都每次炼烧得若干的,总宜用尽而后再行烧炼。小弟为人忝列豪迈,本不以积蓄为是。故而拜异人为师,习得此法,却合小弟的性格。我既不动支分文公款,家君是以亦不过问。小弟今日倾心吐胆奉陈,仁兄切勿在外声扬。恐传说开去了,不知者疑弟为招摇惑人。” 这一番话,却句句碰合刘蕴心上,不禁跳了起来,拍手道:“好呀,足见小弟眼力尚屑不差。我说仁兄如此挥洒,那里来这源源接济的款目,况在客途,能有多少携带?原来有这一种妙处。仁兄何幸,遇此异人。小弟自惭福薄,不及万一。小弟还有句冒昧话,爽性要说了。虽不如仁兄天生豪迈,小弟生性亦不以守财为然,无奈苦于蓄藏无几,不敢任意。若仁兄能将此烧炼之法传授于弟,则幸甚矣。未知不才可许列门下否?”说罢,又深深一揖。 严公子忙起身答礼道:“仁兄太言重了。你我世交,何事不可商量。当日家师传授之时曾说过,『教汝习此法者,原以济助世人起见,其余供汝食用,亦所以酬其劳也。以后汝若遇有同志者,不妨转授。须知世间困者穷者甚众,汝一人见闻有限,世间多一人奉行此法,则困者穷者即多受一人之惠,汝暗中亦有功德。只切记勿授悭吝之辈,悭吝者仅图肥己,不肯救人。汝若违了师言,必获天谴』。小弟遍历数省,亦传授了几人。今见仁兄与弟颇有同心,正宜奉行此法济世,小弟却不便毛遂自荐。难得仁兄有心习学,稍待两日当亲往尊府先将此法试行奉观,然后该若何布置,再细细说明。不过一半月间,仁兄即可了然矣。” 刘蕴见严公子一口应许,并不推辞,欢喜非常,谢了又谢。时已薄暮,严公子即命摆酒,众人挨次入座,开怀痛饮。又听绮红等弹唱了一回。此时刘严二人已成心腹之交,竟是无话不谈,有言必说,分外亲密。饮至三鼓后方止,众人略吃了些点心,众妓辞去。严公子又让刘蕴到榻上吸烟。已交四鼓,刘蕴起身作别,复谆嘱严公子一番,并坚约“明日到寒舍一叙,万勿推却”。严公子答应了,刘蕴方带着田文海上轿而去。 到了府内,把严公子允传授他烧炼之法,细细说知田文海。把个田文海喜得没处欢喜道:“彼时我与绮红说笑,未曾听得明白,原来他已应承传授你了。阿弥陀佛!你老人家偏生有幸,遇见这一个火朋友,将来少老爷习成此法,还愁没用度么?即是晚生亦有沾光之处。不是晚生说现成话,每见少老爷愁烦来项不足,我说吉人,自有天相,不待人谋的。俗说:船到湾头自然直。今日少老爷方信晚生前言非谬。”刘蕴笑道:“你这张寡嘴,啰啰嗦嗦的结实可恶,开动话头就有一串鬼话。挺你的尸去罢,明日早些起身,代我押着小使们把书房内要收拾得加倍的齐整,酒席亦要加倍丰沽。伺候的人要按部就班不可越乱,好请严嗣陵明日午饭。那姓严的是个好体面的人,不要引他笑我们小家子气。”田文海连连答应去了,刘蕴亦回后歇息。 次日清晨,田文海领着众家丁四处打扫,书房内外铺设整洁,张挂灯彩;将厨子叫上来,吩咐了酒席;又派了几名能干跳脱的家丁,在书房服侍茶酒。安排已毕,刘蕴方起身出来。田文海道:“请少老爷过目,看有那处指点不到的,再去调拨。非是晚生夸口,还能办一点半点事儿。”刘蕴内外看了一遍,果然安排停当,无须更改,点了点头道:-“办得很好,记你一次大功。少停多让你吃两锤作酬劳。”田文海摇手道:“酒倒不在乎吃多吃少,只求你老人家习成烧炼法儿,用不了的盈千累万银子,每次分个一成与晚生,今生今世即穿吃不尽了。”刘蕴又将伺候书房的家丁唤过,切嘱了一番,“尊客面前要加意小心,就是严府随来的家人亦不可怠慢,所谓敬其主以及其使。”又吩咐再去邀请。 少顷,严公子到了,刘蕴穿了公服迎入厅上,行礼入座。田文海也换了吉服,出外抢步上前请安,退至下首坐了。严公子道:“小弟承仁兄呼唤不敢不至,然何必拘拘行此故套,未免使小弟不安。”刘蕴道:“我辈忝在世好,切勿泥于形迹。小弟迭扰两次均未言谢,今日不过聊具薄酌,籍申地主之情,承蒙辱临已屈万幸。仁兄如此客气,反觉见怪小弟了。”彼此又谦逊了一番。刘蕴邀请严公子到书房内,换了便服,即命在一张小榻上设了烟具。田文海忙走过睡在对面烧烟,敬严公子。刘蕴又叫人仍唤绮红等来侍酒。 不一会众妓已至,家丁等上来排开桌椅,摆了酒果。严公子首座,刘蕴对席相陪,两边田文海与众妓坐了。家丁轮流斟酒上肴,宾主欢呼畅饮。饭罢,刘蕴邀着严公子与众人到花园内游玩。行至一所六角亭中,四面皆水,当中一座石桥,亭边栽了无数垂柳。立在亭子上,满园景致一览无余,题名曰览胜亭。 严公子道:“此处最好,真不愧『览胜』二字。”遂回头悄对刘蕴道:“此地可命尊管们打扫洁净,再用蒿艾熏烧,三日后小弟即在此亭中行法,可无闲人窥探。”刘蕴连称遵命。众人下了亭子,又到各处逛了一会。回至书房,时已近暮,内外点齐灯火,如白昼一般。中间设了一席,刘蕴让众人入座。先叫妓女们弹唱,又行了一会令。严公子酒量甚豪,杯杯不辞,直至三鼓后方止。重赏绮红等四人,先开发去了。田文海早醉得不省人事,家丁们扶他去睡觉。刘蕴又请严公子吃了烟,两人对卧雄谈,甚为契合。整整闹到东方发自,严公子始作辞回寓。临行又叫跟来的家人取出一封银子,赏与刘府家丁以作酬乏,刘府众家丁齐上来谢了赏。严公子在二门外,上轿而去。刘蕴回转书房,命家丁等收拾灯火,自己亦去少歇。 次日午后,仍叫田文海带着粗使家丁,到花园内将览胜亭扫除,烧了多少蒿艾,连水面的萍草都打捞干净。刘蕴又亲自来看了数次,专等三日后,严公子来此作法。到了第三天,刘蕴清早即遣人去请严公子,又叫人到亭子上再搜寻打扫了一番,带着田文海与两名心腹家丁,在亭内等候。 不一时,严公子已到,刘蕴迎入亭中坐定,略谈了儿句闲话。严公子即命取过纸笔,开单叫刘府家丁去买应用各物。又吩咐在亭左搭起一座高大板台。一时用物买到,严公子在台上点了香烛,请刘蕴先行了礼。自己即伏地喃喃祷祝,起身对四方诵咒书符已毕,向刘蕴招招手道:“仁兄请上台来,看我作法。” 刘蕴忙跨步上台,站立一旁,见严公子在怀中取出约有十两重一锭银子,放入瓦罐里,又取出一个小小的药瓶,倒了些药在罐内,用红布封了口,又念了一遍咒。遂叫家丁引起火来,煽得火力十分旺烈,即将瓦罐安放火中。回头笑对刘蕴道:“一昼夜即见分晓矣。我们且出亭去少歇,此地只留一二名老成尊纪看守炭火,不许乱言乱动,亦不可放不洁净的人进来观望。”吩咐过了,同刘蕴下了台,回至书房。田文海也跟着进来,请严公子到榻上吸烟。 刘蕴道:“适才仁兄说,罐内一昼夜即见分晓。不知其银可烧得熔化,可炼得出几倍来?”严公子道:“十数两银子,只用一昼夜,多则须要七七之期方成。你见我放下的银子,名曰银母。一昼夜工夫,药将母银炼透,即可以一得十。明日此时,罐内可炼成百两有余。只可惜使了若干手脚,花去多少糜费,仅炼了百两银子,未免小题大做。弟因欲授仁兄此法,故烧炼一回,使仁兄目睹,可信我言非诳。”刘蕴见严公子慎重其事,又说一可化十,心内早快活的受不得。 刘蕴本是个贪得无厌的人,恨不能片刻习成此法,炼出盈千絮万的任我使用。又想:“姓严的虽说传授我,怕的习学不精,或是严公子留一二处不全教我,即不得效验。数日后他走了,我仍是枉用心机。此时被严公子提醒,费了手脚耗去使用,只炼百两银子,可惜太少。”转念道:“莫若明日待他炼成,果然灵验,爽性请他再炼一次。须措备万金,可炼出十万之数,纵然习学不验,有这一宗巨款也不枉我辛苦一番;况接着做去亦可省些费用。”想定主见,笑嘻嘻的向严公子道:“小弟仍有不情之请,要望仁兄原谅,切勿笑弟无厌。”遂说;“意欲再请烧炼一次,小弟尽力多措少许,既可借此留仁兄多盘桓几日,又可早为济世,仰副仁兄作成美意。加以小弟生性愚笨,有此四十九日工夫,慢慢习学,何愁不成?” 严公子点首道:“仁兄既有此心,小弟又何惮此四十九日之劳。仁兄明日即备万金,愈多愈妙。小弟一面烧炼,一面传授,庶可银炼成而{二兄此法亦精矣。好在日前说过,小弟进京铨选,是可行可止的事,不妨为仁兄耽搁。改日还要相烦携带至未曾游览的处在一逛。”刘蕴闻严公子应允,欢喜非常道:“小弟殷殷留驾,亦因敝地仍有三四处名胜所在,仁兄未能周游。如随园等地,皆敝省之巨观。不料仁兄先有此意,可谓英雄所见人略相同。” 少顷,摆饭吃毕。严公子又到亭子上作了一会法,命添了炭火,方回书房歇息。刘蕴将田文海唤至僻处,说到姓严的允定再炼一次,但要多备银两为母,始不枉月余的辛苦。我想一时万金巨款,如何措办得出,你该知道我迥非从前可比,早二三年前,数万金也不吃力。可知我宽裕的时侯,亦不抠心挖胆做这买卖。若坐失此机会,又大可惜。只有一策,明早你可将后楼上所有堆置不用的那些屏风桌椅等物,可从后门一齐发出变卖,约计也可得数千金。其余不足之数,你有什么门路,转借他数千金一用,愿加利偿还,断不食言。你忙了这一场,我自有酬劳之处,你却要代我办了地道。”田文海沉吟了半晌道:“明早我先将对象变卖,看该得若干,其余想了一条门路在此。若以重利惑之,庶几可成。但是办成了,日后银子炼了出来,我要多沾润些。那时少老爷不可吝惜,哄骗我今日白忙一番。”刘蕴笑道:“可恶你这东西,又来放刁了。见我哄过你几次的?”田文海道:“非是怕少老爷要哄骗我,凡事交代明白,老靠些儿。”说罢,转身去了。 刘蕴仍去陪严公子闲话。吃过晚饭,严公子又上台书符念咒一次。吩咐看守的家丁,“夜来小心,火是断不得的”。遂向刘蕴作辞回寓,约定明日过来。刘蕴送出大门方回,因一日忙乏了,也欲早为回后安歇。又谆嘱田文海,“明晨不可误事,还要做机密些,若被严嗣陵知道银两是变卖借贷来的,定然要耻笑我”。田文海答应,也回房去睡,好养精蓄锐的,明早去办那万金银子。未知来日严公子烧炼的母银,可能以一化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严公子入手作远扬刘御史痛心得奇疾话说田文海次早起身,派了几名粗使家丁,开了后楼,将一切屏几桌椅等物全数发出,由后门运到一家大本钱收买木料的店内。田文海走进,拱拱手道:“店东,我有若干细料木植家伙,不知宝店可收买么?”开店的见有交易上门,迎出来道:“尊件在何处?待我瞻仰瞻仰,如果是顶好的,可以收买。”田文海向外招呼了一声,早有十余名家丁扛进物件,放在店内。 开店的走过细看了一会,果然尽是紫檀铁力楠柏等木,雕嵌的工夫又极细整。知道这宗交易不小,忙叫伙计送茶装烟,又请田文海到柜内坐下,问道:“尊件若真心作成小店,请吩咐个宝价。”田文海笑道:“不真心要卖,难不成把这些老重的物件,抬出来耍的么?但价目不对,我是不卖的,必须求善价而沽诸。况且这宗物件,皆系加重顶高的木料,目下外面铺子上都买不出,至少要五千银子。”开店的摇头道:“那能值得许多7若有五千银子,打造新的还要不了呢!极多只值二千五百两。如要再加,不能遵命。”田文海连说:“不妥,不妥。我因急需用款,才肯减价五千金丢手。倘有人用得着这些对象,买我的,不得七千两也买不去。倒惊动宝店了。”即命众人抬了回去,自己也起身欲行。 开店的上前拦住道:“且请少坐,容再商量。我实因尊件尚好,方冲口出二千五百两,尊驾不信,可至别人家问一问,窃恐连这价目都挣不上。罢罢,尊管们多远的抬来,我添五百两,再多那我真不要了。”田文海仍然不行,又龃龉了一会,争到三千二百金方肯。刀:店的叫了几名店伙出外,一样一样的点明,搬入里面。当偕田文海至银号内,如数兑交。众家丁又向开店的硬索了二十两小费。 田文海先令众人将银两扛回府中,自己复往各处向来认识的铺户,与刘府共交易的,多寡不等凑借了二千数百金,并成一张银票,急急回转府内。见刘蕴正坐在厅上,田文海遂将变卖的银两与挪借来的,逐一交代,共计六千有余。所有借的这宗款目,言明照典例行息三个月归结,若过期不还,以双利加算。刘蕴笑道:“不过五十日就可清偿,还能到三个月么?只是不足万金,如何是好?我昨日那般嘱托你,原是没有办得如数,你也太无用了。” 田文海听了,舌头一伸道:“我的少老爷,你好轻松的话儿。除那变卖的银子,就是这二千多,不知费了多少说项,几家凑成的。如今的银钱还不准吗?你老人家平时库内有的时候,动动嘴要多少即是多少,自家有毫不为奇。而今开口告人,好比登天样的吃力。晚生无辜陪了若干小心,又看了多少面孔,托庇有得借了到手,还是我们府里有点名声,外人不识细底,犹认着府里仍如当日那样好法。若晓得变卖到东西,没说二千几,我恐二分几都借不到呢!而且已得了六千有余,烧炼出十倍来,六万开外了。下次再炼,即不患没有本钱。你老人家何须性急,将来源源烧炼起来,还有嫌多的日子呢!” 田文海正与刘蕴咕咕唧唧的计议,忽见家丁来回道:“严少老爷到了。”刘蕴即命田文海将银子收过,“少停连那银票也带人去发了家来,预备好用”。说罢,忙起身出外,迎接严公子入内。茶后,严公子同刘蕴到花园亭子上,叫刘蕴行礼,测了神祗;命撤去炭火,将瓦罐钳出凉,透,又喃喃念了一遍咒,揭开封口。刘蕴走近,见满满的一罐银子,心内好生欢喜。果真其法如神,并非虚谬。倒了出来,大小锭件不等,足足百十余两,只多刁;少。恰好田文海也走上亭来,与两旁伺候的家丁见了,莫不暗暗喝采称奇。刘蕴即命收去亭中各物,捧着银两,邀严公子仍回书房。 严公子笑嘻嘻对刘蕴道:“所嘱幸不辱命,此时仁兄可信弟非欺人之语。”刘蕴连称岂敢。田文海早在榻上设了烟具,让严公子吸烟;刘蕴又说到银两已措了六千有零,专候仁兄示知何日,好待小弟预备。严公子道:“亦须三日后方能再行。仁兄可着匠人先将亭中挖一大坑,周围要一丈宽,深处亦要一丈,四面用方砖砌成。外买一百担木炭,其余仍照前日用的各物,小为添置。”又笑道:“前后计算,那炼成的百金,也仅够花费了。”刘蕴一一答应,叫田文海速去承办。又将严公子垫用的十两银母秤出奉还,严公子大笑道:“仁兄何器小若是,十两银子值得什么,仁兄尚斤斤作此俗态,未免太小量人了。如仁兄实在不安,何妨暂存尊处,留作晚间东道何如?”刘蕴见他坚辞不要,只好罢了。说声遵命,连那炼的银子一齐收过。 少停,吃毕午饭,刘蕴陪了严公子到绮红处闲谈,又到南京城内有名的妓女家逛逛,至暮方散。回至府中,田文海即接出来道:“览胜亭内砖坑已叫匠人砌就,宽深皆系一丈,木炭也买了百担有零,都堆在亭外,共享了六十多两银子。其余应用零星各物,俟严公子来了买也不迟。早间银票亦取了回来,都一并交与大姨奶奶房内。”刘蕴点了点头,回后去了。田文海料理一日,也觉困乏,吃过晚饭,自去安睡。 转眼三日,早一天晚间刘蕴又亲去相请。次日傍午,严公子方至,同刘蕴到亭子上看了砖坑。当叫添买应用各物,先将木炭在坑底铺下一层,六千多银子全数放在当中,上面又用木炭盖顶。仍于亭左搭了板台,点齐香烛,请刘蕴更换吉服拜神。严公子将发辫解开,披发仗剑登台诵咒,烧焚符樱诸事行毕,下了台,将药倾了半升许在坑内,即命举火,待木炭尽烧着了,始用水泥封糊,只留一个数尺围圆的小洞,好出烟透气与添烧木炭。每日仍是三次登台作法,至晚方回寓所。又拨了两名家人过来,同着刘府家丁看守,昼夜分班巡视,恐刘府众家丁都是生手,偶有疏忽,前功尽弃。刘蕴一心专候四十九日工程圆满,终朝坐在府内足不出户。到了一月之期,说也奇怪,那封顶的泥间,有裂缝透出火光,五色斑斓,火头上的烟皆作青红二色。刘蕴忙来询严公于是何原故?严公子大笑道:“此即母银被药性炼透现的光彩,所谓炉火纯青是也。但凡火上有了五色,过此则一化二,二化四的化生不已。到了四十九日,即化成十倍。”刘蕴听了,不住的点头,心内无限欢喜,眼见准准的六万两到手了。 暇时,即央严公子教他烧炼之法。严公子开了一纸药方,将配合的法制写注明白。又将拜坛封坑的符及每日三次的咒语,一一传授。刘蕴逐日除陪严公子闲话之外,即用心用意习学;又背地偷试了一回,只化出三四倍来,更坦然不疑,以为符咒尚未炼精,故不能全验,自此遂尽力的讲求。 这日已至四十五日,只少四天即可成功。刘蕴恨不得两日并作一日过,方才遂心。严公子近日亦要至三鼓后始回,下半夜刘蕴与田文海轮班巡守,甚至迟了,严公子即宿在刘府。每日添火添炭,都是他自己动手,说:“因大事将成,这几日正在紧要关头,恐家丁们不慎致有疏失,岂不负了一番辛苦。” 刘蕴见严公子这般光景,心内反过意不去,连日皆备盛席款待。严公子吃至半酣之际,笑向田文海道:“大事将成,我们近日也忙够了。此时才二鼓时分,趁着这好月色,我与你忙里偷闲到绮红家走走,我有四五天不去了。”又对刘蕴道:“不约仁兄同行,你可早为安歇。明早五鼓要酬谢守坛神祗,小弟已命家人们备了牲礼伺候。” 刘蕴在平时,断不肯不与他们同去。因现在贪得心重,无暇他念,连声答应道:“仁兄既然高兴,可叫田文兄奉陪一往。但须去去即回,恐亭内没人照料。”严公子笑道:“仁兄只管放心去睡,小弟连日亲自巡守,不过格外谨慎之处。若论小弟平日在家烧炼,都是这两个小价照管,从未错过半点儿。何况又有尊纪们帮同监察,可保万无一失。纵然小弟今夜不返,定叫田兄早回,以免悬念。”即命收了残席,少坐片刻,起身邀了田文海,也不用手灯,出门而去。刘蕴又到亭内看了一遍,嘱咐众家丁一番,“大众须要小心看守,你们辛苦之处,我老爷事成多有重赏”。又命添了炭火,方回后歇息。 且说严公子与田文海出了门,步月闲谈,甚为惬意。不一会,到了绮红家内,绮红同着众姊妹出来迎接,至房中坐下。绮红笑道:“二位老爷,好多日不来了,今晚什么风儿吹到我们这小地方来。我只认你们恼了我家,不但不来,连我姊妹们也不叫了去。”严公子大笑道:“这几日实在忙的不得了,就怕你姊妹们要疑惑我见恼,所以偷空同田老爷特来奉看。果然你即疑猜到这一着儿,好在我们业已来了,可见不是恼你,再不用说挖苦话罢。我适才在刘老爷府内酒都没有吃着,生恐迟了不及来此。现在觉得饮兴甚浓,你家有好酒可取两壶出来,我们入伙儿赏月小酌,倒还有味。”绮红听说,忙传话外面备酒伺候。 少停,摆上几色果品与几壶酒来。大众起身挨次入座,挡拳行令甚为热闹。严公子又暗暗叫绮红等人,“把田文海灌醉,好看他那个醉样儿,很有趣的”。绮红点头,满斟了一杯酒,双手送至田文海面前,笑盈盈道:“我久闻田老爷量大如海,却从不肯多吃一杯。今日愚姊妹们要求田老爷赏脸,每人奉敬三杯,千万不要抹我绮红的面皮,叫严老爷看着笑话。”说着,一蹲身坐在田文海腿上,一只手勾牢田文海的脖子,这一只手十指纤纤捧着酒杯,又亲自尝了尝冷暖,方送到田文海嘴畔。 田文海早巳身子酥麻了半边,笑得眼睛都合了缝,道:“我屹,我吃,那怕醉死了,怎敢抹起绮姑老太脸来,我姓田的能有多大胆量,不怕罪过吗?”仰着脖子一吸而尽,引得满座纵声大笑。绮红见他吃完了,又敬过第二杯酒来。田文海道:“不敢劳动,让我自己吃罢。”嘴里说着,那一只手由绮红的襟底下伸进,摸到一对软滑如绵的奶上,似新剥鸡头嫩肉一般,更觉魂飞天外。绮红笑着,用手推他,不料身子一侧,左手一幌,杯内的酒泼得干净。绮红即说:“吃下的酒不算了,谁叫你捉弄我。”仍要罚他三杯。 严公子插嘴道:“该罚,该罚。田兄未免欺我太甚,少停我还要罚你吃呢!”田文海摇着头道:“严少老爷,你再不可挑拨了。”手内又画着圈子说:“不知者不罪。晚生一之已甚,岂可再乎!”四座又狂笑不止。田文海吃到第三杯,伸手在绮红小肚子上捏了一把。绮红跳了起来,连叫:“不算,不算。这个吃法,吃到明日都不中用。我不能敬你的酒,反给你开心么!要罚六杯了。”田文海作揖打躬,自认多少不是,绮红方应允只罚三杯,要规规矩矩的喝。遂将三杯酒一齐斟下,绮红抓着田文海两手,怕他又乱摸乱闹的,叫田文海仲着脖子在桌上吃。田文海没法,只得嘴来就酒杯,如狗黏食一般。笑得严公子等人,前仰后合的打跌。 绮红俟田文海吃完方放了手,先后共吃了六七杯酒。田文海已醉有七八分,头似泼浪鼓的摇摆不定,口内咿唔混说。绮红归了座,众妓也过来敬酒。田文海双手握着嘴,死不肯吃。众妓那能饶他,又乱缠乱推的硬灌了几杯。田文海早醉倒椅上,酣呼大睡。严公子命人将他抬到一张凉榻上放下,起身吩咐绮红道:“我还有他事一往,若田老爷醒来,说我在刘府等他。”遂匆匆而去。 刘蕴黎明起身,洗脸漱口已毕,即向花园里来。到了亭外,见静悄悄的没有一人,又见砖坑上烟火全无,很吓了一跳。急忙走入,伸手摸坑上的封泥都冷了,竟似半夜里住了火的。情知其中有变,心内早突突的跳了起来。回身见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几个人,近前一看,正是看守的众家丁,尽沉沉睡着。狠命的推醒他们,众家丁翻身坐起,揉眉擦眼不住的呵欠。刘蕴细看,单单不见了严公子家两个人,分外着慌,顿足道:“你们这一班死人奴才,叫你们看守炭火,谁叫你们睡的呢?这可不是坑杀人么!严公子派来的两名家人那里去了?” 众人听刘蕴叫骂方吓醒了,一齐跳下台,怔怔的回道:“小的们在这里看着炭火,没有去睡。严老爷家的二爷,也在这里。”说着,即用手去指,意在说这不是他家人吗?众人再定睛一望,果然没有严府家人。又回头见坑内火气全无,再想到夜间的事,众人不禁面上失色,急了半会道:“不不晓得他们那里去了,大约是同了解手去。” 刘蕴直气得暴跳如雷,兜头大喝道:“做你娘的梦呢!少停自然会同你们算账,还不代我将坑内火引着了。”众家丁忙着取了火具,七手八脚的到洞口来引火。再蹲身朝内一望,不由得齐齐失声“哎哟!”刘蕴急问怎样?众家丁颤抖抖的道:“不不好了,坑内空洞洞的,好像都没有了。”刘蕴赶忙走过一脚蹬碎封泥,“滑嗒”一声,都倒了下坑,几乎连自己也跌下坑去。定神细看,那六千多两银母半点俱无,只落了半坑炭灰而已。 刘蕴此时魂飞魄散,连呼“怎么了?怎么了?”回头对众家丁道:“都误在你们身上,这不是要人命么?你们随我到书房里来,有话再说。”刘蕴大踏步走出,众人你望我我望你,面面相觑,毫无主见,只得硬着头皮跟刘蕴来至书房。刘蕴直挺挺坐在椅子上道:“好好好!六千多银子,都被人骗荆你们怎生约同去睡,又怎生姓严的家人逃走,你们都不知道?其中必有隐情,好端端的照直说出,若有半字含糊,你们想留一个活的都难。”说罢,将桌子拍得如爆竹一般,一迭声的叫“快说!” 众家丁此际已有六分明白,万难胡混过去,遂一齐跪下叩头道:“小的们该死,求爷暂息雷霆,容小的们细禀就是处死小的们也不冤枉,不知小的们亦入了那姓严的圈套。昨夜爷吩咐过了,回上房安歇。那姓严的同田大爷出外,又是爷晓得的。亭子上只有小的们与姓严的两个家人,小的们本欲轮班换着去睡一晌儿。他两人说:『连夜是要紧的时候,没说火不能熄,就是炭添迟了,火力稍微都有妨碍。宁可辛苦些儿,没有小心出乱子来的。我们大家想点故事谈谈,也可解了磕睡。』小的们见他两人说得如此慎重,即不敢去睡。他两人又说:『你家主人四天后即发财了,又习成烧炼法术,将来自烧自炼逐年行去,还怕不是南京城里第一家巨富么?你们亦是个小财主了。』小的们回他道:『我主人自然发财,我们纵然看守勤谨,不过赏个一二十两银子。一年即烧炼十次,我们也仅得百余金,那里就算个小财主。何况烧炼一次,也不能即赏一次。』他两人笑道:『自有生财的道理。不瞒你诸位说,我两人跟家主有五六年了,计算所得也不下万金。诸位若备个东道请我两人,可以教导你们。』爷的明见,谁不想发财呢?小的们一时受了愚惑,问其原故?他两人道:『凡烧炼一次总可得十几倍,皆因药性猛烈,将母银炼走了几成,所以拉扯只得十倍。那炼走的几成,却都在坑内,不是钻入土中,即熔入砖石。须将坑里砖土挖起,用净水浸个十日半月,然后另配数味药末同水倾入锅内,熬煮一昼夜,水底结成大块如白铅一般,取出再换净水煮炼,如是者两三次即成纹银。核计母银百两可炼出五两,你主人放了六千母银,眼见此番即可得三百金了。难得你我们同处,两家主人又是世交,我们亦是好朋友了。只要你们备个薄酌谪我两人,聊作地主,我家主人既将烧炼的法术传授你家主人,我们也将此法传授诸位。』小的们听他两人说得千真万确,一时胡涂信了他们的话。又因爷与姓严的皆不在面前,遂去买了酒果请他们吃。谁知他两人是有心算计,任意劝小的们吃酒,后来不知怎生都醉了,睡在台上。他两人如何动手盗去坑内银两,小的们实在不知。若是小的们有心通同作弊,得了手也该与他们一齐逃走。这是小的们句句真情,毫无半字欺瞒。小的们自知该死,失去银两,要求爷格外施恩,姑念小的们亦是落人圈套,并非有意疏忽。”说罢,连连叩求不已。 刘蕴听说,直气得目瞪口呆,坐在椅上动撢不得,暗想:“我中了姓严的计,何况他们更难知觉。”正踌躇间,见田文海匆匆走入。刘蕴见了他,心头分外火发,立起指定田文海大骂道:“你这该死下流东西,我抬举你帮同照应,那知你全无人心,一味贪杯误事。我只问你昨夜同姓严的出去,怎么你今早一人回来,姓严的何处去了?就着交在你身上,若没有姓严的交出,我先送你到县里去,办你通谋。”田文海在绮红家睡觉,闻说严公子已回府中,急急跑回。进了门,见刘蕴气的铁青面皮坐在厅上,众家丁都跪在地下叩头求恩,正不知何故,忽然刘蕴指定他大骂,又限他着交姓严的,越发没了头绪。直挺的站在阶前,望着刘蕴半个字都说不出。 刘蕴见田文海没有回话,更拍桌敲台的骂不住口。刘蕴愈骂,田文海愈无主意。内中有一个年老家丁,爬上几步道:“爷消息怒,姓严的骗了少爷,连小的们多摆布得如在梦中,料想田大爷也是不晓得的。”一句话道破,刘蕴遂从头至尾说知田文海,“如今银子已被他骗去,有什么法则可以寻找姓严的?你昨夜是陪他出去的,怎生容他脱身,亦不能置身无过”。 田文海听了,力『豁然明白,连说:“怎么了?怎么了?姓严的有多大胆子,竟敢于禁城之内拐骗银两。少老爷急也无用,惟有一法,赶紧到吉亨客寓里,将店主锁起,着他交人。一面赴上元县报案,趁他去尚未远,或可追寻得着。你老人家无辜的骂我,骂得晚生昏头嗒脑,几乎连这主见都想不出。”刘蕴心内急的毫无一策,只有谁说谁是,忙叫备了两匹快马,与田文海骑坐,领着众家丁飞风到客寓里来。 少顷,已至寓所,跳下马匆匆走入,恰好店主出来。刘蕴亟问道:“严老爷可在这里?”店主道:“在这里呢。”刘蕴这一喜非同小可,忙命众家丁将前后门守住,不要让他走脱。店主见刘蕴如此行为,不知何事?刘蕴又问道:“他的家人也全在你家么?”店主道:“小人还有下文奉禀。大老爷忽然叫二爷们看守前后门户,怕谁走脱呢?”刘蕴道:“怕谁呢?就怕姓严的。”店主道:“严老爷清早即走了。”刘蕴大惊道:“你才说在这里,怎么又说走了。究竟在你家不在你家?”店主道:“小人还没说完,爷就发起急来,小人怎样好再说下去?”刘蕴顿足道:“快讲,快讲。”店主道:“人是走了,他房内东西皆丢在这里。临行吩咐小人,若刘老爷来寻我,就说我暂往他处一行,所有多谢他的对象,全数领了。他若舍不得,可说我一半月即要来的,再还他罢。小人回爷在这里,是因他的东西未曾带去,必然是要来的。” 刘蕴听了气徘七孔生烟,举手一掌打得店主几乎跌了出去。刘蕴又一连几脚踢过,店主抱着头蹲在地下,连呼“哎哟!”田文海急忙走过扯住,刘蕴犹自怒气不息,喝令众家丁将店主锁起。又到严公子房内,见细软全行带去,丢下的不过粗重物件。此刻刘蕴更外着急,惟有乱骂乱跳。田文海道:“少老爷不用耽延,快向上元县报案要紧。遥想姓严的清早动身,只好走下数十里路程,火速请县主出差缉获为上。”刘蕴点首称是,一面叫当坊保正看守吉亨客寓,即转身出门上骑,命众家丁带着店主到上元县衙门里来。 那吉亨寓的店主,吓得如被雷打一般,摸头摸尾不着,又被刘蕴拳打脚踢得天昏地黑,不知犯了什么大罪。一路上细问众家丁,始如梦乍醒,叫起极天的屈来,大哭道:“姓严的,我入死你家妈,你拐了刘府的银子逃走,可知我为你带累苦了。我与你前世什么冤仇?列位大叔,积点阴功,求爷饶条狗命罢。我实在丝毫不晓得。”众家丁拖着店主,随在马后飞跑,任他苦苦哀告,也没人瞅睬。 少顷,到了县前,刘蕴也不待通报,与田文海下骑,一直入内。门上见来人势头不好,不敢阻挡,抢一步进去禀报。上元县接了两人入内,彼此见了礼坐下。刘蕴即将拐骗情由对县主说明,上元县连忙升堂。带了店主细问,实系不知,吩咐带过一旁。即当堂摽了火签,差了八名快皂,分四门缉获,限三日交案,不许徇延。将店主暂行管押,又封了吉亨客寓,俟姓严的拿交到案审明,果无通同,再行释放。刘蕴作辞,上马回府。 此时哄传出去,满城尽知,莫不吐舌摇头,说这姓严的真好手段。又有暗中叹刘蕴平日刻薄人,应有此报,不怕你屈狗阴的,难入难出,他钻得入去即打得出来。 刘蕴到了府中,内外人等都在厅前交头接耳议论,见了刘蕴回来,齐上前争问姓严的可有着落?那三位姨娘分外关心,刘蕴叹了口气道:“再不要提起,真真做梦也想不到。”遂说:“业已报官,刻下四门差人追获,限三日交案。”众姨娘听了,皆嘿嘿无言,垂头丧气。刘蕴也坐在一旁嗟声喀叹,田文海劝道:“少老爷都要看破些,银两骗去是件小事,若将万金之躯急坏,却值不得。好在已学成烧炼法术,慢慢的补足就是了。” 这句话提醒刘蕴,始略解愁肠。过了三日,亲往县中催案,仍无着落。上元县又加了两名差役,复限三日。谁知这新闻传说到那借银子几家铺户耳内,都惊慌起来。约了田文海过去,要索借项,情愿不取利息,那三个月限期万不能待。田文海回府与刘蕴商议,刘蕴亦无力一时措还。惟有勉力凑了数百银子烧炼,能化出十倍来,即可清结。那料照样行去,皆不灵验,反将母银炼少了若干。方知姓严的作法都是假的,想系药力『原故,依方配合药料,亦全然无用。刘蕴这一急非同小可,只落得恨骂而已。外面各债又逼讨甚紧,惟有叫田文海将软硬对象及三位姨娘房内的首饰变卖,仍不足数,又将本宅住屋花园转卖于人,自己另寻了一所小小房屋居住,始将各债弥补清楚。外人皆知道刘府穷了,从此更拖欠不来。 上元县的案虽然迭催,无如首犯远逃,难以即获。差役等人三日一追,五日一比的,都没有着落。上元县又悬了赏格在外,闻风送信者给银五十两,扭交来衙者给银一百两。遍处贴了赏格,仍是杳无消息。初时刘蕴到了一限,即赴县内催闹。以后闻差役人等有因追比身毙者,也只好暂缓。 刘府众家丁见主人家道日败,又因刘蕴不时打骂,将他们出气,遂纷纷托故各散。那一班梨园清唱,在刘蕴甫经拮据的时候,即另寻主顾别去。近来除了三位姨娘与大姨娘新生的一个女儿,亲丁五口,其余男妇人等只剩了内外六七人,都是昔日受过刘先达的恩惠,不忍抛撇小主人。连田文海都借事搬了行李出府,不过每月来走一遭。 刘蕴终日想到姓严的骗他一节,即愤填胸膈,咬牙切齿的痛恨,或寻事内外人等打骂。加以衣食日迫,只靠搜罗对象拆变用度。刘蕴往日又克薄异常,无处借贷,更增烦闷,渐渐喜怒不定;若是病魔。起先不过自言自语,久则郁闷太深,痰火上炎,竞成了疯颠之症。时而笑时而哭,舞刀弄棍的赶人杀打,吓得三位姨娘与几名男妇都不敢见面。有时赤足蓬头跑到街市上,抓住行路的人混撕混咬。人见他是个疯子无理可说,甚至衣服扯破,面目抓伤,只好自认晦气走开。刘府门前那一条街上,都断了行人。 几名不去的男妇,初时原不忍走,无奈受不过刘蕴的凌辱,又见他每日杀人打人,有性命之忧,男妇等约齐了到刘先达神主前,伏地大哭一场,不别而去。可怜三位姨娘一天都不得一餐饱食,面前又没了使用的人,有时刘蕴闹着打了进来,分外害怕。大姨娘是有母家的,带着亲生女儿回了母家。二姨娘、三姨娘皆是苏州人,年纪又轻,又是行户出身,那能受这般苦楚,亦随火姨娘回去,自家拣个年齿相仿的人,各各改嫁,另投生路,单丢下刘蕴一人。 他此时疯疾日重,三位姨娘逃走他也不知。逐日疯疯颠颠的在合城乱跑,饿了抢些食物,不问美恶吃他一饱。甚至三五日水米不得入口,有好善的给他些残羹冷炙充饥。夜间即在街市上睡卧,弄得垢面裸身,形同鬼魅。亲族中平时都恨他行为不正,也不来过问。那一所新买下的住屋,亦被原业勾同邻舍私卖去了。一日,双福在街上碰见刘蕴,不禁点头叹了几声,回来即禀知小儒。小儒喟然道:“我早知此人不得收常他在常州投河,我救了他性命,应该从此洗心革面才是。不料刘先达一死,他在丧中即蓄养姬妾梨园,一味浪费。此人良心已丧,安得不败?也是他父子平日作为的果报。” 这日,相巧小儒出来拜客,刘蕴忽然片刻明白,让过仪从,突然上前,一把拉住小儒的八人大轿,喊道:“小儒兄,久违了。我被那姓严的骗得好苦。”两旁随行的人,见刘蕴拉住轿杠,很吃了一惊,一拥上前,大喝道:“你这疯子该死,敢冲大人的道,又擅呼大人名字,应当何罪?还不滚掉了。”那藤棍皮鞭如雨点相似打下。小儒坐在轿内,初时倒被他吓了一跳,仔细一看,不觉心酸,起了恻隐之念。急喝住众人不许动手,问道:“你还认得本部堂么?你拦住我轿子意欲何为?” 那知刘蕴被众人一阵吆喝打骂,又迷了本性,指定小儒哈哈大笑道:“你知我是谁?我乃玉皇大帝亲生三太子。只为失手打碎香案上八宝乾坤如意净瓶,贬往人间做一朝人王。现在上帝差了三十万天兵天将,及四大部洲各路神祗下凡,助我开疆拓土,建号称尊,享受人间大富大贵,拿严嗣陵那奴才,剥皮揎草,报恨泄忿。你本是我父上帝驾前一名童儿,我所以认得你。昨日我已降旨与你,命你做前路先锋,杀了姓严的,叙你首功。日后我登了九五,封你为王。如敢违旨,立即枭首。” 众人见他乱说疯话,又要上来打他。小儒摇手道:“此等疯子何足计较!”再见他形容枯槁,面目歪斜,与当日那翩翩佳俊,竟成天渊之别。心内着实不忍,即命众人好好扶他过去,当传饬上江两县渝知合城居民人等,不准欺他疯颠,任意作践。他若抢了饮食去吃,开明若干,五日一报上江两县,本部堂照例给价。上江两县奉渝,传齐各坊保甲,分头晓谕合城知道。合城的人得了信,争着给饮食与刘蕴吃,每日加倍的呈报两县,到总督衙门内领价。自是刘蕴逐日倒得个饱肚。 上元县见失主不追,也缓了下去,出了封海捕文书,将就了事。又知吉亨店主实系无辜,着取保释放。 小儒回衙,来至后堂,将在街市上遇着刘蕴,又如何安排交代上江两县,可以不致饿死,说与方夫人知道。方夫人点首道:“此举乃一大功德。遥想刘先达昔日赫赫当朝宰相,名重一时。刘蕴又是少年科第,位列乌台,亦可谓堂构相承了。惟心地不良,他父子踵继作恶,即一败若是。而今刘蕴又得此奇疾,为万人唾骂,真是眼前地狱,报应昭彰。可惜这一分人家竟成烟消火灭。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斯言非谬。我家先后两次救他,也算尽了同年一场情谊。” 夫妇正在叹息,忽见双福上来道:“二老爷从杭州回来了。”未知陈仁寿来作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附茑萝韩娃得所拘礼法祝老却婚却说陈仁寿自入了泮,即至小儒任所奋志读书,又有甘誓课艺甚严,文学大进。今秋适逢宾兴之年,小儒早早打发他赴杭乡试。到了场期,陈仁寿平日揣摩纯熟,不假思索一挥而就。三场文字,主司大为赏识,榜发高中了第五名经魁。报到南京,小儒欢喜非常。 陈仁寿谒见房师,回家祭祖,诸事已毕,又到藩司衙门见了王兰,即起身回转南京。先与小儒、方夫人请安,随后又叩谢甘誓教诲之恩。小儒道:“吾弟今秋高捷,令人欣羡,始遂了愚兄注念一场;但愿指日春闱,连翩直上,方不愧我陈氏书香继起有人。吾弟正年富力强之时,从兹当勉益加勉,切勿自恃一第堕废半途,即幸甚矣。”陈仁寿唯唯受训退出,命人发了行李上岸,在衙内住下。暇时仍呈艺就甘誓训诲,专候交了冬令,起程入京。 这日,小儒正在内书房与甘誓、陈仁寿闲话,见门上送进一封信来,拆开细看,原来是云从龙由苏州寄来的。前面叙了数行别后寒温,入后即说到日前过南京时,已与小凤约定,一至苏州即来接彼。“但我处未便差人迎娶,可请转饬尊纪双福暗暗知照芳君一声,并着双福亲送来苏,庶可免外人知觉。犹有请者,芳君婢子玉梅,为人聪慧端庄固不待誉,其先世本系旧族,因玉梅幼失怙恃,流落青衣。所幸白壁坚操,葳蕤自守,弟不忍其湮没风尘,意在认作寄女,择适快婿。闻令弟介臣孝廉尚未授室,若论才貌正堪匹耦,若论门楣则伊先世亦可追溯。小弟欲令玉梅奉侍介臣,谅仁兄素称通脱,必不泥于俗见,目弟为冒昧从事。未免以令弟作婿,妄自尊大处,尚祈恕罪不恭,如蒙金诺,专盼命下”。 小儒看毕,大笑道:“在田所言正合我心,彼犹恐我以门第高下见却,尚非真知我者。”即将来信递与甘誓道:“我正筹划介臣姻事,必得一佳耦始不辱没。玉梅我是见过的,我亦料定此女断非终老风尘。玉梅本姓韩,昭阳人氏,其父曾入胶庠,书香世族历历可考。惜其父早死母亦继殁,无所倚赖,方卖与蒋家为婶,故举止犹不失大家风范。何能因此日沦落,即卑鄙其人。况又得在田认作寄女,为我弟妇更名正言顺了。未卜又盘先生以为然否?”甘誓看了信道:“妙极,妙极!若说此女我亦见过,真不愧为介臣之妇。既然其父是名教中人,更复何疑!”陈仁寿见小儒与甘誓皆称赞不绝,自己也没有不愿意〔的〕。 小儒又取信回后与方夫人商议,方夫人亦深以为然。小儒同双福到蒋家,说知从龙来意,并嘱小风早为收拾。即着双福同了几名老成仆妇,封了一号大船,送小凤往苏。又写了回信寄与从龙,书中备说:“极承雅爱,为舍弟作伐,得配玉梅。弟亦久有此念,惟恐芳君不许,徒托空谈。今仁兄专主撮合其间,想芳君亦无间言,谨遵来命,即以回书一言为定,统俟舍弟春闱后再行送聘。”双福取了回信,来至小凤家,说明次日起程,先将行装等件发往船内。 小凤与小怜虽属异姓,情逾骨肉。此日一旦分离,万难割舍,整整叙说了一夜。早间,去辞别慧珠与王氏、二娘。慧珠见小风又得了归着,想到自家身上,不禁一阵凄然泪下。同着小怜直送小凤至门外,复彼此叮嘱一番,小风方上轿而去。双福坐马随着轿子,出城上船。早有小儒拨来的仆妇接进舱内,双福即叫开船,向苏州进发。在路耽搁非止一日,且自不提。 单说小儒自打发双福送小风起程,又算了却一桩朋友首尾。惟记念伯青何日方回,回时怎生去与祝公说项,使彼无辞可诿,固不负伯青畹秀两人素愿,又不落者香等笑话。这日,正逢衙参之期,藩司来见,说到已闻江中堂明日可抵码头,奉旨到处文武由司道以下者,须出郭迎送。今届本城,司里亦当往迎。“大人与江中堂也系世交,还是亲往,或委员前去?”小儒听了大喜道:“江中堂既已回来,伯青必然同至。”即委了两名员弁,随着藩司去接。 次日,果然江丙谦的座船抵泊水西门外,满城文武各官由藩司以次皆出城亲迎;只有将军与制台两处委员前来。江公为人向来谦和,待下有礼,况又是父母之邦,无论大小官员皆亲见称谢,悉以本省父母官之礼接待。当又差人持了名帖赴将军、制台衙门道谢。午后方坐轿入城,伯青亲送江公回府。江老夫人得信,带着媳妇出迎,伯青叩见了舅娘,又与琼珍小姐问好,略坐片刻,即辞别回家。 到了自己府前,早有祝安率领内外家丁排班伺候,连儿下骑扶着轿子至二门外,梅仙亦接了出来。伯青下轿,先与梅仙问了安好,始入内叩见父母。祝公夫妇见儿子姿容如故,自是欢喜。大概问一问京中各老友近况,又问江公一路平安?伯青侍立应答。祝公即命他回房少歇,伯青退出。进房与素馨小姐见礼,少年夫妻久别乍见,自然另有一番难以言语形容的情况。伯青换了便服,祝公又赐下一席酒来,并吩咐伯青远归劳乏,不用来请晚安,早些歇息。伯青站着一一应诺。使婢上来调开桌椅,夫妻对坐小酌。席间,彼此各道别后衷曲。伯青不敢多饮,二鼓即命撤了残席。少坐片刻,使婢服侍夫妻归寝。 次早,伯青至各处亲友家拜会,随后方至总督衙门。小儒接进,各叙契阔。小儒道:“我辈至好诸友皆沐简放,我正拭目以望贤弟,孰意贤弟竞甘自退衡茅,俺然世外,娱奉老亲,以乐林泉,真非我等世俗之见所能料及。”伯青笑道:“小弟自知才绌,不堪治世I幸能愚而安愚,作退避之计,岂可与诸君雄才火略相颉颃哉!而诸君中惟吾兄尤擅一时;由令守擢拥节旄,将来竹帛永垂定可跂待,我等望尘不及,奚止万倍。”小儒大笑道:“伯青亦来谬奖我了。愚兄不过上荷国恩不弃菲材,下叨诸兄福庇,自末秩以寄专阃,均幸无陨越耳。” 小儒又细问京中近来情形,方说到从龙日前已接了小凤至苏。伯青点首道:“从龙,芳君亦得其所,惟畹秀,爱卿他两人……”说到此处顿然缩住,脸上现出凄然不悦之色。小儒忙用别话支开,即说到刘蕴家事,目下落花流水一败涂地。“我虽渝令上江两县安排过他,无如终日疯狂颠倒,饥寒不时,想亦难久于人世”。伯青长吁道:“古语云: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刘先达为相之时,一味倾陷同僚,暗刃伤人。刘蕴又专于倚势害民,荒淫无度。此等人家没有恶报,倒不见上苍有福善祸淫之意了。《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若刘蕴乃自作孽者,彼亦广置姬妾,惜皆不育,眼见得宗桃又斩。我辈观此,可以知所戒惧。”小儒亦叹启,称足,又留伯青吃了饭,方告辞回来。择日祭祖扫墓,接着众亲友纷纷请酒,闹了十数日方止。 这日,伯青无事带了连儿坐马向桃叶渡来,一路见桃李阴浓,木皆成拱。回忆已离此三载有余,情迁境易,不知畹秀可容颜如故否?对景增悲,又惆怅了一回。已至聂家门首,连儿先进了竹篱去叩红门,里面王氏答应开门。见是连儿,喜道:“连二爷,你家少爷回来了么?”连儿道:“回来了,快告诉你家大姑娘,说我家少爷来看他的。”王氏即央连儿请祝少爷进来坐罢。自己忙忙的回身,喊了进去道:“女儿,祝少老爷来了。” 慧珠自小凤去后,越发没精没神,终日思睡。想到“芳君,翠颦等人皆有着实去处,即妹子洛珠前番妻妾不和,幸得他机变百出,而今也相安了。惟有我自家终身,虽说是伯青的人,究竟未过明路,又闻他父亲为人古执,怕的其中好事多磨,犹生变故。倘祝老不允,伯青定不敢私自娶我,岂非仍是一场空望。将来这身子又属谁人,若叫我另行他适,我身可死而心不可改。可怪连日心神倍觉恍惚,莫非我与伯青终不可谐,预先有此兆头么?虽小怜妹子时来陪我谈说,他也因芳君去后,常常想念,真乃愁人相处,分外愁多。计算时日伯青亦该回来,他一至家内定然即来看我,难道路间又有什么阻滞么?”思前想后如醉如痴,又一阵心酸,落下几点泪来。 忽见王氏笑嘻嘻的跑进来道:“姑娘不必烦闷,祝少老爷来了。现在堂前坐着,你快点出去罢。我要给个信赵姑娘去。”慧珠闻说,又惊又喜,倦徉徉立起身来,反觉懒得出外,真成相见时难别亦难。回头叫使婢开了镜奁,略整一整鬓,即是随身衣服,带了两名使婢转过耳门,遥见伯青背着手在堂前踱来步去。慧珠不见犹可,见了面不解那眼泪竟滔滔的下来,忙用手帕拭了,抢步走出。 伯青见了慧珠忙迎上来,笑吟吟道:“畹秀好!”慧珠亦回问了好,各自入座。伯青细看慧珠,数年不见分外楚楚风神。那一种病心西子的形容,令人可怜可爱,又见他眼眶微红,是才哭的一般。伯青知道他平昔善愁善哭,倒觉见惯的,不火介意。慧珠道:“你何日回来的?在田,者香他们一干人闻说与你同日出京,因何他们去了多时,你方到家?沿途又有什么耽搁的?”伯青遂说:“江公在路逗留,所以回来得迟。在田他们有君命在身,不能久待,是专程赴任的,故而来的愈速。就是我到南京已半月有余,因祭祖拜扫,各亲友请酒,直至今日方算清闲,不然早该来看你。” 说话间,小怜已从外面笑着进来道:“大姐夫回来了,怎么忍心一去三四个年头,不闻不问,撇得畹姐姐朝思暮想,也不知求了多少签,问了多少卦?好容易盼到你今日回来。却也难怪他焦愁,如今柔云芳君两位姐姐都各有各的好去处,只有我与畹姐姐似只没脚蟹,行走不动。”这句话小怜自知说冒失了,不由得满面绯红,讪讪的在慧珠肩畔坐下,问道:“姐姐怎生到这时候还未梳洗?”伯青笑着让坐,见小怜更外出脱得美人相似。 慧珠闻小怜取笑,用手在他肩头拧了一下,骂道:“小鬼头,你也学着别人打趣我。你见我在何处求签问卦的?又什么姐夫不姐夫,偏信口的混说,也有你说了跌下来的时候,真正报应不爽。你有江子骞呢,愁什么没脚蟹一般,不日即是一位簇新道台夫人了。”小怜扭过头道:“罢哟!见我说出你心病来,不好意思,即将这些扯搭不上的话来取笑我。尔为尔我为我,江子骞与我什么相干?”伯青大笑道:“好好!你姊妹们见了面即互相嘲谑,却也有趣。不是我袒护畹秀,他的口角本钝,除了柔云就推爱卿善言语了。我只恐你们说得太过要变脸。”慧珠笑道:“我不怕他变脸,果然认真,我偏要多说几句,看他怎么着?好在子骞远在山东,不能做他的护符。” 小怜立起啐了一口道:“我闻得大姐夫来此,又许久不见,好意出来陪他。你不见我的情,反仗着有了帮手,任意的欺负我。回来俟大姐夫去了,再同你说话。想你们心腹话还没说着,我何苦夹七夹八的与人家混闹。我走开去,省得你们讨厌。若再坐半会儿,还要齐心打我呢!”说罢,笑着一径去了。伯青笑道:“爱卿近来口角颇为尖利,人材又出落得齐整,绝不似三五年前的爱卿,出言腼腆犹有孩稚之气。可谓:三日不见,便当刮目相看。”慧珠道:“这妮子学得伶牙俐齿,不减于柔云二妹。我只怕他要促寿。” 话犹未了,二娘亦进来绐伯青谪安,略谈了片刻退出。慧珠起身邀伯青房内坐,王氏又叫人送进茶果来,说:“请祝少老爷不用忙着回去,我家奶奶已预备下晚酒来了。若祝少老爷执意不肯,叫大姑娘一定留着。”伯青道:“又要他操心,我扰就是了,切不可费事。你们先代我道谢声。”伯青即与慧珠在一张小几上对坐,吃着茶果闲谈着。 伯青顿然长吁道:“我生平最怕拘束,自得此微名入京供职,冠裳宴会都拘束够了。虽说有在田、者香等人时时过往,终觉日处名利之场,都不自在。如今请准回籍养亲,才遂我志愿。从此游山玩水,啸月吟风,任我徉狂,可以将这数年沾染的名利场中习气,洗刷一荆纵能拜相封侯易如反掌,我立誓再不出仕。况前次刘、祝等人极力与我为难,虽然得失有定,我不失其为我,总之荣辱都由名利上生出来的。目下我解组归来,作世外之闲人,不求名利自无荣辱。” 慧珠微笑道:“你这句话却说错了,凡名土风流大半由官而隐,见几多布衣可以成名?即如唐时之李青莲,杜工部等人,苟非一官,窃恐亦不能李杜并称,千古不朽。不见古今来沦落草莽中者,未必无经济之才、传世之学,惜不知其人即不着其名与其学问。所以我前番再三劝你求名,亦为其故。况有父母在堂,尤当扬名显亲以慰父母之望,并非我胸存俗见,以得失为荣辱。若今日呈请养亲,归来得堂皇正大,从此你出仕也可,不出仕也可,我也再不劝你了。果如此说,则小儒等人岂非俗物,以恋恋一官为荣?不知慕声华者,即趋声华志淡泊者,即甘淡泊,各适其志而已。” 伯青听了不住的点头称是,拍桌大声道:“不枉我与畹秀相识一场,你真乃我之同心知己。大凡我心内的志向,未出其口,你即婉转为我达出,却如其分。虽然小儒、在田,者香等人与我亦是形骸不隔的朋友,又能志同道合,无如十有一二之处每每相背,谓之知己则可,若调之同心知己,则舍你而外竟无人矣。”又闭目摇头道:“你我三生有缘,朝夕相处,我何幸焉,我何幸也!” 正说间,见使婢等送进酒菜,在当中摆了一席,又去请了小怜过来同坐,三人传杯痛饮。小怜问及汉槎任上光景,伯青道:“不过山东地方较之江南清苦些儿,子骞久处下来也可惯了,大约明春要来接家眷的。” 慧珠道:“小儒他们都在江浙,相隔不远,偏生子骞放在山东那苦僻地方,亦算他运气不好。”伯青道:“他是司道大员,不拘在那一省分。山东任满了可以放到浙皖等省来,将来小儒他们亦可到山东去,甚至放到云贵边境地界,都料不定。不比府县等官,放在那一省即终老此省,若要改省却大费周折。”三人谈谈说说,早巳初更时分。席散,又坐了半晌,伯青方作别回府。自是三五日到慧珠家一走,来时必由清早至夜,尽欢而散。慧珠的身体渐渐也大好了。 且说小儒自从伯青回来,办公之暇即踌躇着在田,者香托他撮合伯青,畹秀的终身一事,“其余不难,只虑见了祝公应如何说项,可无推却。倘祝老竞古执不允,必须再用什么变通方法去兜拢他?如久久不去说明此事,不独伯、畹两人背地怨我不肯尽力,我自家亦太觉惭愧无能了。我也办过多少疑难人事,难道这些许儿女婚姻小故,反一筹莫展,畏缩不前么?好歹我明日面见祝老去说一声,允与不允再作计较。想他只生了伯青一人,平时又极其锤爱,都不能十分拒绝我。祝老此时不敢依允,是怕的江家说话。我看江丙谦也是世务中人,断不能硬阻女婿纳妾,说那-相情愿的话”。立定主见,次早即传话外面伺候,拜会祝老大人。 到了祝府,投进名帖。少停开了中门,轿子请入中堂。祝颂三一直接至阶下,小儒忙出轿抢步请安。宾主挽手上堂,见礼入座,各叙了几句套辞。小儒即欠身道:“小侄擅造尊潭并非无故,有一件小事过来商量,要望年伯赏脸俯允。”目下因小儒与伯青会榜同年,所以小儒改口称祝公为年伯。祝公连称不敢道:“大公祖言重了,有事但请明白吩咐,治生可行之事,断不敢违命。” 小儒道:“说来小侄忒也抱愧,想年伯自家人,定能宽耍伯青年兄素昔倜傥不羁,久在年伯洞鉴。即如前岁与祝道生争衡,为那聂家女子,后来年伯亦深知其细。所以伯青年兄眷眷于此女者,其才貌兼佳固不待言,而其家世亦非下贱。其父名泰森,苏州人,向开生药铺,中年积蓄得若干,遂入京报捐巡检,又选得了广东河泊所第一个好缺。无奈未久即病故任所,其母带着他姊妹二人,盘柩回苏。因家无男丁,资财日耗,母女三人即来南京投奔亲戚,惜又未遇,故流落此地。万不得已,始作此勾当。其姊妹二人立志守身,权作倚门卖笑为养母之计,将来意欲择一可托之人许以终身,迎母同往。其妹洛珠,现随者香作侧室,前次者香由浙江差竣回京之日,已携其妹入都。而其姊乃属,意伯青年兄,两情已洽,誓不他适。非是小侄代伯青年兄饰词以欺年伯,亦因悯其家世,重其守身,欲拔其女于风尘苦海中,并不因爱好上起见。即日前小侄在南京时,也尝至其家,深知其女志尚可嘉,非他泛泛娼妓可比。苟不如是,年伯明见,小侄纵不才,忝守三省之地,岂屑为一娼妓立辞。”说罢,又出位深深打了一躬道:“诸事尚祈年伯原谅,并恕小侄冒昧之罪。”祝公连忙起身答礼,复请小儒入座,即捻须长叹道:“寒舍由高祖以下,自今五世,皆书香继绍。上荷国恩,下叨祖德,无不出仕。自幼束发受教时,即开陈大义,首务忠君孝亲,其次奉法立身,一切非礼,皆当恪守。幸世世相承,从无擅改。小儿登云虽生小有才,所作半越规过矩,忘了祖宗家训,每以风流倜傥白命不凡。治生亦曾痛加捶挞过几次,-犹以为童性所致,稍长当明大义,即知己前之非。孰料愈趋愈下,前岁与祝道生为一妓女相争,连功名性命都付之度外,那祖宗成法更不足念,闹得身败名劣,合省皆知。虽蒙国恩深重,复其官职,窃恐前此之瑕终身难濯,治生至今言之尚津津汗下。治生不幸,生此不肖畜生,将来死后有何面目见我祖宗?『教子无方』此四字难逃其责。若论治生屡次姑容,亦因他年弱冠以外,当存其体面,庶几自愧,一洗积习。不意今日仍蹈前愆,公然欲娶此女来家,外人固议论这畜生前番弃名背训,不过因一妓女,亦要责治生纵子不仁,难为人父。况由高祖至今,从未娶过青楼入门,今一旦改背祖训,治生已年过花甲的人,难不成为这畜生受那狼败的声名么?而且媳妇新娶才及数年,又非不育,可知纳妾一节,更屑不合。既然此女愿嫁这畜生,他亦有心于此女,定然盟渝白首永无更改。据大公祖所言,他们并非为好爱上起见,断不争乎迟早,何妨姑待几年,倘媳妇不能生育,畜生又应当纳妾之年,那时即娶此女为妾,治生再无话说。非是治生有意敢方大公祖之命,此等违背祖宗之事,治生宁可负罪于大公祖前,绝难从教,千析勿怪。大公祖诚慤是尚,治生久经钦佩。遥想大公祖深赞此女,定见不错广无如治生有此一节苦衷,适已申明,谅可恕治生偏执之咎。” 小儒来时是一团高兴,纵然祝公不允,尚可婉转说合。不料祝公侃侃以大义为辞,不独痛骂伯青不肖,背了祖宗遗训,连自己都暗暗责备在内,不禁满面惭沮,坐立不安,遂讪讪的起身作辞。祝公亦不相留,送出堂阶,见小懦上了轿,方回身入后,细细告诉祝老夫人。又深恼小儒这些不经的话,也不应对我说,越想越气。适值伯青上来请安,祝公见了他不由火发,喝道:“你这玷辱宗祖的畜生,你自作自受,被人议说却也罢了,又带累我担不能教子之名。从此我也不愿见你这种不肖畜生,以后不许到后堂来,还不快滚出去。”伯青摸不着头脑,吓得唯唯答应,急忙退出。祝公犹自拍桌大骂,多亏祝老夫人再三劝解方止。 伯青回到外书房坐下,呆呆的细想,何故触怒父亲如此气恼?有生以来还未曾受过今日这场喝骂,即将祝公贴身服侍的小童暗地叫出细问,方知小儒来见父亲,欲说合畹秀的事,是以父亲迁怒于我不肖。心内暗暗作急道:“不好了,今日父亲既明知此事,执意不行,连小儒乃父亲平日极相信的都怒怪在内,尚有何人敢向父亲前提及,岂非我与畹秀今生今世再不能聚合了?况又因此伤了父母之心,更非人子道理。”急得五内如焚,倒在榻上,纷纷泪下不已。晚饭也没有吃,待至初更,悄悄偷回自己房内,又被素馨小姐明讽暗谏的数说了一番,分外羞愧无地自容,不言不语衣睡倒。 次日,又不敢去见祝公,只得推病在房。一连数日不出,素馨小姐生恐丈夫急出别故,背地去禀明祝老夫人,请了医家来诊视云;是肝郁冲动心火,刻虽未发,怕的久闷则病倒费治,当开了一帖平肝清心的药。素馨又多方婉款劝谕,伯青本来无甚大病,服了两帖药自然痊可。 单说小儒回转衙门,怏怏不乐,既未联合伯、畹的终身,又无辜受了祝老一顿怄气,真正是那里说起。好在我已尽力做到,伯畹两人也难见怪,即是在田,者香前我亦有辞可对。他们,只好去怨祝老古板不近人情,却怪不到我身上。 过了一日,双福回来说小凤已送到苏抚衙门。“云大人甚为欢喜,先着家人回来道谢,随后还有信至。次日即收了玉梅姑娘作大小姐,并请酒通知各家亲族,又唱了两天戏,大为热闹。说二老爷联姻一节,悉听老爷主裁,就是明年春闱后再议。后来又说到聂家的话,请老爷赶紧去与祝老大人商量,都宜尽力调停作成其事,不可忘却”。小儒冷笑道:“还提他什么呢!我再不能拚付老脸去碰祝老儿钉子,只好由他罢。该数他们是婚姻,日后都有成局。我决意不管这事了。”你可去对王氏如此如此的说,“叫他不要与慧珠知道,怕的他急出意外支节,缓缓的另寻别样方法罢。目下热上赶热,话又说老了,却不好办”。双福答应退出。来到聂家,将王氏唤至一旁,告诉他祝家不允的话。“我家老爷嘱咐你,不用绐你大姑娘晓得,要紧”。 王氏听了忧形于色,嗐气道:“双二太爷,你还不知道我家这个宝货,只有祝少爷在心内,自从祝少爷进京,他终田非睡即哭,病不脱身。好容易如今祝少爷回来,才见他有了笑容。这几时祝少爷常来与他谈谈说说,连脸上肌肤都好看些。若听了这个信息,他的性子又烈,还了得么!只怕命都不要了。好双二太爷,请你回去代我求求你家火人,还要设个方法说合此事,当可怜我女儿的性命。俗语:救人须救彻。保佑你家大人世世公侯不绝罢!我女儿若有点长短,这条老命也是没有的。”双福点头应允,作别回衙销差。 王氏送出双福,回到房内呆想,顿添了一肚子的愁烦。晚间悄悄请了二娘过来,与他商酌,又谆嘱女婢使役人等,“不可走露半点风声与大姑娘知觉,这件事不是当耍的,有几条性命在里头呢!” 不言王氏与二娘在房内私相议论,相巧慧珠吃过夜饭觉得胸口有些饱闷,即到院落内走动走动。仰头看见天上一轮明月,光辉四射。又记挂起伯青近日何以不来,屈指有七八日了。心内思思虑虑不觉顺步走出耳门,从王氏窗外走过,猛听得里面唧唧哝哝的说话,侧耳细听原来母亲与二娘谈心。想道:“母亲平日吃过饭即要睡下的,今日出了什么大事;这时候尚与二娘谈说,其中必有蹊跷。”站定脚步,屏气静听,只闻二娘叹了声道:“这是那里说起,偏偏好事多磨,又生出支节。可恨祝老头儿为何这般古怪,一点世情不通,难道与自己养的儿子别气不成?殊不知我家那人知道,固要急煞;你家那公郎若晓得其事不成,也要急出个三长两短,据闻目下已生起病来。”王氏道:“他那一班姊妹们,都不似他的终身如此扭难,偏又他的性情古执,说到那里即要做到那里,若是别人还望可以通融,他是不能的。而今只盼陈人人设法挽回,这一着儿如再不成,亦是前生注定的劫数,却也没法。” 慧珠句句听得明白,分明说的是我与伯青之事,小儒已与祝老言过,未能应允。又说伯青有病,可见祝老不但不允,还不知说出多少难听的话。又不知祝老怕他儿子仍恋着我家,竟不许他出门,不然伯青也不至急出病来。想到此处,那心内好似浇下若干油儿醋儿,一时两眼昏沉,目前金蝇乱撞,天旋地转起来。赶着转身回房,才进了房门,不禁失声“哎哟”,一口血直冒出来,眼前一黑,一交栽倒。吓得房内伺候的使婢,飞风跑过扶起慧珠,连问怎样?问了数声,全然不应。众婢这一吓非同小可,七手八脚的抬起慧珠,放平在牀上,围着喊叫。又忙忙的分头去一面告诉王氏与二娘知道,一面去送信小怜。未知慧珠可能苏醒过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听密语伤心惊恶梦悟往事矢志得真经却说聂慧珠私地听得他母亲与宋二娘说话,知道祝公不允,伯青又急出病来,顿时一急昏晕过去,吓得众婢忙来告诉王氏。 王氏正同二娘商议,“这件事仍要去求陈大人从中设法,救我女儿,除了他找别人更是没用的”。忽闻使婢来说,慧珠晕了过去,现在不省人事。这一惊非同小可,忙忙的与二娘到后面房内,众婢正围着乱喊乱叫;小怜得了信也赶紧过来看视,房中站了乌压压一地的人。 王氏分开人众,见慧珠目闭唇关,面如白纸,直挺挺睡在牀上。王氏走近一摸,四肢冰冷,不禁抱住慧珠痛哭,一声儿一声肉叫了起来。二娘与众婢也慌做一团,毫无主意,惟有帮着王氏一哭而已。倒是小怜有点定见,止住众人勿哭,叫使婢取了开水,扶起慧珠一面抹着胸口,一面将开水慢慢由口内灌下。好半晌,听慧珠肚内由下响了上来,“哼”了一声,始苏醒转过,又“哇”的一声,奔出一口紫血。王氏、二娘不约而同,念了一句佛。。 慧珠睁开眼来,见众人都站在牀前,问长问短。王氏道:“你好端端的为着甚事晕过去,此时心内觉得怎么,可要请了医生来看?”慧珠摇头含泪道:“竞可不必,随他天上神仙,华陀再世也难医我这冤业玻我只好过一日算一日,你也白疼了我一常”说毕,滚滚泪落,哽噎着倒身朝牀里睡下。王氏听了倍觉伤心,分外不解他说〔的〕话。二娘心中倒有两分明白,扯过慧珠贴身的一名使婢细问如何晕绝?未晕之前是怎生的?那使婢道:“大姑娘吃晚饭时说胸口饱闷,起身到天井内看月玩耍。后来即至前进去,想是到奶奶那边。过了半晌,忽然急急回来,进了房一声『哎哟』即晕倒在地。连我们也不晓得为的什么事?” 二娘闻说恍然大悟,对王氏道:“多分我们在房内谈的话,被他听去了。”遂走近牀前道:“呆孩子,你可不要多心多虑的,你既听了我们的私话,料也不能瞒你。虽然祝老头儿咬定不允,他亦是别着一口气,终久都要随和的;又有陈大人从中极力调排,不过迟早些,』不怕他不行。他当真忍心看着他儿子船沉么?况你深知祝少爷脾气,你既着急到这步地位,遥想祝少爷见他老子不允这事,也不知急的什么样儿,现在已生起病来,难道祝老头儿只有一个儿子,不担心么?必要后悔的,乘他后悔的时候,一说必成。你是个聪明人,我说开了你该明白,切不要自己呆气,作践自己的身体。” 王氏在旁亦插嘴道:“好儿子,二奶奶的话一点不错,你可打开心肠,不用悲苦了。你须可怜我做娘的,此刻心都急碎。你的妹子又不在我跟前,好歹我只靠你一人,你有个长短,我即不得活了。好儿子,你听我一句半句罢!”小怜也随着劝了几声。无如慧珠自窃听他母亲与二娘的话,把平日的痴心妄念一齐抛去,惟求此身早死,免得听了这些话心内难过。虽有王氏、二娘谆谆相劝,他丝毫不闻,只睡着饮泣。二娘道:“我们出去罢,让他躺着歇息片刻,停会再诸个医生来诊脉,吃两帖药自会好的。孩子,你将我与你母亲的话,细细揣摩着,不要寻这些瞎苦恼。”王氏又切嘱众婢一番,小心伺候要汤要水;又邀小怜到前进去吃茶,三人同步出外。 慧珠见他们已去,吩咐将帐子放下,命众婢至外间去,“有事再叫你们”,众婢应着退出。慧珠睡在牀中,左思右想心如刀割,恨不得即寻短见方觉干净。无如老母年高,妹子远嫁,我若死了有谁奉侍,岂不是个大罪人么?真乃处此境遇,生死不得,心内愈想愈觉凄惶。又自恨偏偏认识个伯青,即生出若干烦恼,不如当日不认识的为妙。既能认识,又得同心,即非无因,果真有因,何故支离百出呢?我在这里这般胡思乱想,谅他患病在家也是一样。转恨天若不生我两人,岂不省事,天生我两人,又使我两人不能遂意,细评起来是天有意绝我两人了。想到此处,又哭了一会。 不觉一时身子困倦,蒙咙睡去。觉得已离了卧房,不辨东西南北,一味的乱走。心中昏昏沉沉,想面见小儒重托他一番。倘祝公允行,自不必说,如仍是不允,我也定无生理,望他怜念我老母,照应着〔些〕。又想去见伯青,与他当面讲个透澈,即死也叹目也。待他知道我这颗心,全是为着他的。正踌躇不定之际,忽见迎面来了一人,道巾道服,手执拂尘是个道士装束;外面又罩了一领烈火袈裟,打扮的不僧不道的模样,面如满月,唇若丹朱,三绺长髯飘扬脑后,笑嘻嘻的向着慧珠招手道:“要除烦恼的,要知前后因果冤孽缘头的,可随我这里来,自有分晓。莫错了念头,永堕入无底地狱,把前根尽弃。”说着,即将手内拂尘劈面的一扫。 慧珠见生人同他说话,羞得正欲躲避,又渺渺茫茫的不知身在何处,全不似家中的光景。一望无际,荒草连天,凉风瑟瑟,冷雾蒙蒙的,吓得肉颤心惊,寸步不敢移动。忽又被那道人打了一拂尘,不禁失声“哎哟”,不顾好歹转身即走。谁知由丹田内一股热气直透到顶门,猛然精神一爽,心地开朗,隐约间好似前生今生的事一齐明白,但急切体会不出。早知这道士非尘寰中人,心内也不害怕了,回身稽首道:“大仙适才说什么要知前因后果冤孽缘头,能从头指示,免人堕落。弟子正因有一股冤孽不能解释,敢求大仙明谕。” 道人点首道:“可喜你聪慧不散,一提即悟,尚可教也。我此番正为你的冤孽而至,你随我到前面看一景致,你即了然无碍矣。”说罢,转身向西而走。慧珠也不问此系何处,亦不知离家多远,急急的跟着道人同行。约走了三四里路,可怜慧珠鞋弓足小走得前仰后合,香汗淋漓,一步一跌道:“天仙且请缓行,我实在不能走了。”道人回头道:“前面已至其处,人生都宜努力向前,不可半途退悔要紧。”又向西一指道:“你看那不是到了么!”慧珠随着他所指望去,果见半里外隐隐一带房屋,下半截有云雾遮护,看不清楚,只得勉强又跟着道人走去。 少顷,到了面前,原来是一座宫殿,朱门深锁,石碣上题着“上坤仙府”四个金碧辉煌斗大的字。道人上前叩门,只听里面有人答应,开门出来,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垂髫小鬟,顶中挽着双髫,身穿水田色衣,脚着红云小履。问道人道:“仙子命你携带那簪花使女元阳至此指示因果,不知来否?”道人指着身后道:“这不是的么,可去察知仙子一声。”小鬟把慧珠望了几眼道:“你们且在廊下伺候罢。”即回身入内去了。慧珠悄悄问道:“请问大仙,这是什么洞府,将才所云仙子是那一位上仙?”道人道:“此处无上天宫第一世界上坤洞府,乃上坤仙子所居。你少停见了仙子,自知底细。” 慧珠方欲再问,只听得正殿内钟盘齐鸣,案上炉烟缭绕,出来十二对女鬟执着提炉,羽扇、如意、玉麈等物,排列两旁,中央端然正坐了一位冠冕秉圭的女仙。道人忙引着慧珠,上殿参见道:“弟子愿仙子圣寿无疆,簪花使女的真魂已经带到,候仙子发落。”慧珠也随着道人叩拜,匍匐在地不敢仰视。仙子命女鬟扶起慧珠,又赐他一方软茵席地坐下,道人亦在下首绣墩上坐了。 仙子道:“今着非一道者领汝来此,并无别故,因汝宿根具在,。不忍永堕。又知汝目下孽缘当前,恐一时昏昧本性,前功尽弃,岂不可惜。汝从此当勉力修持,了却这一世人间因果,可以重证仙班。”遂回头叫女鬟“将『二教指南宝鉴』取来,与他观看”。女鬟答应入内,半晌捧着一物出来,交与慧珠。仙子又命赐玉液一盏,使他清澈脏腑方能明白此中因果。 慧珠起身接茶,甫经入咽即冷浸齿牙清芬满口,似醍醐灌顶表里一畅。再看那宝鉴方圆尺许,正面光华灿烂鉴及秋毫,背后铣着“二教指南宝鉴”六字古篆。见镜内隐隐一座楼台,如绛宫贝阙相似。忽然楼门大开,中间现出三间正殿,金甍碧瓦。闳壮接云。殿中一男一女对立,那男子嘻嘻的向着女子笑,女子执着一朵鲜花向鬓边插戴,亦转盼含情秋波时溜,对那男子若作欲言之状。细看那女子十分面善,一时记忆不起,又看那男子面貌竟与伯青形容无二。慧珠方恍然,女子与自己面庞一般。 正惊讶之际,忽殿后一老妪策杖走出,满脸怒容似嗔那男女私相顾盼。恨笃笃举起手中拄拐,狠命打下,吓得那男女慌忙伏地哀乞。见殿后又出来一僧二道,止住老妪。道士袖内取出一本簿子,展开与老妪细看,老妪方颜色渐霁,复恨恨的望了那女子几眼,即麾僧道领了男女出殿。道士引着男子向左,僧人引着女子向右。那男女犹自一步一回头的,彼此恋恋不舍。行未数步,那道士用手一招,半天飞下一朵彩云,托着男子升空冉冉而去。僧人将那女子领至空阔所在,取出一幅白绫,光芒四射,上写着三句二十六字,字有胡桃大小,看得清清白白。是:唵,牟尼摩贺牟那曳莎贺;唵,逸谛律呢娑不诃;唵,侣呢律呢娑缚诃。 那女子点首若作领会之状。僧人即用手一指,见平地变了一片汪洋大海。将女子推入海中,随波而没。 慧珠很吃了一惊,再看时忽镜内烟云四起,障满天地,半晌始灭,依然空空洞洞,朗无一物。慧珠执着宝鉴,犹呆呆的观看,若明若昧,正出神思索。那道人将拂尘倒执,用木柄在意珠背后使劲一击道:“还不悟来,等待何时?”慧珠失声“哎哟”,惊出一身冷汗,急开眼看时,残灯闪烁,墙外更锣业已三敲。隐约耳畔犹觉有声道;“汝要紧记那三句真言,从此坚心持诵,自有超脱出凡之日。” 慧珠翻身坐起,见自己仍睡在牀上,方知适才是一场恶梦。再细想梦中所历之境,所睹之事,如在目前。心地大半了然明悟,又把三句真言默念了数遍,紧记在心,觉宿疾顿失,以前那些情痴愁怨一齐扫荆起身下牀,将桌上的灯剔亮,方唤外间众婢送茶进来。使婢闻慧珠叫唤;众人忙忙走入,见慧珠坐在椅上,惊问道:“姑娘觉得怎么了?就是要茶也不该起来,仔细窗棂口风吹了身子,姑娘还是睡下罢。”慧珠摇头道:“不妨,我此刻颇为清爽,睡得不耐烦了。你们可先取杯茶来我吃,再到厨房内看有什么东西,不问冷暖拿些进来,我心内很觉饿得慌。”使婢应着出外,一面去取热茶,一面到前进去告诉王氏。 王氏还投有睡,独自坐在灯前,愁烦慧珠的病如何医治。我想他是心病,必须遂了他的心愿,方可无碍。“只可恨祝老头儿百般扭难,害得我女儿如此。若慧丫头有点好歹,我拚着一条老命,去与祝老头儿大闹一场,横竖我都是一死。又恨陈小儒十分没用,堂堂一位总督大人,这点小事都办不通头,他还做什么官,管什么百姓?羞也该羞死了。再者他可以外面答应着我,并不去与祝老说项,他果真存此心肠,即是他有心害我女儿,只恐天也不容,有报应的”。忽见使婢推门进来说:“姑娘病好了,现在坐在外面,饿的吵着要东西吃呢!我们不敢做主,诸奶奶示下,可给他吃不绐他吃?” 王氏听了又惊又喜,急忙抬身同着使婢来至后进,果见慧珠精神抖擞,坐在桌畔,急着骂去的使婢,“怎生去了半会,述不拿东西来我吃,再迟我可是饿不起了”。王氏大步走入房内道:“儿呀!你的病虽然好了,仍宜赡养,不可过于劳动有伤身体,却不是当耍的。你果真饿了,我去叫他们熬点稀饭来你吃。好儿子,你还去睡着罢。”说话间,二娘与小怜也闻信走来询问。慧珠起身笑吟吟道:“母亲只管放心,我的病一毫都没得了,不然自己岂不知保养,我腹内惟觉饿得慌。”又让二娘、小怜入座。 二娘细看慧珠脸上有红有白,全无半分病容,说话的声音都与好人一般,心内也着实诧异,道:“此时半夜三更,那里有现成的食物。我倒熬了些莲米粥,可取来与大姑娘吃,就是病人吃了,亦不碍的。”王氏点头称善,忙命使婢至二娘房内,取了一大碗莲米粥来。慧珠一口气吃下,仍然不够,又添了半碗。王氏见慧珠吃得香喷,当真是没有病了,暗暗不住谢天谢地。慧珠吃毕,又要水漱口净手。王氏恐他病后劳乏,再三哄着慧珠睡下,又谆嘱了几声保重。慧珠道:“倒有劳二奶奶与爱卿妹妹了,容我明日亲来道谢。”小怜笑道:“一家人何必客气,姐姐好生安歇罢,我们明早再来看你。”三人出外,小怜即辞别回房。 二娘道:“你家慧丫头的这场病,来的奇怪,去的却也奇怪。怕的其中又有他故,这几日内你倒不可不小心些。”王氏连声应是,转身即悄悄的吩咐众婢轮流伺候,不可疏懈。“你们辛苦些罢,我自理会得,断不白劳了你们”。又跟着脚步站在慧珠窗外细听,鼻息微微,知已睡稳,毫无半点动静,方与二娘各自回房。可怜王氏被二娘这句话说出心事来,反添了一段愁烦。眼睁睁望着天明,即起身叫人请平日代慧珠看病的医生,来诊了脉;果然没病,觉得脉息健旺,不是往日那般虚弱。王氏始放下心来。 隔了数日,慧珠身体如旧。这日晚间,请了王氏过来道:“母亲向来最疼爱女儿的,我有件心事要与母亲商量,务望允了女儿。”王氏道:“你这句话奇得很,平时凡你所说,我无有不从。今日何故要如此甚言其事?你且说出来我听。”慧珠道:“女儿病中,蒙仙人指点前后因果现已了然,万不能明知故昧,自贻伊戚。不是女儿说句老面皮的话,情愿终身不嫁,侍奉母亲。今生业已堕劫,正好修为来世了。若再贪恋不醒,定获天谴。母亲若不相信,以为我造作诳言,但看前日病了那般沉重,何以片时即愈?不瞒母亲说,当夜女儿梦见仙人。”如何幻化前生景象,从头至尾告诉了王氏一遍,又道:“女儿从此收拾出一间净室,终日讽念梦授真言,母亲如不准女儿所请,我惟有一死。还望母亲可怜女儿前生孽重,让我减心诚意的修持,也是母亲疼惜女儿的处在。改日母亲可请了伯青来,我当面与他说,他亦可由此屏除一切痴迷情性。小儒那边母亲也要去说声,请他不必为我从中联络,蒙他一番美意,只好再报罢。” 王氏听了惊得目瞪口呆,怔了半晌道:“你说的什么,叫我一毫不解,好端端的忽然说出这些疯话来。何况梦中渺茫之事,安能相信?无故生了出家念头,真令人意想不到。好儿子,做娘的这几日见你病已全好,才算减去二分愁烦,你又何苦怄我!你少年人趁早没说这些话,不相宜的。好儿子,你切勿尽性呆想,我去请你小怜妹妹来,与你谈谈解闷儿罢。至于那祝老头儿虽说执定不允,做娘的情愿与他拚却老命,都要逼着他上我这路,好遂你的心愿。你耐着性子些,都交在我身上。” 慧珠听了,脸一沉道:“母亲还当着女儿因听得背后言语,故意说这些别气的话么?不知女儿实授了仙人指示,得了解脱冤孽的真言,发誓修行消除罪孽。女儿身子虽活着,我的心早死透了。今日说的这一番话,如有半句更改,天诛地灭,永远不得翻身。况我虽说修行并不落发,外人也不晓得的。你是我亲生老母,尚不知女儿的心,不能相信,还叫女儿和谁说去呢!”说着,哭了起来。 王氏分外没了主意,连忙道:“好儿子,我相信你的话就是了,你切不要着急。你说了半日话,也该乏了,躺下歇歇罢。你要怎样,我都依你。我去去再来,你亦当自家揣摩定了,不可造次。”又央着慧珠睡下,王氏方出房,即去与二娘,小怜商酌,“如今闹出这一段事情来,却怎生是好?”二娘摇首道:“你家这位大姑娘,也算会闹的。病好了不几日,又想起出家来。我前日说过,怕的其中另有变故,果然应了我的话。我想你若一定阻挡、他,必至又有意外支节,不如将机就机即依着他去干,不过十朝半月,他自然要转念的。当真一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子,知道什么叫做修行?不过一时气忿。况他又与祝少爷那样好法,除了他誓不另嫁,就舍得修行了么?这『修行』二字不容易的,连我们这般大年纪,尚不敢说修行的话。你此时趁火闹热的劝他,必然越劝越认真的,话说老了,反不好收科。你去只管答应他,听他怎么样,待他过这几日,心意稍悔,那时三言五句的一劝,即拢岸了。” 小怜在旁咂嘴道:“我平日冷眼看着,畹姐姐为人倒是执一不二的,只恐说到这里,即要做到这里。这个人多分跳出迷关,看破世情了,但愿他有日改悔罢。”王氏听说,想了半会,只得照着二娘依样葫芦的办去,过了他冲头性子,再设别法。遂叹口气道:“都是我这老苦命不好,一生只养了两个宝货。小的而今有了着实去处,譬如一只鸟乳毛燥了再不飞回来的。这一位慧姑奶奶,自幼即生性拗强,动不动气了哭了,闹得我直至今日,都猜不透他是什么性格。自从结识了祝少爷,他一心一意只知有姓祝的。离了一年半载,闹的天翻地覆,寻死觅活。即至见了面,也不过淡淡的那个样儿。我实在不懂,前日听得祝家不允亲事,急的昏晕过去,令人吓煞。忽然半夜即没有事了,又说什么做了一梦,梦见仙人指示他的,现在定要修行。可不是一年之内,要闹出几十种花样来。倒是我死了干净,随他怎生闹法,那怕就闹到外国里去,我也不看见。俗说:眼不见心不烦。”三人谈谈说说,天色大明。 王氏梳洗已毕,即至后进来,见慧珠早巳起身,端坐在桌前闭目持诵那三句真经。王氏见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走近推着慧珠道:“清早窗子口有风呢,不要吹坏身体,少停太阳下地再念不迟。当真的专心一志做早课么?”慧珠睁开眼,冷笑了声道:“母亲的话倒也好笑,不当真的,难不成当假的么?”王氏细看房内,所有华美的对象尽行收过,连那些不沽之物,都一齐搬至内间。王氏情知早劝无益,只好由他闹过这几日,再作计较,惟说:“修行亦是好事,我也不能拦你。但病后不可过于劳碌,自己要知道保重,你即是体贴做娘的了。” 慧珠连称晓得道:“明日可去请祝少爷来,我有话问他呢。他倘或仍然病着不能出门,嘱咐他好了即向我家来。”说罢,仍合上了眼涌经,也不理他母亲。王氏应着退出,暗忖道:“我倒忘却了,何妨即去请祝少爷来此劝解劝解,慧丫头向来是极信他的说话。祝少爷见他修行,定然阻挡,或者他两人情投意合,依了祝少爷的话,亦未可料。我岂不省了无数烦恼!”想定主见,即忙回卧房换了衣服,又雇了一乘小轿坐着,不敢到祝府去,直奔连儿家来。 连儿的娘不知聂家到此何故,又不好怠慢他,带着媳妇迎接王氏入内。彼此见了礼坐下,王氏即问道:“连二爷可家?” 他娘道:“在府里呢,找他有何话说?请说下罢,等他晚间回来告诉他,他到尊府来回信。”王氏道:“我这句话非面说不可,可以着人至府里请声连二爷罢。”他娘见王氏不肯说,一定要与他儿子面谈,想必是件机密,忙命人去唤连儿。 少顷,连儿来家,见了王氏笑道:“今天什么好风,难得吹了你来。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多分是来打听我家少爷病好了没有?”王氏道:“一则来问少爷的病,二则请你二太爷转禀少爷声,如果身体大好可以出门,请他到我家走一趟。我家慧丫头,有话要与少爷当面说呢。千万拜托,不可忘却。”连儿道:“你家火姑娘病可全好了么?少爷正惦记着。你今儿不来,明儿即要打发我到你家去,你却来的正好。”王氏笑道:“我家慧珠丫头病是病的,却非往日的病可比。明日你同少爷到了我家,即知道了,此时我也懒得告诉你。”说罢,起身欲行,连儿的娘再三留下王氏吃了午饭,方告辞回去。 连儿来至府内,走进内书房,见伯青歪在炕上取了一本书在那里看。连儿道:“适才聂奶奶到我家里,说慧姑娘打发他来请少爷明日过去,有话说呢。”伯青听了,放下书本道:“我也想去瞧瞧他,因为老爷连日不人欢喜,我所以懒着出去。你问他慧姑娘的病,近日怎么了?”连儿道:“他说身体业已照常,不过暂时抑郁,吐了几曰血,并没有什么大病,也不曾吃药,隔一天就好了。”。伯肖点首道:“你明早预备轿子伺候,老爷问你,即说病中许了一处愿,烧香去的。”连儿应着,方欲退出,伯青又唤住道:“老爷才吩咐明日大早接大小姐回来过几天,这个月内大小姐要动身到山东江姑爷任上去。你明早接过大小姐,再跟我出门也不过迟。”连儿下来自去预备。一宵无话。 次早,连儿先至江府迎接琼珍小姐回府,即去唤齐轿夫伺候着,方进来回了伯青。伯青也不换衣履,即是随身便服,只带了连儿一人,坐轿向桃叶渡来。到了篱前下轿,伯青走入门内,见小怜坐在堂前,怀中抱了只虎斑猫儿逗着玩耍。小怜抬头见是伯青,忙放下猫儿,笑嘻嘻立起道:“姐夫贵恙大好了?”伯青笑道:“贱体久已全愈,倒蒙你惦记着。”又转问了小怜的好。 王氏闻信,早巳接了出来道:“请少爷里间坐罢。”伯青邀了小怜,一同至后进,见慧珠一手掀着暖帘,立在房门首相待,更觉形容消瘦,翘楚可怜。伯青一阵心酸,几乎滚下泪来,勉强笑着趋步上前。彼此问了好,进房坐下。王氏向小怜丢了个眼色,二人托故出外。 伯青道:“爱卿少停还来坐坐。”遂转身陪笑问慧珠道:“日前我闻得你病了,恨不暂时即来,无奈我亦病倒,这几天方算没事。正欲过来瞧你;适值你着人去叫我。近日身子可照常了么?”慧珠道:“我本无病,不过一时急火上攻,吐了两口血。他们就嚷传出去我病倒了,其实隔夜即没有事。倒闻得你很病了几日,我也不便着人去瞧你。昨日叫我母亲去请你过来,非为别事,有句话和你商量,稍尽数年你我契合一场,你必要依我才是。”遂细细将得病这一夜,梦见仙人指示,梦中又见你我前生因果,如何又得了仙人传授真言,由头至尾说了一遍。把伯青都听呆了,看他房内不过一牀一帐,几件梳洗的器具而已。桌上摆着香炉、净瓶、木鱼等件。那里是卧房,分明是一所经室。再看慧珠与自己说话情形,迥非往日。平时虽见面不大亲热,那骨眼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你恋我慕的神情。现在我仍如旧的待他,他竞满面冰霜,严不可犯,正襟危坐,目不邪视。较初见之时,犹觉疏远。不禁暗自吃惊,笑问道:“梦幻之事原不可凭,不知你心下以为何如?”慧珠正色道:“你今日也说出胡涂话来了,仙人指示迷途托渚梦寐,岂同寻常梦幻可比。我若不信,也不请你来告诉你了。 幸而我生性不昧,一经仙人点化即猛自回头,不然永堕尘劫,历转不已。既跳出迷城,实是天火幸事,若执迷不悟,还成个人么!今日我与你一言为决,从此你自为你,我自为我,各了前因。罢罢,你我相好一场,我劝你亦宜急早回头,不可任性暴弃,堕入情关。虽然你我来时,你从天上,我入地下。在地下者,也可修为重至天上;在天上者,亦可暴弃入于地下。难得生有根基,何可自废?我之言尽于此,听与不听,皆在你的一心主持,是勉强不来的。嗣后我这地方你可少来,纵然你再来,我也不见你了。”说罢,走至桌前坐下,闭着眼敲着木鱼,喃喃的诵经不已。 可怜伯青一团高兴来见慧珠,还怕他为前日的事难过,又打点下多少安慰的言语宽解他。梦想不到慧珠忽然说出这一番话来,斩钢削铁,毫厘不能挽转。好似当头打了一个焦雷,怔了半会,哽噎着道:“畹秀,何以数日不见,你竟另换了一副心肠,难为你怎生说得出这样薄情话来。我也明白了,多分你怪我前日小儒去说拒绝不行,所以你立志修行再不理我。殊不知是我父亲从中作梗,为人子者,怎能违逆严命,并非我无情拒绝,你可错怪人了。虽然我岂肯死心,除非我顿时亡化才罢。若活在世间,任凭上天入地,竭尽心力,我都不改初心。平日我的心,想你也该看透一二分,不是那口是心非的人。”说着,不由得放声大哭。 王氏、二娘、小怜等人都在外间私相议论,不知伯青用什么话去劝慧珠。初时只闻唧唧哝哝的两人絮说,猛然听得伯青大哭起来,众人很吓了一跳,不解何故?忙忙的一齐走入,问道:“怎么了?”未知伯青怎生回答众人,又所哭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破痴情譬言解惑念寻旧友避雨遇狂且话说王氏等人,在外间听得伯青在房内忽然大哭起来,急忙一齐走入,询问何故?又见慧珠坐在桌畔,闭目涌经,好似没事人儿一般。伯青见他们来问,止住悲声,将方才慧珠若何绝决回答的一番话,说了一遍,不禁又哭了。众人多咂嘴摇头,暗恨慧珠太觉薄情。 王氏分外生气,一面劝住伯青勿哭,叫使婢们舀了水来,服侍伯青洗面;一面走近桌前,两只手投着腰,对着慧珠“嗐”了一声道:“姑娘,你也太闹得离奇了。祝少爷巴巴的来看你,他亦是病后,你也该宛转些告诉他,怎么就回得如此绝决,不怕寒了人家的心?”慧珠睁开二目,瞅了王氏一眼,冷笑了声道:“依你老人家怎样说法?横竖我久经拿定主意,迟早都要告诉他的。他是个明白人,断不怪我。若他真个胡涂,以我为谬,我亦不能强他相信,只好各人修为各人。我不能因他所累,使我永堕尘劫,却不值得。”说罢,走入里间去了。 王氏又不好十分数说他,只有跺足恨恨不绝。二娘早把伯青请到小怜这一进来。王氏也只得随出,向伯青道:“少爷亦不犯着气苦,大约我家这个宝货也无福消受。少爷待他那一番好处,我们是尽知的。只有慧丫头负了少爷,你老人家是不亏负他的。今日请了你来怄气,反叫我们过意不去。不是我说句不近人情的话,这几天闹得我冷了一半心了,只有随他去罢。你少爷如此门第家财,还怕寻不出比他高十倍的人来么7定见是他没福。” 小怜道:“不是这种说法。现在畹姐姐性子头上,越说越不得拢。好在伯青与他两心相契已久,知道他是这般古执性格,断不会记憎他的。爽性冷他三五个月,当真畹姐姐能甘心受此淡泊么?如稍有悔意,那时只要我等大家譬解他一番,自然没事。刻下犯不着天天去揉搓他,他亦是病后,倒怕闹出别的故事来,那就不妙了。”二娘点首道:“赵姑娘的话一点不错,你们就这么走罢。祝少爷宽洪大量的人,定然不怪他的。你倒不可过于同他怄气,慧丫头本来有些古怪,真个闹出别样事来,却怎么呢?” 伯青摇头道:“你们不要看错了我是怪他,我是自恨我多分有不到之处,畹秀故而寒心,立志修行,再不理我的了。然而我仔细思想,并未有丝毫过失,何以他忽然怄起气来,我才伤心的。况畹秀与我难得心地吻合,不愧知己,那料半途顿生支节,多应是我自取具咎。只望他说明白了,我也死而无怨,不至常打这闷葫芦儿。我方将自悔自恨不及,怎生你们反说我怪他?我真正没有这般心肠,不要被他听得,必致火上添油,更外难挽回了。”又向小怜道:“好爱卿姑娘,畹秀与你是极说得来的。千万托你背后细细问他,究竟为着什么原由,恨我到这地步?再诸你代我辩白辩白,我即感激不荆此时他气得很,我也不敢见他去。”说着,又流下泪来。 小怜等人听伯青说得苦恼,又见他愁眉泪眼只怨恨自己,并没说慧珠半分薄情。众人也一齐落泪,都说慧珠此次行为,心肠太狠了些,若是遇着别人竟以势焰相压,翻过面皮,却怎么了呢?即如伯青恼了,不念前情与他大闹,旁人也难说伯青缺理。时上说得好,你既无情我方无义。还亏伯青本有涵养,是个好性儿。众人又再三宽慰伯青,劝他不必烦恼,且请回去,过些时自有着落。“好在你并不怪他,他气过了,定然要懊悔的”。小怜又道;“你只管放心,所有你的苦衷,我便中自当说到,看他如何回答?我再给你的实信。”伯青听了千称万谢,始闷恹恹的起身,别过众人,带了连儿上轿回去。 王氏等人送了伯青回来,悄悄的同至后进,见慧珠仍到外间坐着,手内击着木鱼,口内诵着经,怡然自得,好似没事人的一般。众人见了分外不解,竟猜不透慧珠是何居心。平日虽然寡于言语,却事事多情,绝不似今番无恩少义的行为。又不敢去惊动他,众人复又出来,互相计议。 王氏只落得急一阵恨一阵,自己骂自己一阵道:“我的命要苦到甚等地位,方算告止。满指望今生一辈子,靠着两个女儿养老送终。二女儿如今有了着落,王火人又待他甚好,是放得心的。我却不能全靠他一个,王大人虽没有不愿意,我也不肯折了下气。若慧丫头再好好的跟了祝少爷,可不是我两处分开来住着,又好看又有趣。偏生慧丫头这么一闹,眼见得姓祝的是不济事了。还有句私情话,我平空失去了一注财气。纵然慧丫头回心转念,嫁一万个人都不如祝少爷好说话。这不是我命苦咧!” 二娘亦点头叹息不已。小怜道:“聂奶奶,你倒不用愁伯青冷了心,若是畹姐姐回过念来,伯青再没有推却的。我只恐畹姐姐心念已坚,誓不改悔。不然他何以任凭我们劝说,都置若罔闻,再则伯青说的那一番话也着实可怜,我若是畹姐姐万不肯不理他的。可见畹姐姐的心是丝毫不能挽回了,惟有尽人力的劝罢。” 不提小怜等人私议。且说伯青回至府内,喀声丧气,倒在牀上一人哭泣。竞想不透何处得罪了慧珠,他才如此绝决。他向来最恶佛教,每说好好的一个人,偏信那些和尚、女尼不经之谈,惑于佛老之说蔑弃伦常,为智者所不龋今日忽然他信起佛来,前后如何大相背谬,其中必有原故。素馨小姐见伯青如此,大为诧异,走近牀前,笑问道:“我闻得你早间还愿去的,又有什么不如意事,独自一个儿睡在这里怄气?” 伯青长叹了一声道:“我的心事,也不必瞒你。”遂将慧珠与他别气发恨修行的话说了一遍。素馨听了笑道:“我只当什么大事,原来为的这些不要紧的,快别要如此,惹人笑话。若再叫老爷知道,又要说你钟情娼妓,不顾父母授我的身体了。我虽没有见过慧珠,闻得他人品又好,学问又好,是你生平第一个知己。他如今看破世情立志修行,不理你了,你所以才辜负的。慧珠既是个聪明女子,心地必另有见识,断不是那些随波逐流的人,惑于世间,一时胡涂,妄冀好处的。只怕是你粗心,未能领略他的意思。即如他是个俗人,信于佛教不同你亲近;你不是俗入咧,亦可付之度外,不犯着为他自家气恼。譬如一种姣艳异常的花,人人所爱,偏为你独得,分外喜欢;不料浇灌失时,花将就萎,心中自然惋惜,又不忍见他枯死,莫若移栽地下,或送到深山大谷之内。其花得了地气,受了风露,渐淅滋长起来;那时方明白其花因屈曲在盆内,是以枯萎,如今散荡了,非独不萎,反比从前在盆内更外姣艳动人。当此之际,还是随他在地下,还是仍移到盆子里去呢?果真再移向盆内,必至复萎;与其使花复萎,何妨割舍些留他在地下去,大可公诸同好,又可不时赏玩,较之枯死盆内是胜一层。今日慧珠既死心踏地的修行,你即勉强他,必至如花一般屈曲而死。二则老爷正恼你留恋青楼,若一定违逆亲命更非人子的道理。不如两全其美,既不有伤亲心,又遂了知己的志向。只当他是你的人,另自起居的,你也可时去走走。你平日心地旷达不凡,遇事都可作退步想,何以今日倒掂掇起来?” 素馨小姐一席话,说得伯青哑口无言,脸上现出惭愧之色。暗自忖度道:“我实系胡涂了,意见反出于妇人之下。畹秀果真非薄情寡恩的人,他其中定有原故,慢慢的自然寻出根底。我何用急促自寻苦恼?只要我居心对得过他就是了。”想到这里倒觉心内爽畅起来,起身向素馨深深打了一躬,笑道:“极承指教,茅塞顿开,真乃我一时见识不到,自己不明白的处在。”即回身叫人预备晚饭,夫妻对坐吃毕,又说了一会闲话,各自归寝。 从此伯青隔一二日即至聂家,有意无意的访问慧珠,许他见面,即寻些不关痛痒的话说说;有时只在外间,或小怜那边少坐片刻。小怜亦曾问过慧珠几次,皆截钉削铁的一字不改。在小怜的意思叫伯青等慧珠欢喜的时候,何妨当面去问一番,爽性再用柔情打动他,看他怎生回答。无如伯青深知慧珠性格,不敢造次。 接着琼珍小姐起程日近,各家亲眷都来饯送。祝公怕的琼珍初次出门,不惯陆路上风霜,虽有护送的人,皆是江府几名老年仕妇。祝公即命伯青亲送他妹子上路,沿途既有照应;又暗中支遣伯青到汉槎任所,料定汉槎必要留住伯青,过了一年半载,免得常记挂着聂家。倘然背着我做了,那时木已成舟,生米煮好熟饭,当真与他过不去么?伯青不敢违拗,只得去嘱咐小怜,见机而作的试探,倘能回心转意,可去告诉声小儒,他自有处置;又去重托了小儒一番。 择吉登程,同了琼珍小姐向山东进发。伯青心内却有一层欢喜,因计算柳五官此时早到了山东,即不然路上也可迎着他。除了慧珠,五官亦是知己,况多时未晤,正好会见他说说别后情景,以破积闷。想着倒觉欣然,恨不能一步到了山东去会五官。 暂且不提伯青兄妹在路行走。且说柳五官自离了京中,在路走了半月,已至汉槎任所。耽搁了几天,五官本与汉槎没甚关切,即辞别起身。汉槎款留不住,赠了路费,又拨人护送出境。五官沿途看山玩水,到处勾留,所以与伯青错过,没有见着。 这日,已过王营,开发了骡车回去。在袁浦住了几日,买舟到淮城来寻二郎。清晨开船,傍午早抵淮城,命跟他的两个人先押着行装进城,到淮安府衙门里去。自己方随后登岸,取路入城,缓缓在街市上闲步,看那来往的人与沿街铺面,甚为热闹。好在淮安府署是出名地方,问得出的,不怕走迷失了。 进了城未及数步,忽然淅淅沥沥落起雨来。五官心内着忙,即赶着走去,只顾了落雨,忘却问人向那条街道抄近。信着脚步乱走\反绕到城边背巷内去了。此时风又紧雨又大,五官周身湿透,猛抬头见迎面一座古寺,石碉上字迹模糊,看不出是什么庙,只得进去暂避,俟雨稍止再走。幸而天色尚早,进了山门见神像剥落,墙壁欹斜,荒凉情景不堪入目。院内数株老树,风吹得落叶满空,越觉得风雨更大了。 五官四顾无人,害怕起来。那些神像狰狞怒视,更令人可畏。急急走入正殿,中央供着三清祖师,方知是道家的住落。殿内仍然没人,只得再向里走,转过殿后一座六角小门,五官探头一望,见内里一带房屋甚为精致,与外大不相同。五官忖道:“里间房屋如此整齐,必有奉侍香火居祝不如与他借火烘炙衣履,免得浑身冰冷。又可央他庙内的人,送我到府里去。”见当中三间正屋挂着暖帘,五官即掀帘走入,炕上坐了两个人在那里下棋,一个道士,一个在家人,正在凝神思索。 五官进来他们没有见着,走至面前方才知觉。那道士站起正欲询问,五官料定这道士是庙内主人,抢步上来深深一揖,又转身与那在家人行礼。道士见来人不俗,相貌又好,忙还礼不迭,让五官炕上坐了。五官不待道士问他,即自陈姓名来意,如何遇雨,周身衣服湿透,欲借些火炙一炙燥,并烦宝院内的人少停送我到府衙门去,改日统容酬答。 道士闻说五官是到府里去的,又听他一口京腔,分外趋奉不及。一面忙唤倒茶,一面叫人去引炭火,又将自己上等衣服取了两套出来,请五官更换,笑道:“小庙内却没有眉士们衣服,只好有屈柳老爷权换,小道的衣服都是洁净的。”五官连称好极,起身把外面衣履尽行脱下,穿上道袍道鞋,低头看了一看,不禁自己好笑,道士即将湿衣命人取去烘炙。五官又问道土法号,始知道士姓黄名鹤仙。又问了在家人,姓田名文海,山阳县的幕宾。道士赶着吩咐厨房备酒伺候,五官正在腹中饥饿,爽性扰了道士,回至衙门再谢他罢。 看官可知田文海为何到了此地?原来田文海自搬出刘府,深怕刘蕴找他,又怕有人议论。适值鲁鹏补了山阳县缺,藩司本是鲁道同的门生,鲁道同又有信托他照应两个儿子,相巧山阳县出缺,藩司即题补了鲁鹏。田文海平时随着刘蕴常在藩署内出入,上下人等他竟没一个不熟识的,遂托众人公写了一封荐书,去投鲁鹏。鲁鹏见是上司衙门荐的,不得不收。过了两个月,竟与田文海甚为契厚,行止坐卧一刻都离不了他。现派在账房内襄理,颇有出息?田文海又捐了一名从九在籍候选,重新大模大样作起威福来。 这黄鹤仙向在南京朝天宫,与田文海是旧友。黄鹤仙亦是个势利小人,更与田文海相合。后因在省中犯了案件,逃到淮城,在这三清观里避祸。三清观岁久失修,又没有定额田产,无人肯祝黄鹤仙倒颇合式,因三清观荒僻不大出名,可以栖身。偏生田文海随了鲁鹏来此,旧雨重逢。田文海极力代黄鹤仙张罗,将内里房屋修茸一新。还允他撺掇鲁鹏来修理正殿,置办永远香火出息。所以三五日即到三清观来,甚至聚赌挟娼,无所不为。因田文海在山阳县内大有声名,也没人敢来过问。 今日田文海亦因出城游玩遇雨,顺路至三清观暂避,与黄鹤仙下棋消遣,定了胜负采头,谁负了即具酒请胜家。才下了一盘,尚未终局,被柳五官打散。田文海满肚子不愿意,因见柳五官人品秀洁,又有一种柔媚情形,即猜着七八分是京城里相公,多分是与冯知府旧交,来寻找他的。反觉转怒为喜,呆呆的望着五官,目不转睹。又听说姓柳,仔细一想,猛然触机道:“时闻东人说,目下京中有个出名的相公,唱小生的,叫做什么柳五官『,往来皆系王公巨卿,据闻与祝伯青,王者香一干人过往甚,密。,这姓柳的来寻找冯宝,又是京里下来的,九分是那柳五官了。如果是他,真乃我三生有幸,遇此尤物,不可当面错过。越看越像,忍不住蓦然问五官道:“兄台面孔甚熟,好似那里会过的。小弟去年亦初从京中转来,兄台尊派可不是行五么?”田文海口里问着,却拿眼睛瞅着五官,看他如何神色。 五官见田文海望着他,正没好意思,别着脸与黄道士搭讪说话。忽然被田文海问出这句话来,心内戳了一下,顿时满脸绯红,含糊答道:“小弟行四,并非行五。兄台说认识我,小弟眼生,却不认识兄台。况我春间才进京的,未及半载即出京来了,兄台说去年在京会过,彼时小弟尚在家中想系兄台认错了人。”田文海见五官形色惭沮,满口支吾,竟十拿九稳是柳五官了。笑着起身,扯了黄鹤仙到外间唧唧哝哝了半会,两人进来。 五官被田文海识破,正踌躇不安。况姓田的满脸邪气,不是个正经人,又鬼鬼祟祟的与黄道士不知说些什么?此时进来,田文海只拿眼睛瞅着五官嘻嘻的,五官更坐立不安。幸雨已渐止,起身与黄道士作辞,叫人将烘燥的衣履取来更换,又给了庙内服侍的人一块银子。黄鹤仙见五官欲行,大失所望,忙陪笑道:“柳老爷见外了。不是落雨,贵步也难光降,正所谓天缘凑合。此刻天色已晚,昏黑难行,不如有屈草榻权住一宵,明早遣人送柳老爷过去。况且衣履还没有烘燥,再则小道已备下粗肴,好歹都要赏个脸儿。不然为冯大老爷晓得了,小道却吃罪不起。” 田文海也帮着上来拦住道:“兄台何必如此固执,黄道兄既已备下酒席,那怕略坐片刻也算他尽过心了。好在不隔城门,纵然迟了,打发轿子送兄台四衙。还有句说话,兄台若执意要走,岂不带累小弟这一餐白食亦不得吃了。”说罢,哈哈大笑,用手握住五官手腕,乜斜着两眼道:“老五,我这话可是不是呢?” 五官见他们阻拦,着起急来,又见田文海有意戏弄,直呼“老五”,明知被他们识破行藏,更难少留。心内不由突突的跳个不止,脸上一红一白,忙洒脱了田文海的手,颤微微的说道::“你们却也好笑,人家不愿意扰你们的酒,何苦来强拉硬扯的,还怕有酒饭请不到人吃么?快些将我衣服拿来,也不劳你家的人送了。若欺负了我,明日告诉冯老爷,你们是不讨好的。”说着,早将黄道士的衣服一口气脱下,撂在炕上。 黄鹤仙见五官急了,又不好阻挡田文海,只得躲了出去。田文海起先与黄道士商量,本欲将柳五官灌醉,好动他的手。忽然见他要走,大着胆假说上来款留,调戏着他,看五官可受不受。不意五官翻过脸来,此时田文海又懊悔过于孟浪,好事弄坏,遂老羞成怒;欲要随他去,又舍不得到嘴的一口食不吃。一时色胆如天,明欺五官孤身,假作怒容道:“小柳,你不要胡涂,明人面前还说什么暗话,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底细么?我倒好意留你,可知是给脸你的,就陪我田老爷喝杯酒也不辱没你。若再扭手扭脚的假充着正经人,引得我田老爷性子发作起来,你即要吃亏苦了。”又走近一步,拍着五官肩头道:“好小子,别要这么,你没见你田老爷年纪老了,最是知情识趣的。” 五官听了这一番话,早巳气得手足乱颤,哭声道:“你们这些光棍,有多大胆子,青天白昼戏侮好人,不是一伙强盗么?快快让我出去,一笔勾消,是你们的造化,不然明日叫冯老爷问着你们,看你们可活得成?”又使劲将田文海一推,田文海不曾防备,往后一跄,脑袋碰在壁上,碰起一个老大疙瘩。不禁把那怜香惜玉之心,顿变了夜叉面孔,指着五官,跳起来大骂道:“好不中抬举的小兔崽子,敢捉弄你老子。你访一访田老爷可是好惹的?没说你认识个把知府,就是皇帝的御兔子,我田老爷高兴都要赏鉴赏鉴。你既落在我手内,还怕你飞上天去?”即揎袖撩衣势将用武。 五官恐他近身不便,退了几步,要想躲避,瞥见条几上摆着一方天然怪石,双手连座子捧起,向田文海劈面打来。田文海闪身不及,恰恰打着额角左边,“哎哟”一声倒在地上,那血如泉涌相似流了出来。五官见打倒田文海,叹口气道:“不料我在此地与姓田的一劫,他既然被我打死,是要抵偿的,不若先死,免得受他们糟蹋。”牙齿一咬,回身认定屋杜上狠命一头碰去。 那知黄道士并未出去,躲在外间听里面的动静。闻得田文海动气,要硬行强做,怕的闹出别样事故,带累自己,赶着走过劝解。见五官正举起石头要打,把黄道哩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嘴里喊着“不可动手!”即大踏步跑入,意在夺那石头。谁知来不及了,五官早发手打倒田文海。又见五官碰头,黄道士也不顾田文海的死活,打倒的尚不知怎样,姓柳的若再碰死,更不得了。急忙上前拦腰一把抱牢,死也不敢放手道:“你现在打死了人,不想抵命,还要累我吃两条命的官司么?”恰值庙内的人众都闻声走进,黄道士即叫取了绳索,将五官按翻捆好,恐他再要寻死。 始回身见田文海直挺挺的睡在地上,浑身是血,只剩了奄奄一息;急的黄道士跺足干哭道:“怎么了!怎么了!这不是坑死我么!”忙取了止血的药替他敷上,又用布扎好口,轻轻的抬至炕上放下。两眼呆瞪瞪的望着田文海,如雷打痴了一般。约有半个时辰,田文海方悠悠苏醒,“哼”了一声。黄道士先赶着念了句佛,早煎好一碗浓浓的参汤,与田文海吃下。又停了半晌,田文海气弱声低的呻吟着道:“我此时头上实在痛得难受,那个小杂种呢?可不要放走了他,放走了我是向你三清观要人的。”黄道士忙道:“姓柳的小道已捆起来了,专候你老人家示下。” 田文海点首道:“我做梦也想不到吃小杂种这一场大苫。你可到衙门里去叫跟我的人,把那张大藤榻拿来,好抬我回去。”又将黄道士唤到面前,悄悄在他耳畔说道,你到衙门内可如此如此,“告诉敝东一声,切不可稍露风声,使府里得了信。速去速来,要紧要紧”。黄道士不敢停留,忙着换了大衣,嘱咐众人“小心看守姓柳的,他是首要凶手。第一怕他惧罪寻死”。又叫人伺候着田老爷要茶要水。即带一名用人,飞奔县里去了。 这里柳五官此刻倒横过心来,不问姓田的生死,我都随他们摆布罢。再不料我在此地遇着对头,该应劫数临身,也挽回不来的。只恨没有见着伯青,他那里晓得我惹下这样大祸。然而到了此时,身不由己,也顾不得他们了。这么一想,心内反没有半点害怕。田文海睡在炕上,头痛得火星直冒,大骂道:“你这小杂种,小忘八,我与你什么解不开的冤仇,你给我下这一毒手。我若死了,自然有人千刀万剁的问你一个剐罪。我即不死,你亦休想活命。你如果活了,我也不姓田了。”咬牙切齿,恨骂不绝。忽见黄鹤仙急急的跑了进来,对众人道:“你们快些收拾收拾,县主太爷来踏勘了。”田文海闯得东人将至,命众人仍把他抬到地下睡着,又嘱咐黄道士,“少顷鲁太爷问你情形,你须照着我先教你那一番话回答,万万不可临时错误一点”。黄道士连称晓得。正忙着,只听外面三棒锣声,齐齐吆喝,山阳县已下轿进来。未知鲁鹏作何发落,柳五官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九回 报前仇鲁知县枉法破诡计冯太守行权却说鲁鹏兄弟到了南京,投过文凭。鲁鲲有缺选出来的,赶着料理,到三府的任。鲁鹏留省试用,恰好江宁藩司与他世好,又有鲁道同私函嘱托藩司另眼看待。一年期满,适值山阳县出缺,藩司即行详请上去。陈小儒亦知鲁鹏为人诡谲,见他遇事逢迎,本不令他补山阳县缺。无如藩司竭力保举,又因鲁道同的情面,只得题补了他。好在楚卿是他上司,暗中写了一封切实的信与二郎,叫不时察看着他,不可徇庇。 鲁鹏得了山阳县缺,好生欢喜,忙着专人进京接鲁鹏与他的家眷,先择吉赴任。若依鲁鹏心性,虽然一令之荣,也是百里邑侯,要大大施展一番。无如二郎为官清慎,丝毫不徇情面,又是鲁鹏的专管上司,鲁鹏尚不敢十分妄为。偏偏田文海荐到他衙门里,鲁鹏是个豪华公子,受不住田文海加意趋承,过了些时,觉得姓田的竟是生平第一知己。凡有出息的事件,都派他经理,所以田文海年来腰橐甚富。 这日,鲁鹏正在内堂与妻子闲话。忽见家丁来报,三清观的黄道士在外求见锐:“田师爷在他观里被人打伤了。”又说:“仍有下情要面见老爷细察。”鲁鹏闻说,很吃了一惊,忙至外书房,-将黄道士叫进。黄鹤仙即照着田文海嘱咐的话,细诉一遍。 鲁鹏又惊又气,着黄道士下去补了一张呈词:先行回去伺候,随即坐轿传齐差役,至三清观踏勘;到了庙门,见黄道士穿着法衣,带领几个徒弟,在山门外跪接,请着鲁鹏进来。大殿上早设了官座,灯火点得明如白日。鲁鹏入座,先把黄道士带上问了一遍,--其实久经知道,此时当着人众审问,不过遮掩耳目,--又吩咐将田文海抬出验看伤痕。仵作禀报道:“左额角被石砸伤,宽一寸深一寸八分,内骨尽破。”鲁鹏听了,暗自吃惊道;“怎么打得如此伤重?”忙叫抬过一旁,不可经风。又吩咐带姓柳的,众人推推拥拥将五官带到大殿上跪下。 起先黄鹤仙到县里报案,只说:“京里来了个姓柳的,至观内避雨,小道好意留他吃饭,田老爷陪他闲谈。小道出外解手,不知怎生闹了起来,姓柳的行凶,用石打伤田老爷”等语。鲁鹏先不知是什么姓柳的,此时见了面,仔细朝下一望,原来是唱戏的柳五官。不由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暗喜道:“你这小兔子,一般也有今日,撞到我手里。我只当你一辈子靠着东府里王爷势头,奈何不着你。可见天网恢恢,自投罗网。此次又行凶打伤了人,我即从公办去,你亦有应得之罪。”遂呼呼的冷笑道:“柳五官,你可认得本县么?看你小小年纪,自应安分守已,做个好人。为什么行凶打伤了田文海?其中定有挟隙,断非无因。可从实招认,若有半字含糊,哼哼!你就没想活命了。”又叫取夹棍伺候着,众役齐声答应,如轰雷一般。 柳五官伏在地下,早拿定主意,不过一死,再没别的罪名。何况姓田的未死,尚有几希之望,不能姓田的活着,即叫我抵命不成。忽听得县官直呼他名字,又问可认得本县,心内诧异道:“这县官是认得我的。”即抬起头来向上一望,见是鲁鹏,长叹了一声道;“罢罢罢!我才离虎口又入龙潭。那知是这个冤家在此地做官,纵田文海不死,我也难脱网罗。不若烈烈轰轰干他一千,死也挣个硬汉子名声。”即直起腰来,圆睁两眼,大声道:“你太爷也不必问我与姓田的有无仇隙,田文海是我打的。他死了,我理应抵偿。田文海侥幸不死,太爷按律派我一个什么罪名,我亦愿领。只恨我时运不通,到此地来,充什么军,寻什么魂,偏生遇着一起仇人,我还想活命么!好让他们称心满意。总之一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再没有事了。” 阶下人众听了,莫不吐舌摇头道:“看不起他一点点年纪,有如此胆量。见了芬官,不说乞命求生,反明目张胆的直认不讳,竟句句挺撞着本官。”鲁鹏闻五官,你呀我的,又直道出他以公复私的心病,不禁勃然大怒,欲待发作,又耐了下去。怕的稠人广众之所,处置不公,落人褒贬,又恐五官仍说出不好听的话来,即哈哈大笑道:“好小子,很好的。你既认田文海是你打的,死活自有科例,你明白就是了。”起身吩咐带着,坐轿喝道回衙。来时,即嘱咐田文海的家人,“俟定更时分,将你主人用软轿抬回衙门调养”。黄鹤仙送了鲁鹏回来,拆去官座,将闲人赶散,关上山门,又收拾了内间血迹等等。且自缓提。 单说鲁鹏坐在轿内,细想如何处置柳五官,必须寻他一个大火罪名,方泄我昔日之忿,再则也替田文海报这一石之仇。又想到柳五官在京与云抚台等人常有往来,他此次定见是投他们来的。现在本府就与他有旧,即不能走漏风声,被他们做了手脚,救脱出去,岂非便宜了那小兔子。回至衙门,下了轿,即叫人格柳五官押在外监里,外面不许传说。发放已毕,换了便服,来看田文海伤痕轻重,又安慰了一番。即向刑席上朋友房内来,商议若何办理。 这一位刑席幕友,姓罗名喆,字多士,绍兴府会稽县人。年已半百开外,向在各州县衙门当刑席幕宾。为人小有才,惟酷喜背后论人长短,又爱招揽外事,所以同道中无人不嫌他;因而赋闲多年,穷得衣食不周。适值鲁鹏补了山阳县,不知罗喆怎生尽力谋钻,托人荐到鲁鹏处来。该应他的运气通了,鲁鹏见面大为相契。鲁鹏又是个公子宫儿,那里懂得公事,觉得罗品办事颇为认真,除他应办刑名,其余一切事务皆委他一人经理,言听计从。罗喆见东人优待,又旧病复发,在鲁鹏面前挑张剔李,闹得上下人等没一个下怨恨他。只因本官推重,都敢怒而不敢言。罗喆与阻文海皆是小人心性,倒讲说得投机。 这日,正坐在灯下阅看案卷,忽见鲁鹏进来,忙着离了座位,笑容可掬道:“东家咀过夜饭哉?”一面让坐,一面叫人倒茶来。鲁鹏走至上首坐下,也问了几句闲文。即将田文海如何被柳五官打伤的细说,“现在田文海虽不至死,然而小柳与我却有夙恨。必须借此事端,重重的办他一办,方泄我胸中之忿。是以特地过来,请教老夫子大才斟酌”。 罗喆听着鲁鹏说话,有时摇头,有时咂嘴,有时又闭着眼睛点首,听完了仰面哈哈大笑道:“东家阁点小事干,没甚难办。伊弗过是个兔子,仗着府里个点势头,好在府里也弗得知,弗怕伊飞子天浪去。即哇伊行凶,无故殴辱有职人员,照光棍例办子。伊虽弗杀头,也要充远军个。个个小兔子平时姣养惯的,亚里哞j得起充军个苦头;只怕弗到地头,即要死突哉。明朝东家坐堂个辰光,只要问个一问,骗子伊个口供落来,即按例科罪当堂起解。古语兵贵神速,就是府里晓得个说话,罪也定哉,人也充出去哉,伊只好咬子俄个卵子秋去。” 鲁鹏连声稍、是,痛赞罗喆遇事有识。又坐了半晌,自去安歇,好准备明日一早,审问五官定罪,报仇泄恨,不提。 且说跟五官的两个人,押着行李到了府前,寻着号房烦他通报进去。二郎闻得柳五官到了,好生欢喜。忙叫人收拾内书房,让五官居祝又将跟的人叫上去,问五官为何还不见来?两人回道:“我们是先进城,五爷大约少停即至。”二郎吩咐他们下去歇息,赏了酒饭。又命厨房备酒,好待五官洗尘。眼巴巴直等至初更时分,五官仍然未来,急得二郎在内书房踱来踱去,又问那跟的人道:“你们五爷多分路径不熟,走迷失了。不然即是因雨落得过大,在那里避雨去了。你们也该拿了雨具找一找去。”跟的人答应下来,四处访问,毫无踪迹,只得重又回来,禀知二郎,“通城内都访到了,并没有见着”。 二郎也暗自吃惊,又吩咐“明日大早,再去细细寻找,他此处人地生疏,不要闹出别样事故来”。倘或丢了他,伯青必然同我打饥荒的,那可不是笑话么?外面堂上,已打三更。今夜料想五官不来,只得回上房安睡。可怜跟他的两人,一夜都不曾合眼。黎明即起身出衙,分头寻觅,找了一会,又聚拢来。将走至山阳县署前,听得一丛人在那里议论。这个说:“此人年纪甚小广倒长得很俏,因何心肠这样狠毒?”那个说:“他不是此地人,是从京里下来的,与姓田的丬:不相识。我却不解,既不相识即无仇隙,为甚下得这般毒手?”又有一人说:“你们不知道具中曲情,我适才访问过了。姓田的虽与他无仇,据说本官与他有仇,相巧今日碰到他手里,偏生那少年人又打伤了田姓,所谓借公报私。又闻说此人姓柳,是个京城里的小旦,我看那种神情倒也有几分相像。” 两人听得明明白白,很吃了一惊,忙上前扯住一人间道:“借问渚位,这姓柳的如今在那里?”众人回头见他两人问得突兀,上下打谅了一会道:“你问做什么?你们是他一起的人不是?”内中有个老年人见两人间的情急,忙止住众人道:“你们也太啰嗦,管他一起不一起。你二位要问这姓柳的,现在堂上审着呢!是与不是去看着就知道了。”他两人也不问是否,丢了那人,急急挤进衙门,挨至堂口。果见县官正坐堂理事,阶下跪着一人,细看不是别个,竟是五官。两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即要上前问问,又不敢造次。只得耐心听县官讯问,究竟身犯何罪,无故被县里拿了来。 原来鲁鹏清早即坐堂,提上五官讯实口供,好定罪名。料定府里一时难以晓得,反升坐大堂,显见并非私断。五官仍是昨日一番话,半字不改。鲁鹏命画了供单,照远路光棍行凶殴伤有职人员,例得刺配,今姑免刺字,充发边远地方。即当堂点了长解两名,给了批文,又上了刑具,限本日起程,勿许逗留。鲁鹏将长解唤上堂来,当面又切实知照了几句,方打鼓退堂。把跟五官的两人吓得手足无措,欲亲问五官一声,见多少人围着他,又恐问出是非来。只得寻子一个老年书吏,细问情由。那老吏起初并不肯说,后来被两人再三苦苦哀告,跪着求他,始扯起两人到一僻巷内,悄悄的告诉了一遍。“你们如是同伴来的,我劝你们即速走罢,不要拖累进去。这姓柳的,本官是与他做定对头了”。 两人访出实信,飞风跑回府衙。二郎正坐在书房候信,心内也十分着急,难不成五官当真迷失了么?忽见他两人喘吁吁跑进,见了二郎,即将在县里见着五官如何定罪的话说了。“我们来的时候,就要起解了,请大老爷速救我们五爷性命”。说着,痛哭不已。 二郎也大为诧异道:“你们五爷到底闹出什么天大的事来?一夜工夫即要起解,就是打死人,也不应如此快法。怎么这里又闹出一个田文诲来?然而鲁令也很不懂事,为何胡里胡涂即定了充发的罪,其中多该有别情。”再低头一想,拍桌道:“是了,是了!上午五官在隐春园同人打闹,那不是鲁家兄弟么?今日五官偏又撞到他手内,显而易见,借公报私以复前恨了。果真解了出去,他自然饰词详禀上来,连我也无力救他。你们可速赴县前等候,我少停即至。你们上前喊冤,须要说出田文海是县署幕友,我即可亲提审问。倘若已经起解,你们可大着胆扯住厮闹,我来时自有道理。 两人答应,转身飞跑出去。二郎忙传话伺候,去拜某客,却暗中知会贴身家丁,须从县前经过。他两人一口气跑到县前,见五官正欲起身,解差已将行李包裹收拾齐全,催着五官出城赶路,“不要带累我伙计们误限”。两人不问好歹,上前揪住两名解差骂道:“你们一伙是什么人?敢将我家五爷锁起,他又不犯法,可不是反了么?” 五官忽见他两人来了,又惊又喜。喜的是他们既知我在这里,楚卿必然知道;惊的是你们如何揪打官差,不是为我加罪么?正待喝住,县衙门内跑出一干人来,吆喝道:“那里来的这两个野人,敢在官府衙门口混闹?他是犯罪的人,你们拉住不放他走,定是约了来抢劫的强盗,抓他回本官去。”说着,鞭棍一齐打下,两人死不松手,哭着喊着乱叫救命。正闹得没开交处,那边一捧锣声,旗伞纷纷,淮安府到了。他两人舍了五官,跑到轿前跪下,高声喊冤道:“大老爷救命呀!”二郎忙命住轿,把人带上问有何冤枉?“不赴县里去告,到本府面前米混嚷”。两人将五官被拿始末根由;大概禀了一遍,二郎即叫带了柳五官来。少停,带至轿前,见五官手铐脚镣,满身刑具,心内着实不忍,先命开了刑具,问道:“本府看你小小年纪,何故行凶打人?既已认定罪名,缘何又叫人来喊冤?足见刁滑避过,可从实说来,不要胡涂。” 五官见是二郎,明知来救他的,也仿着跟他的话哭诉道:“小的苏州人,向在京贸易,到南京来探亲。昨日方至此地,顺便去瞧一个朋友,因避雨到三清观暂躲。适值田文海也在那里,见小的孤身,陡起不良。又仗着现在山阳县署的幕友,倚势欺人,硬要调戏小的,强拉小的陪酒。小的一时慌急,用力摔脱他,不料田文海立脚不稳,跌至桌前,碰翻几上火石一座,压在他头上,打破额角,顿时流血。遂贿通三清观道士黄鹤仙谎报山阳县主,说小的无故行凶,用石打伤他额角。县主不问曲直,威逼小的招认,即行起解。幸遇青天大老爷过此,跟小的两名用人情急奔诉,求大老爷昭雪小的冤枉。再者田文海并未身死,仍在山阳县里,即请大老爷提到黄鹤仙,田文海讯问,当知真伪。愿大老爷朱衣万代,世世公侯。” 二郎听了,即唤随众将柳五官与两名解差卅回衙门细审,一面去提黄鹤仙候讯,又吩咐传谕“山阳县令将田文海送府备质,不得徇庇,致干参罚”,即叫转轿回衙。这里众县差见府里带去原犯柳五官,又要提黄道士、田文海到案,情知不妙,忙着进衙回明鲁鹏情由。“五官又说出田师爷是我们衙门里幕友,现在府大老爷派了两名府差在外立提田师爷去对质,并传谕老爷勿得庇抗,有干参处”。鲁鹏听说呆了半晌,跺足道:“什么囚攮的去告诉府里的?既已闹开了,我反耽着了处分,可不是害人不着,倒害了自己。”只得吩咐人众,先稳住府内来差;自己即忙回后与罗酷商量,如何办理。 罗喆闻说,皱眉道:“哎哟!个个事体弗好哉!塞娘董姆妈多杀杀,倒上子小兔子个足当哉,阁件公事,老田是弗能交出去个,一交出去东家得子不是哉。说弗得东家快点上府里去,当面求子府大老爷,阿拉也弗力、姓柳个,请府大老爷也弗要迫老田到案,大家没事体哉!府里也弗过要开脱小柳,若一定迫子老田到案,纵然袒护着小柳,可知斗殴官司,平打平枷,个句说话是跑弗脱个,东家须要下点身分恳求为是。黄道士个靟养个,也只好随伊去哉,横竖打子两记,也没大事。”鲁鹏此时毫无主见,只落得谁说谁好,即吩咐伺候上府里去。 且说二郎回至衙门,即升坐大堂,将五官主仆三人带了又细问一遍。恰好黄道士业已提到,二郎见了面,即呼呼冷笑道:“本府久知你不安本分,可从直说,得了田文海多少买嘱?代他谎报,说柳五官系有意用石砸伤田文海的。你是个出家人,偏要多管闲事,本府先办你个好为多事,得贿谎报。”不由分说,喝令把黄道士拖下,打了二十大板。打得黄道士叫起极天屈来,哭道:“大老爷高升呀,他们斗殴并不与小道相干。小道亲眼所见,实系柳五官用石打破田文海额角,昏晕过去。小道见人命攸关,方赴县察报,并未敢虚浮谎诉。小道既与田文海无旧,又与柳五官无仇,他们皆是躲雨来的。小道实在责罚的冤枉,求人老爷详察。” 二郎将惊堂一拍道:“好大胆奴才,还敢强辩,再掌嘴。”左右一声答应,又拖下黄鹤仙来,打了数十个嘴巴。正欲再问,见号房上堂回道:“山阳县禀见。”二郎道:“好胡涂,不知道本府审事么?只叫他将田文海交下,回衙去罢。他还有面孔来见?”号房应了几声是,又回道:“小的也这般回他,山阳县说田文海并未解到,另有下情面禀,定要求见。” 二郎明知鲁鹏前来求情,料想田文海他断不敢交出,然而田文海到了案,五官亦难逃公罪。莫若传他进见,看他如何说项,再作计较。即起身吩咐把人证暂且押下,俟本府见过客,再行审问。一面叫请鲁太爷花厅上见,鲁鹏进来见二郎请了安,一旁坐下。二郎不待他开口,即正色道:“老兄办事却也太胡闹了,怎么听信自己幕友与黄道士一面之词,也不讯问清白,即科派柳姓罪名。况且天下亦没有昨日斗殴的事,今早即起解。原犯就是杀人凶手,顿时缉获,也不能如此草草结局了事。据说老兄其中存了私意,那我也不问。老兄只将田文海备文送来,以便质审。若果真问出弊窦,窃恐老兄有些不便。”说着,又冷笑几声道:“到底老兄乃科甲出身,办事与众不同。想该胸有成竹,倒要请教。” 一席话,说得鲁鹏置身无地,满面通红,立起又请安道:“大老爷明见,实系卑职该死胡涂,都要求大老爷格外原谅,成全卑职。田文海虽系卑职衙门幕友,向来并不宿在衙门里。昨日审过,当令该家属领回调养伤痕。此时卑职亲去提他,他情知理屈,业经惧罪携眷脱逃,并非卑职知情故纵,大老爷访察就是了。”说罢,又请了安,垂手侍立,不敢入座。二郎微笑道:“什么携眷脱逃,还逃在老兄衙门里呢。既然老兄自知错误,求我成全,我难道不顾同僚情分么?但是这件案卷,怎生撕掳方可妥善?” 鲁鹏连连应是,又苦苦哀求了几次。二郎道:“老兄且坐了,小弟却有个法则在此,未知老兄以为何如,老兄承审不明的处分,是要耽受一点儿的。回衙速将此宗案卷撤销,我这里白有处断。田文海这样人老兄大可不用,将来带累老兄,还不至此。可使他离了此地,即照闻风脱逃的做法,就是太便宜他了。”鲁鹏闻二郎已允,才放下心,又起身谢了,方告辞回衙。 二郎复又升堂将柳五官叫上,假意申饬了一顿,押令出城,不许逗留。又叫黄道士取保具结释放,所有在逃之田文海,姑念已受重伤,着免追究。一时发放已毕,起身退堂。黄道士惟有自称晦气而已,白白的挨了一顿打,还要措资开发衙门使费。 二郎回后,着了心腹家丁出来安插五官主仆。“待到初更时分,领至内堂来见我,须要机密,不可使夕从知晓。”家丁答应出外,寻着五官主仆三人,带到衙门附近差役家住下。五官此时,只有感激二郎不荆差役家里知道五官与本官大有瓜葛,难得住在我家,何妨结交他,去讨本官个好。赶着备办了上等酒饭,请他主仆。到了初更,那家丁先去探听,见衙门外没有多人行走,也不用灯火,黑地里领着五官等人悄悄走进宅门。问明本官在内书房坐着,即同了五官直向里面来。不知五官进衙,见着二郎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责负心冤魂寻夙恨喜同志美少结新盟却说柳五官被那家丁带到后堂内书房里,见红烛高烧,二郎坐在上面等候。五官走入,抢步上前,倒身下拜道:“日间极承关顾,又蒙开脱,我只愧初到此地即惹下这一场大祸,反叫你作难代我掳掳。我此时也不便以语言空谢,惟有铭诸肺腑,再图后报罢。只恨我无辜受这一场羞辱,真令人愧不欲生。”说着,不禁哭了。 二郎忙着站起用手搀住五官,笑道:“言重,言重!你的事我不晓得则已,既经知道岂可置身事外?本来你是冤屈,这么一说反觉你我生疏,不同往日了。此次你也意想不到遭此横逆,只好委之于年灾月晦?不可介怀。还算你时运好,倘若一石头打死了田文海,那就更难撕掳了;好在目下田文海已撵逐出境,黄道士又掌责过了,你心里也可稍慰,切勿自己苦坏身体。”回头叫人取水来与柳五爷洗脸,又着实安慰了一番,方问:“何日从京内起程,可到过子骞那里?日前伯青送他妹子走我这里经过,眈搁了一天,他还说列了山东必然要会见你的,想你们都应见着过了。” 五官见二郎殷懃劝慰,自己一想不过受点惊吓,也没有吃着亏苦。有楚卿这么一办,亦算代我挣回体面了,方有了笑容,忙道:“伯青到山东去了么?何以我从子骞处来,并没有遇着,想是走扠了。我此番又是来的不巧。”顿时不悦起来,二郎笑道:“足见五官单有伯青在心里,我们是不配同你相好的。难道伯青不在南京,在田、者香那边亦是旧识,岂不可耽搁?横竖多则半年,少则数月,伯青亦要回来的。你又不赶着回京,忙什么呢?”说得五官也笑了,道:“并不是这等说法,因路上没有会着,懊悔错过了,你倒会多心。” 二郎即叫摆酒与五官压惊,两人对饮,谈谈笑笑甚为适意。二郎俟五官说得高兴之时,起身亲自斟了一杯酒,送与五官面前道:“你且干了此杯,我有话与你商量,你要恕我。今日这件事,你原是无辜受辱。既将田文海撵逐,又将黄道土打了,所以不得不当着人众亦不许你逗留淮城,此乃遮掩耳目。你想也明白,不怪我的。但是业已判断过了,你久住此地终屈不便。旁人虽不敢明说,背后却要议论我徇庇。若论你住在我衙内,也没人知道,怕的传说出去,落人讥诽。并非我催促你动身,明日我代你封下一号大船,晚间悄悄的上去,后天黎明开行,人不知鬼不晓,且到南京、苏州一带盘桓几时。俟此事冷淡过去,那时即彰明较着请至我处耽搁一年半载,外人也不说闲话了。我是为你起见,你切不可怪我无情,我是以告罪在先。” 五官听了,微笑道:“你把人看得太胡涂了,我岂不明这个道理。你纵然留我,我也是要走的。原想今日即行,因承你盛情,不能不来见你澍声。我若怪你,我可不是更胡涂了么!”二郎火笑道:“五官真乃快人,且请再干一大杯。”五官亦起身回敬了二郎的酒,两人重又畅饮起来,直至三更始止。二郎亲送五官至书房安寝。 次日,命人封下座船,在河干伺候。晚间又备酒与五官饯行,说道:“此去必先至南京,我有封禀启烦你寄交总督衙门。 陈小儒亦是我辈中人,你可去见见他,我的禀启内已写下了。”又嘱咐五官沿途小心,饮到初更,即散了席。五官起身作辞上船,二郎道:“恕我不能送你,千万明春到我这里来住些时,不可爽约。”五官点首答应,二郎又着人送五官主仆出城,看他上了船,始回衙销差。五官在路行走非止一日,方可抵南京。 且说鲁鹏回到衙门,只落得气的恨骂而已。又来与田文海商议,这件事既已闹开,府里又护着小柳,不许我留你住在衙门。 冯家耳风最长,若访得你没有出去,我即耽了处分。你可在外面稍避风声,再进衙门。田文海亦知二郎向来铁面无私,不徇私情,难以朦混。自己亦怕讨他的没趣,想了想仍搬到三清观去,俟养好伤痕,再作计较。鲁鹏即着人搬了田文海行李箱笼,送至三清观。随后方用软轿抬了田文海出衙,诈称一声出城上船,回南京去。 到了观中,黄道士忙着接入。田文海说了多少替黄鹤仙抱屈的话,“总怪我拖累了你,好歹且耐着些时,这场仇恨都是要报复的”。黄道士收拾出一间密室,让田文海居祝又吩咐徒弟等人,外面不许乱说。过了十数日,田文海头上伤痕日渐平复。 这日,正是十一月十五,月当头之夕,大家小户都做消寒会。黄鹤仙也备了几样精致酒肴,请田文海晚间赏月消寒。席散,田文海觉得多吃了几杯酒,心内有些烦躁。回房时已三更,月色当空,明如白昼。田文海因口燥,叫人烹茶来解渴。又将迎面一扇捅子撑起坐在窗口仰头看月,长空万里,绝无纤云。又有微微的风吹着,反觉酒气渐消,爽适异常。窗外左边一丛翠竹,迎风摆弄,月影迷离,分外有趣。 猛然竹外起了一阵怪风,吹得竹叶飕飕,那月色亦暗了下去。窗里的灯摇闪欲灭,田文海把头一缩道:“好冷!”忙起身,意在放下窗子进去。忽听阶下有脚步之声,急低头看时,见隐约一人走来。田文海只当是送茶的人,骂道:“混帐东西,鬼魆魆的吓人一跳。”说话间,那人已至面前,未语先笑道:“文海兄,别来无恙,我们倒久违了。原来你在此地甚好,如今又名成利就,可知我受尽苦楚,今日方得出头。你既与我至好,倒忍心不问我一问。好容易此间寻着了你,我们还是一道儿去罢,也不枉当日交好一常”田文海听了,摸不着头脑,急睁眼细细一望,认得是刘蕴,大惊道:“他怎么能到此地来?他是疯狂了的,难道病好了么?晓得我在淮城得手,特来找我。又是谁告诉他,我在三清观的。”正欲回答,蓦地记〔起〕刘蕴已死,“我前日闻得南京有人来说,仍亏陈小儒不念旧恶,用棺木装殓,送入他祖茔内安葬。哎哟!不好了,他是个鬼咧!”不禁毛发突竖,啐了一口,转身即向内间里跑。谁知刘蕴跟了进来,抢步上前,挡住道:“文海兄,你太薄情了。见了面你即骂我,我知你无意,也不来咎你。此时你又耍躲开,难不成故人远路而来,应该不瞅不睬的么?” 田文海见刘蕴阻住去路,早巳吓得心胆俱裂,噤着叫喊不出。随手拿起一张椅子,欲劈头打下,见刘蕴满面怒容道:“田文海,你敢放肆么!我倒好意与你叙旧日交情,不肯陡出恶言。你竟猖獗太甚,与我用武,可知你负心之处,神人不容。我生前怎样另眼待你,你见我势败,托故他去,生恐我和你纠缠。后来闻得我已死,你反对人说我作恶多端,难以枚举,我还嫌他太死迟了呢!算我待你十数年好处,被你明索暗赚了多少银钱,没落得你句好话儿;我今日实告诉你罢,我已请命冥王特来迫你的性命,不能容你在刚间独享富贵。”说着,长啸了一声,将头一摇,顿时头发披了下来,两眼突出,舌头拖在唇外二寸多长,向田文海扑过。 田文海一个寒噤,支持不住,连人卅椅跌倒在地,昏死过去,那口内白沫直喷。恰好送茶的人已至院外,听得房内天崩地蹋的一声响,很吃了一惊,忙忙走上台阶。忽扑面“豁喇”的一阵冷风刷过,逼得通身毛骨竦然。没奈何大着胆入内,见桌上残灯半明,田文海躺在地上,一张椅子跌得粉碎。那人不知何故,放下茶锤,来扶田丈海道:“老爷怎么了?”连问数声不见答应,再用手摸了摸口鼻只有出气,没有入气。吓得那家人狂叫起来,早惊动了黄道士,同着他徒弟走过问道:“半夜三更的,大呼小叫做什么?被邻舍家听得,又要查问了。”那家人道:“黄老爷,你还说太平话儿,你来看看我主人不知何事,跌在地下,多分倒没气了。” 黄鹤仙听说,也吃了一吓,忙着蹲下来摸田文海,果然微微一息。急回头叫徒弟等人,帮着他将田文海抬起,放到他牀上,又叫人取了姜汤开水灌下。好半晌,田文海始醒了转来,一翻身坐起。,向着窗外连连叩首道:“并非我害死你的,你为何寻我要起命来?我纵然负了你平日待我好处,不该见你势败设法走开。此却是我的错处,难怪你动气,还求你念昔日交情,饶恕我罢。”说着,叩拜不已。自己又用手左右打着嘴巴道:“怪我,怪我!”吓得众人不知道他说些什么见神见鬼的话,令人害怕。 黄鹤仙急叫请了医家来诊视,说是中了邪气,痰迷心窍,很有两分病症。开了一帖驱邪定神的药,嘱咐吃了下去,能发出一身汗来,方可有治。黄鹤仙听了分外着急,等至天明,亲自去报知鲁鹏。鲁鹏即打发了两名亲信家丁,过来看视。此时田文海益发乱说起来,又直着脖子喊叫,如鬼嚎一般。吓得他的家人与庙里小道士们,远远看着他,不敢近前。黄鹤仙同着两名家丁进来,到了他榻前询问。田文海现在已认不得人了,那喊的声音亦渐渐低喑。黄鹤仙道:“二位爷们,看这样光景,田老爷是朝不保暮的人了。请爷们回去禀知鲁太爷,宜速办后事为是。”两名家丁不敢停留,赶紧回衙告诉鲁鹏。 鲁鹏一听,忙命伺候,假说到三清观拈香,亲自来看田文海的玻到了庙前,黄道士得信,忙来迎接道:“太爷来得正好,田老爷此刻多分是没用了。”鲁鹏急忙下轿入内,见田文海仰卧榻上,满脸铁青,两只手撺得死紧,眼睛大睁着,口角微流紫血。鲁鹏见了心内不忍,不禁流下泪来。即叫人去买上等棺木装殓,就停供在观内。又派那两名家丁在此帮着黄道士收拾,自己即坐轿回衙。赶着写了信,专差寄至南京,唤田家的人来领棺木。 外面一传十,十传百,都晓得田文海被冤鬼活捉了去。反加了些说话上去,竟说得活灵活现的。隔了几日,传到二郎耳内。 二郎又叹息了几声,随即寄信与柳五官知道。 单说五官由淮城动身,走了五六日,已抵南京。五官正欲进城,到总督衙门投递二郎的信。上了岸,见河边往来轿马络绎不绝,好似接差的光景。又见制台、将军皆出城来接着,织造与藩司各道员,陆续均至。已知这来的人,身分必尊。问了行人,方知苏州捃台出境阅兵,昨日即到此地。 五官闻得云从龙来了,甚为欢喜,且缓进城,忙着回船带了一人,持著名帖来见从龙。寻到上流河边,见岸上搭着接官厅,篷挂彩张灯,各衙门皆拨人在此照料,拥挤不开。河内一顺停泊十数号大船,牌旗罗列,大书着“兵部侍郎江苏巡抚部院”,船头上尽是冠带济济的随行各员。五官料想此时挨不上去,即在岸上一家店铺内坐着,紧对抚院的座船,等个空儿好去禀见。 说话间总督、将军、织造等人,已辞别出舱,抚台直送至船头,候各官上轿。五官见从龙还是在京的模样,却发福了好些。 随后一起一起的大小文武官员,递名谒见,或会或辞,整整忙乱到下昼时分,岸上的人方渐渐稀少。 五官即叫跟的人持帖去禀报,说“一定要面见的,尚有话说”。跟的人走至船边,满面堆笑向着船头众人欠身道:“烦那位爷通报一声,我们是京里下来的,与云人人是旧交。要面见说话的,并有名帖在此。”众巡捕官接过名帖,看了一看,念道:“柳五官。”微笑道:“究竟名字呢,还是派行?不清不楚的。”半晌方说伺候着,转身下舱。好半日,匆匆出来道:“柳五爷家人在那里?”跟的人忙上前答应,那巡捕道:“我们大人吩咐就请便衣进舱会话。”跟的人忙来告诉五官。五官起身整顿衣帽,大摇大摆的上了船头。众随员因主人优待他,也不知来的何等人物,不敢轻视,二溜儿站起。五官对众人欠了身,即跨步入舱,早见从龙接至舱口,大笑道:“老五,久违了。”五官忙上前请安,从龙一把扯住,同进中舱见礼入座。从龙道:“你几时出京的,想必在子骞、楚卿他们那边也耽搁了好些时?我适才问及伯青,方知他送子骞夫人到山东去。你可来的不巧,遥想你来他去,路上都该见着。、此时你意欲在南京等候伯青,还是预备到我那里去?”五官道:“说也奇怪,我由子骞处下来,并没有见着伯青。到了楚卿任上,才晓得伯青往山东去。我是沿路游览古迹,多分错过了。况路上往来轿车不知多少,那能恰恰会见。因楚卿叫我送信到总督衙门里,意在南京小住两日,逛逛各处胜景,即往苏州来会你。伯青大约明春方回,我在南京无一人认识,住着也没有意思,不如到你那里耽搁几时,还想到者香任所去。我既然出京,你们各处都要走走。待至明春回转南京,伯青亦都应回来,岂非见个正着。再则楚卿说总督陈大人,亦是你们至好朋友,待人甚好。楚卿叫我去谒见他,即可住在他衙门里。他晓得你与我们往来,断不轻待你的。我亦久闻陈小儒之名,所以才泊了船,即欲进城去见陈大人。一则投递楚卿的信,二则陈大人如果殷殷留我,即在他衙门住下,过些时再到你苏州来。因此行止未定,放行李都不留发上岸去。恰好闻得你到了南京,赶着过来请安。明日去送楚卿的信,也不迟。” 从龙笑道:“若说陈小儒为人,是极好的。你明日见着,自然知道。伯青府内现住着你同道中人,叫金梅仙。前次伯青也曾对你说过,明天我去邀了他来,与你会会。恰好待你接风,请他作陪。你要在南京耽搁,大可住在梅仙家里,较之总督衙门里起居便当得多呢!”五官道:“我也想去会那金梅仙,又不好冒昧。难得你邀了他来,若说待我接风,是不敢当的。” 从龙又问:“在子骞、楚卿两处盘桓了几时?”五官道:“子骞那边倒住了半月有余,楚卿任上只住了两日,就向南京来了。”从龙诧异道:“子骞与人本来淡淡的,况山东省内又无甚游玩之处,你不过住个一月半月,即要动身。何以楚卿那里,你只住了两日,难不成楚卿也不铂么?真令我不解。”五官闻说,眼圈儿一红,长叹道:“说起来我此次出京,几乎在淮缄断送了性命。自今言之,犹觉惭愧。”把在淮城遇见田文海的事,便从头至尾细说了一遍。又道:“山阳县鲁鹏怎生借公报仇,苟非楚卿替我出气,我也不得今日见着你们了。”说到此处,不禁伤心起来。 从龙听了,大怒道:“岂有此理!鲁鹏可不是胡闹么!你千万不要介意,我都代你泄这一场恶气。可笑楚卿也甚胡涂,这样屈员,早该详参上来,还怕得罪他老子么?楚卿太没有胆量,我明日入城与小儒会议,定行参奏鲁鹏,再将田文海那厮访办。他们以后才不敢妄为呢!”五官起身谢了从龙,时已近暮,即辞别回船。从龙又谆嘱“明日不可入城,我已预备下酒席,定去邀了梅仙来会你”。五宫答应,从龙送到舱口,见五官上了岸,方转身进去。 次早,入城回拜各官,到了小儒处,说起柳五官的来意,又受了鲁鹏糟蹋,“我实在不服,特来与你商议。这样徇私枉法的官,大可参力”。小儒笑道:“不用你费心,我有件东西正欲与你看。”即叫人取了淮安府的详文来,递与从龙。上面详的是“山阳县苛收秋征漕米一事,刻据各绅耆联名具禀卑府衙门,卑府当饬妥员查访,苛收属实,为此详参前来”,云云。后又附了一封私函,是寄与柳五官的,说田文海已死,据闻是被刘蕴责他负心,活捉去的。从龙看毕,笑道:“既然楚卿详参上来,理宜参办。我与你联衔具奏就是了。这一封信我带去与五官看罢。”又坐了半会,辞别小儒回船。 梅仙早在船小等候,从龙即命又去请五官过来,与梅仙见了礼,各道企幕之意。更换便服,即在舱内二宾一主分开坐下,刀:怀畅饮。梅仙与五官谈说得甚为相契,梅仙定要请五官到他家里去祝原来梅仙已娶了巴家女儿过门。本是招赘在巴家的,因梅仙不惯住在乡间,又嫌照应不着祝府的事,遂在城内鼓楼前寻下一所房屋,接了家眷上来。又与他舅兄商量,请了巴太太一同住着,帮理家务。赁的这房子宽大,空屋甚多,所以定请五官去祝五官见他谆谆相请,遂应允了“明日搬进城来,打扰尊府”。 从龙即告诉五官,冯楚卿详参鲁鹏的话,又取出二郎来信,与五官看。五官以手加额道:“你两人一般也有今日。在淮城处置我的威风,而今安在?”梅仙接过来信看毕,笑道:“刘蕴生前疯颠,死后倒还明白。刘蕴纵然恶贯满盈,却待田文海不错。是以独责他负心,迫他性命。总之为人恩怨都要分明,那怕天下不容的恶人,他能待我有恩,我即目为好人,许为知己,只不为他恶习沾染就罢了。不见汉董卓一月三迁蔡邕,后来董卓伏诛,蔡邕往哭其尸,以致得罪,受刖足之刑。他亦明知身不免罪,只求为知己者死,我尽我心而已。”五官点首称是道:“我尚不知田文海有这一段负心之处,真死犹觉晚。” 从龙在烛光下见梅仙、五官两人各具一种丰韵,梅仙举止安舒,风神潇洒,五官眉目姣好,言笑如痴。从龙左顾右盼大为欢畅,命换大杯来吃。那伺候席面的家丁,与众巡捕官说笑道:“谁知我们大人,亦是好此道的。起先我们不知是什么旧交,如此优待。原来是两个小么儿,一个在这里祝乡宦家居住,一个甫从京里下来。我们大人也算会寻乐的,明说请他两人吃酒,却暗暗是带了两个相公来陪酒的。你看我们大人,比往日加倍高兴。此刻又叫换上大杯,多分今晚是要醉的。也难怪他做过京官的,都有这个毛玻再这两个小么儿却也长的俊俏,连我们都有些垂涎。”内中有几个惯会巴结的,格外在梅仙、五官面前周旋,讨主人个欢喜;又想他们向主人说句好话儿。 少停,岸上已打三更,席终散坐,从龙已很有几分醉意。梅仙恐城门下锁,便与从龙道谢作辞,回身又切嘱五官,“明日一定搬进城去”。五官道:“明早我要送楚卿的信到总督衙门去,回来顺路到尊府拜谒,断不失约。”亦起辞回船。从龙又约定五官,下月到我苏州来逛逛。直送他两人出舱,见上了岸分路散去,方进舱安睡。次日尸早开行,又往各处阅兵去了。 且说五官早间起身,开发了船户,命跟的人押了行李一同入城。先问到梅仙家内,将各物寄顿,随即向总督衙门里来。正值小儒拜客方回,号房取了信与名帖上去回明。小儒看了信,即命请见。五官入内见小儒立着等候,忙抢步上来请安。小儒答了半礼,让五官坐下。细看五官果然生得姣楚可人,不愧楚卿来信极口称赞。我想伯青竟是天下第一流多情种子,偏生到处招惹着这些人同他往来,又一个赛似一个,真各人生成的艳福。便含笑问了问京中近日光景,及路上行了几日,现拟住居何处?五官一一回答,又说到梅仙留他的话。小儒道:“小臞的为人很好,你们定见是合式的。暇时不妨常进来走走,梅仙三五日即来一次的。”五官应了,即作辞出来,回至梅仙家内。 梅仙早叫人打扫了三间净室,代五官将行装等物铺设,停当;五官又请见了梅仙的妻子巴氏与巴太太。到了外间,梅仙已摆下酒席款待,宾主对饮,甚为欢畅。谈谈说说,两人竟相见恨晚。梅仙道:“我们萍水相逢即成知己,断非无因。我意欲仰攀结个异姓兄弟,不知尊意何如?未免我过于唐突,尚祈原谅。”五官道:“小弟早有此意,只觉冒昧不好出口。若蒙不弃,愿订金兰之好。”梅仙见五官一口应允,并不推却,喜悦非常。即命设了香案,两人对天立誓,结拜兄弟。梅仙比五官长一岁,梅仙为兄,五官为弟。五官又入内请巴氏出堂,以盟嫂之礼相见,出来重复入席。此时是你兄我弟称呼起来,觉得更外亲热。痛饮至四鼓,大醉方已。 自此五官安心住在梅仙家内,常时间了梅仙至城内城外各处游览胜迹,或到小儒衙署内盘桓。这日饭罢,梅仙约五官往随园里赏梅花,据说今冬梅花开得比往年更好。回来又信步到秦淮河边闲逛,走至桃叶渡口,适从聂家门首经过。梅仙笑着指向五官道:“这一带红篱笆门内,即是我平日所说的那聂慧珠家了。我们可进去歇歇脚儿。”未知五官怎生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自解囊深宵助困被胠箧客邸追赃话说柳五官因金梅仙说出聂慧珠家,邀他进去歇脚。五官时闻梅仙说慧珠人品怎生』超群,性格怎生沉静,是南京第一等人物,与祝伯青又怎生亲密。前两月慧珠忽然一病之后,大改性情,立志修行,终日念佛诵经,房门都不出。见了伯青如陌路人一般,甚至连话都没说一句。又闻聂家同住有个赵小怜,也是南京城内数一数二的尤物,将来是江子骞的人了。五官每欲见此二人,难得梅仙邀他,便欣然应答。 梅仙上前叩门,使婢出来见是梅仙,忙请入里面明间内坐下,即转身进去。少顷,二娘出外笑道:“金大爷,今日是什么风吹了来的?”梅仙笑着起身道:“特来望你老人家的。”二娘问:“这位是谁?”梅仙说了姓名,又问:“畹姑娘近日可好?”二娘摇头道;“问他做什么呢!不过还是这般样儿,只求他不闹就算好的了。现在爽性连我与他的母亲都不去理会他。有时高兴,他出来走走,与我们说几句话儿。否则他连房门都不开,只有丫头们送三餐去见他一面。真正我也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梅仙听了,不便再问,即道:“赵姑娘可在家么?”二娘道:“他因前几日身子不快,倒有半个月不出门了。”梅仙道:“我应该瞧瞧他去。”即与五官同至后进。 原来小怜为人与他们姊妹不同,虽然此身早知届了汉槎,他却另有一种见解。说人生在世,不可过于拘泥。况我等不幸流落风尘,除非跳出网罗,方没人寻找。在此门内,都不能称冰清玉洁。若柔云,翠颦、芳君等人,始可说已登彼岸。就是畹秀姐姐,在他以为一尘不染,在我看仍是难保。我只要立身不苟,此心无愧于子骞就罢了。如叫我专学那胶柱鼓瑟的行为,倘或闹出不测风波,反自己讨没趣,何苦来呢?所以小怜处不时还有人来过访,或约他湖上宴聚,只要来人不是强暴,他皆可去。人反说他圆融,都不忍欺侮。梅仙因此才敢与五官来看他。 小怜正站在台基上,看使婢添换笼鸟水食,又逗着那鹦哥说话。见梅仙同一个少年进来,忙笑着让坐。梅仙问了小怜好,“近来身体可如常了?”小怜笑道;“并没有什么病,不过受了点风,你怎生知道的?”又回头唤使婢倒茶,将五官看了两眼,问梅仙道:“这位是谁呢?”梅仙代五官通了姓字,小怜方知即是伯青常说的那柳五官。果然生的俊俏,怪不得伯青喜欢他。五官亦细看小怜,头上戴着貂尾帽套,上身穿了一件苹婆绿倭刀腿大袄,外罩三镶桃红白狐披风,下系元色掐牙银鼠皮裙,越显得身材袅娜,体态轻盈。又带着几分病容,或笑或颦,真如西子捧心,明妃出塞。五官暗忖道:“果真名不虚传,不愧小痢之赞。想慧珠当更比小怜另具可人之处,可惜如今不肯见人,使我抱憾。”梅仙与小怜说些闲话,见他有厌倦之色,忙起身同五官告辞。小怜只送至台基上,说了声好走,即转身进去。外面二娘早巳摆下茶果,款留他二人,梅仙不好推却,与五官略吃了些,道了多扰,即作辞出来。 一路上五官痛赞小怜不绝,又恨没有见着慧珠。梅仙道:“好在你住在南京,可以常去,趁个巧宗儿,都要见着他的。” 二人谈谈说说,回转家内。自此梅仙除却祝府有事叫了他去,暇时总陪着五官各处游览。五官亦因天气日冷,懒于起程,爽性待过了年,再往苏州。写了信寄与从龙,免他盼望。 光阴迅速,转瞬近岁,挨家逐户都忙乱着过年。梅仙要料理-祝府年事,清早进去,二鼓始回。剩下五官一人在家;也懒淡出门。这日已是除夕,梅仙傍晚即吩咐摆酒守岁。内里巴氏母女一席,外面梅仙,五官一席。梅仙吃了几杯酒,即起身叫人点了灯笼,到府里辞年。料着祝公必定留他度岁,天明方可回来,对五官道:“贤弟可多用几杯,恕愚兄不陪。贤弟亦可早为安歇,新年再见罢。”五官道:“大哥只管请便,小弟坐坐也睡了。”梅仙又入内与巴氏母女说明,即向祝府去了。 这里五官独自吃了数杯闷酒,便推开不饮:想到自家一人,并无亲丁骨肉,历年客中度岁,如孤鬼一般,看着人家父母兄弟妻子团圆聚饮,好不有趣。想毕,不禁伤心起来,即叫收拾过残肴,回到房内。巴太太早命点了一对红烛在他房中,又预备下暖茶果饼等物,怕他夜间饥渴『。五官喝了一锤茶,和衣倒在牀上,只听得爆竹之声接连不断。又想到南京地方,不知今夜是何风景?此时要睡,觉得太早,何妨上街去逛逛,瞧瞧热闹,又可散着闷儿。遂吩咐伺候的人小心看守火烛,不可贪睡。“我上衔去去即回”。也不点灯,开门出来,见满街灯烛辉煌,照得白昼相似。往来行人拥挤不开,多是收讨账目的,甚为热闹。 五官信步只拣那人多的处在行去,走了半晌,因要解手,见路旁一条巷内行人稀少,五官进了巷口,撩衣小解。忽闻一家门内有人拌嘴,五官解过手,走近门首侧耳细听,一男一女的声音,料定是夫妇两口了。只听那妇人骂道:“不逢好死的,平时你只顾终日灌了黄汤下肚,醒了醉醉了醒的,叫我一个人在家忙的片刻不闲。少柴无米你也不问,都要我去挣。人家嫁了男人,原是图依靠的。谁似我这般苦命,碰着你这酒鬼,自己养活自己不算,你还要掏摸我的体己用;不与你即弄刀弄杖的,恐吓我。一般也用得罄尽的,各自各儿光着两手。我原想积蓄点儿,防阴天的。俗说,打网总有晒网时。想起来我是犯了什么阴谴?往常也罢了,今日是年终的日子,你早早逼命似的榨了几个钱去,预备下你的黄汤就没有事,余外都不管半点儿。你看大家小户都欢天喜地的度岁,我家还是清锅冷灶的。我难道不是过了好日子来的,谁生下即是穷命。而今穿不如人,吃不如人,着数我受苦是理当的。这些孩子们眼巴巴望到过年,谁知既没的穿又没的吃,你可忍心?我恨不能顿时死了,看你可管不管?不逢好死的,你也有付心肝五脏呢!不见东边张大姆姆家-,他夕:夫待那般好法,尽他穿着吃着,连草棒儿都不叫他去拈一拈儿。他还嫌好厌歹的整日的寻几十个过儿,与张大爷怄气。据说他家今年也没得过,张大爷生怕他奶奶淘气,半月前即瞒着他将自己穿不着的衣服当了,早把年事办得齐全十美。你不见适才张大姆姆来辞岁,周身新衣,头上又戴得花簇簇的。他既来过,我也该领着孩子们到他家去一趟儿,叫我身上这般形像,又怎么去呢?张大爷是个人,你早该愧死羞死了。”那妇人说罢,即咽咽呜呜的哭起来。 又听得那男子叹了声道:“你说的未尝不是,叫我也难驳回。但是你只晓徘这样说,却看了一面。我这连年运气实在不好,做生意又折本,难不成去做贼做强盗,干那没本钱没天良的事,方可发迹么?不然仍宜耐着性子,待运气自有出头之日,冷灰犹有发热时候。你说我只顾吃酒,我心内也着实烦恼,恨不暂时死了才干净,丢下你娘儿们又怎么呢?借酒解愁,是有的。你既这般说,明日是新年头一天,我即立誓戒酒。不知戒了酒,这一宗款目省不下的。总要沐天地祖宗庇佑,我转了运,那怕就是做个小本经纪,慢慢向前敷衍度日才好。你此刻哭杀也没用,不如得乐且乐,抛去闲愁,听那满街炮竹也有味儿。你说我另是一付心肝,我看着一班儿女穿吃不周,心里也过不去,却是没法儿的。我烫了壶暖酒在此,你且过来同儿女们喝一锺儿,挡挡寒气,拚着吃醉了好睡去。今年已过,再抖擞起精神来干明年的事罢;我家也有一桩好处,上不欠官粮,下不欠私债。较之那债户盈庭,索欠追逋,敲门打户,虽有火鱼大肉堆满几案,也吃得不舒畅。” 五官听了,点头叹息道:“可知天底下的人,造物不齐,贫富不等。有钱的今夕骨肉团圆,欢呼畅饮;那中等的也还巴巴补补,将就的过得去;如这样人家,亦复不少。我在客中度岁,犹觉难处,尚不愁穿吃用度,不过举目无亲,凄凉些儿。比较着这家艰苦,天渊之隔呢!”五官一面想着,一面叹着,不由动了一点恻隐之心。猛然记起巴太太绐了他一锭压岁银子,约有五六两重,何妨此时转赠此人,给他做个新年的资本,或者这家即由此脱离苦处,也算我提拔他一常好在我亦不希罕这一锭银子。想定主见,即伸手去叩门。 那男子在内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若是讨债的,你认错了门户。我家虽穷,却不欠债。”五官在外高声答道:“你开门出来,自然知道。”那男子果然开了门侧身让出里面灯光,把五官上下望了几眼道:“尊驾来找谁的?”五官也不应他,即走入门来。那男子见五官穿得整齐,是个正经人模样,忙闭上门,也随了进来。吓得那妇人急急起身,跨入房内。 五官看那男子,虽然衣裳蓝缕,面目枯槁,却生得身材长大,。遂道:“我半夜三更到你家来,并非别故。适才你贤夫妇所言,我已听得清楚。你家的艰苦,也不必瞒我。”在身畔取出那一锭银子,放在桌上道:“些许银两,权送你做个新年货本,好好的捱度日月,耐守时运罢。千万不要说我唐突你。”说毕,道了声惊动,即转身欲行。 那男子又惊又喜,赶忙一把拉住五官道:“承尊驾美意,感激不荆无如与尊驾一面未谋,何敢领此厚赐。”五官笑道:“你这人太觉拘泥了,又不是你找我去的,我是自寻上门送与你,有什么敢与不敢?趁此天尚未明,往街市上买些急需应用对象回来,其余也罢了,可知明日是元旦,也不买分香烛纸马敬敬神祗吗?就是你平日以酒为命,亦该买点食物预备下酒,难道新年新岁好专吃寡酒不成?你快干你的事去,不要腻腻烦烦的。” 那男子见五官一片诚心,十分感戴,急倒身下拜道:“蒙恩公所赐,我也不敢过于推却,有拂尊意。请恩公留下姓名,容图后报。”五官摇手道:“快别要如此,些许之赠何足云报?若问我姓名,我姓柳,派行第五。现住在鼓楼前金家,问到前任山东臬司祝大人府内管外务的金大爷,人人皆知。”那妇人在房内听得明白,也不顾没见过的生人,亦出来向着五官深深叩拜。慌的五官方扯起那男子,又向那妇人还礼不迭道:“这又算什么呢?贤夫妇速速请起,不要耽误了正经。”说罢,急急的出门去了。 那男子挽留不及,直送到巷口犹欲说话,见五官已去了好远,只得回来。拿了那银子上街兑换,又买了多少东西回家。夫妇两人忙着先烧起香烛,酬谢家神祖宗。随又整顿出酒饭,夫妇儿女欢欢喜喜的度岁。所余的几两银子收过一旁,待过了正月打点去做交易。夫妇两口足足念说了五官一夜,未曾住口;世间原有这般好人,专待天明好往柳恩公家叩喜。 且说五官出了那家门首,仍寻旧路回到梅仙家内。时已四更多天,内里巴氏母女早叫人各处打扫,预备烧接天地的纸马。五官见天色将明,不便再睡,只和衣躺在牀上少歇。心内却暗自得意道:“想不到今夜做了这一件快心的事,我不过去了五六两银子,那家即得了实济,可以度过岁去,不致啼寒哭馁。况且是小臞的丈母给我压岁的,又不是我体己拿出来的。只忘却问他姓名,好在我说了住落下去,明早那男子必然要来。” 少顷,早东方发白,那外面炮竹之声更甚,梅仙已从祝府回来。五官即起身净面漱口,换了衣冠,先随着梅仙拜了天地,后又来拜影像;梅仙又上来谢了。五官方与梅仙拜年,至内里见巴太太同巴氏等人,行过礼退出。早有人送上百果茶,与敬神的元宵,两人吃毕,洗了手脸,即带着家人一同到各处贺岁。 五官亦随着梅仙到祝府去过出来,方往小儒处来,只在号房内上了档册。又至聂家,王氏留住吃酒,小怜亦出来陪他们坐了坐。梅仙即请见慧珠,少停小丫头来说:“昨夜劳碌很了,今日觉得身子不爽,得罪二位,改日再见罢。转替二位道贺;”五官满意今日』总该见着,谁知仍是空往,便怏怏起身作辞,与梅仙回到家内。梅仙只叫人各处分送名帖,自己乐得偷懒不去,脱了大衣,陪着五官闲话。 五官方提起昨夜的事来,梅仙笑道:“你一人轻易不肯出去,一出门偏遇见那家夫妇拌嘴,也是他命中该有救星,鬼使神差的撮合你去,倒电罢了。你亦算积点小阴骘。”正说话间,见五官的跟人来回道:“外边有个男子,说是来叩谢五爷火恩的。问他姓名,不肯说;回他又不肯走,回急了,他说那怕等候千年,不见你五爷是不行的。”五官笑着道:“定见是那人来了,你领他进来罢。”跟的人转身出去,果然带了那人入内。见了五官,即在台基上端然四拜,回身又给梅仙行礼。 五官忙扯起他来,邀他坐下,问及姓氏,方知那男子姓郑名林,祖父曾做过一任武官。郑林自幼习得一身武艺,专喜任侠轻财,不上几年,把祖父遗留的家产用荆他妻子姚氏,是祖父在任上代他聘下的。姚家亦是个武职,彼时同城为官,后来郑林殁了祖父,搬回原籍。姚家又升到浙省去了,彼此相隔路远,音问难通。郑林系天生傲骨,不屑求人,自己又不善谋生,日形穷困。虽有几家亲族,因郑林家道渐替,都不来理他;难得郑林不去缠扰,他们正合心意。 五官、梅仙听了,皆叹息道:“如此说来,兄台倒是位有骨气的人,可敬可敬。既然令岳还在任上为官,何妨携带尊嫂等人前去投靠,令岳断不能不顾翁婿父女之情,也不认你们么,;强似贤夫妇在家受苦。”郑林道:“我久想去投奔岳家,怎奈日食都不继绐,那里还有川资起身?”梅仙见郑林说话爽直,将来不是没出息的人,爽性再成全他一番,即进内封了三十两银子出来,递与郑林道:“此银兄台可带回去,与尊嫂等人添补着随身衣履,余下的作赴浙川资,也尽够了。到了令岳那边,好歹寻个活汁安身为是。”郑林伸手接过,山不推却,即揣入怀内,立起身向梅仙、五官谢道:“承二位厚恩,实同再造。倘天不绝郑林,能有出头之日,再容报答。”说毕,作辞出外,头也不掉一径去了。 梅仙道:“此人真乃英雄,此去定然发迹,将来总可报答贤弟。”五官道:“君子施德不望报。我见他穷困,一时慨然济助,是我的意思、。日后他有了好处,是他福分。与我何干?若望他图报,自然该报答人哥,非你助他盘费到他岳家任上,他焉得出头。南京若有生叽,昨夜也不致窘迫到那般地步。人总要思木本水源的。”梅仙道:“你我不须谦逊,彼此都有功德。但愿郑林从此否去泰来,再整家门。报答我们倒是小事。”两人说笑了半会,里面送出晚酒来。五官因一夜未睡,觉得困乏,吃了儿杯酒即推开去,回房安歇。 过了五马日,梅仙即忙着请亲友的春酒,直忙到元宵以后,方』『消闲。五官见天气渐和,即欲往苏州一行,来与梅仙商议,定了二十日起程。又嘱咐一俟伯青回来,即寄信与他。恐在田、者香十分款留,耽搁迟了。仍带他跟来的两人同行,不过带着随手应用衣物,其余寄在梅仙家,免得沿途往返不便。到了这日,梅仙亲送他上船,叮咛“一路保重,到了苏州可写封信来,好叫我放心”。五官应答,即作别扬帆而去。 话分两头,且说祝伯肖残冬送他妹子,到了山东。汉槎见家眷已至,白是欢喜,坚留伯青年外再回南京。伯青难却汉槎之意,只得住下。过了灯节,执意作辞起身。琼珍小姐又嘱托一至南京,“务必探头小怜口气,如果情愿到山东米,千万人哥做主,代你妹丈聘-卜了罢,着妥人送他来此。可再告诉他声,此地断没人委屈他。好在妹子的性格,大哥是知道的,并非那种不能容人的器量。不是妹子一定着急,趁此机会,接了小怜来是爪经。倘日后公贴执定不行,反是难事。此时做成了,也就罢了”。伯青应允,择日起程。汉槎自然馈送了许多礼物,又修祟启与父母、岳父母请安。 伯青在路,归心似箭,毫无耽延。一来记挂父母妻子;二来慧诛未知可回转念头,又没行接着小怜实在信息。一日,已抵淮城,因汉槎有信寄与二郎,叫泊了船,岸到府里补会。二郎闻伯肖已至,忙迎接入内,彼此叙些别后的衷肠。即说到五官前次在此,受了多少惊吓,伯青人为叹息。二郎又留住伯青盘桓数日,非比上回家眷在船,不便多祝当晚备下酒席,与伯青畅饮,至夜半方散。伯青回船,收拾睡下。 次早,尚未起身,二郎早打发人出城来请上顿,伯青命来人先行回城,少停即至。忽闻连儿在后舱道:“怎么舱底下一堆箱笼全开着,是谁取物件的?也没有关上。”伯青听说,忙接口道:“谁开了的呢?你倒仔细看看,别要被人偷了物件去。”连儿即探身下舱一看,大大叫道:“不好了,箱子内全是空的,被贼偷了。”众船户闻得,也齐来看觇,七嘴八言的说长说短。伯青很吃了一惊,忙忙走至后舱,果见箱笼人开,内中只剩了些垫底的破旧衣服,其余尽数失去。伯青只急的跌足道:“这却怎么呢?”即命连儿陕赴县坐报案,自己坐轿来会二郎,又暗暗嘱咐家人们在船看着船户,没让他们脱逃。 到了府前,不倚通报,即下轿入内,见着二郎便细细告诉夜来被窃之事。二郎亦人为诧异,恰好连儿报案回来说:“鲁太爷已赶着出差,并协同河快分路缉获。又将船户、水手提了去拷问,说这件事定有他们通同,不然一船的人怎么都不晓得呢?并请爷具张失单过去,好待他迫赃。”二郎点首道:“这话倒有点见识,其中船户定有情弊。一又命贴身家丁到县里去当面见鲁太爷请安,说这件窃案定要人赃齐获,非别的窃案可比。 二郎又安慰了伯青一番道:“急也无用,想窃贼定然伏在左近一带,断未远扬;况又有船户们可以追交着落。我昨日那般留你多住几天不行,该应出了这件事,竟是天留下你来了。”伯青笑道:“人家被窃,正在懊恼,你反说趣话怄人。你不要得意,若追不到赃贼,不怕你不赔我呢!你是一郡太守,不能化莠为良,又无计驱逐,留着害过路客商,可谓豢贼殃民,问你可吃得起?”二郎大笑道:“好好!你竟用反巴掌打起我来,我爽性知照县里不管,看你怎样上控去?” 说话间,去的家丁已回,说鲁太爷无不尽力追缉,定然人赃全获,只求赏几天限。何以二郎前次详参上去,鲁鹏还在山阳任上呢?因鲁道同在京得了信,竭力弥缝,始从轻议处:“姑念初莅外任,不谙政务,着革职留任,以观后效。”现在鲁鹏甚为后悔,几乎罣误下来。借了一件别的事,把罗品解去,另请了一位方正老练刑幕办理,所以各事倒有了头绪,不似以前杂乱无章。鲁鹏由此亦不敢妄为,兢兢业业的小心做去。 二郎留伯青吃了饭,即叫他回船开清失单,共计失了衣物若干,“送县以备追缉原赃。再则船户既经提去,你亦不便仍住在船上,可搬到我衙门里来住几时,也省下些浇裹。俟此案有了眉目,方能回去”。伯青应允,即忙着回船与连几点清失物,开了清单送县。又发了禀启到南京去,恐祝公不放心。随后即搬到府里住下,专候开案。间日或命连儿持帖去催,或亲身到县里走一趟。 单说山阳县的捕役,奉了朱签,当即出城同着河快保甲分头缉访。一连访了数日,毫无影响。到了限期,鲁鹏坐堂提上捕役河快严比了一顿,再展限五日。不时又将船户带上,细细勘问。船户等都一口咬定不知,只得复又押下,待获到正犯自有着落。 捕役等人领了五日限期下来,大家计议道:“这件公案,我们是要赶紧办的。失主既利害,又有府里常来催着,难以拖延过去。兄弟们须要大伙儿辛苦些。那起瘟贼,多分是过天星,早离却此地了,我们尚要着几个出门去才好。”又公摊了一注款项出来,各处地道上购买眼线。 伯青住在府里,早巳半月有余,失案仍无消息,又不能回去,心中十分焦躁。惟有逐日同鲁鹏去闹,又遣抱属在知府衙门呈了禀词,二郎即批饬山阳县严加比缉,不得稍事因循,致干参处。鲁鹏却也着急,只得将捕役等家小收押,勒限开案,若再玩误,定行重究。众捕役下来,都说这宗窃案是来要我等命的。又去寻着连儿,苦苦央求,烦他从中周旋,“谪你家主人再赏几天限,我们实在比较不起了。二太爷,你看我们这两条腿总打烂了”。连儿见捕役等说的可怜,上去回明伯青,姑宽一限免追,如再没头绪却怨不得我。众捕役欢天喜地的拜谢而去。 连儿这些时也暗自着急,一则因伯青在此追案不能回去,不放心家中母亲妻子近日可好;二则自己对象亦失去若干。每日饭后,嘱咐同伴们伺候着伯青,即向城内城外各家铺面里留心察访,倘或访出一两件原赃来,此案即有着落。 这日,正走至城前,见迎面来了一人,认得是刘蕴的旧仆柏成。因上年拐骗刘蕴物件,逃至此地。如今刘蕴已死,他又出来了。在南京的时候,祝刘两府虽不甚往来,两府家丁多有交情的。柏成素日又极会巴结,是以连儿与他颇好。不料在此地碰见他,忙迎上去道:“柏大哥,久违了。”柏成正匆匆进城,低着头只顾往前行走,忽闻有人招呼,便停住脚步,抬头见是连儿,顿时满面堆下笑来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连老弟。你怎么也在这里,来做什么的?”连儿遂将跟伯青由山东回来,如何遭窃,现在县里追案,急切不得回转南京的话说了。又问:“你大哥因何也在这里呢?” 柏成听连儿说完,不觉怔了一怔道:“我的话一言难尽,难得你我今日见着,正好细谈细谈。”即拉了连儿至一家酒铺内,拣了个僻静的座头坐下,叫店伙拣那可口的洒菜多拿儿样来。柏成未言先叹口气道:“老弟,我的冤枉数年来总没人知道,今日却不妨告诉你。上年我跟刘家到南路去,他在常州贪恋着女六子不肯回家。我怕老主。人日后责备,终日的劝他早回。谁知久谏成仇,寻了件事故即在常州刀:除了我。老弟,你知道我平日是好脸的人,如何受得过这般委屈,实在是我错也罢了。我因赌了这一门气,即打算到京里去另寻门路,躲远些避避这风头,再回故上。那料走到此地,即病了,又传闻得刘家说我拐了他的东西逃走,我气了个要死,即欲亲到南京与他评理,不能你将衣囊嫖完了,不顾天理,这般投冤栽我:因病后一气,病又发作,较前更甚。待我病好了,又闻刘家得了疯症,老弟想想看,人都疯了,还有什么理说?恰值鲁太爷放了山阳县,田文海随了他来。我在病中用下亏空,不得已前去求了田文海,蒙他的好意,转荐在鲁太爷跟前当分中差。我因受姓田的提拔之情,实心实力的报效本官,好替荐主挣脸。那知鲁家是个胡涂东西,不分好歹,同伙的见我办事认真,背后无中生有,使劲轧我。本官信以为实,立即撵了我。田文海虽知我冤枉,无奈鲁家在气头上,不便分别,又绐了我一封荐书,投奔别处。我因家小接到淮城,一时难以起身,只得挨过冬令,交了春设法将家小安置妥当,再走不迟。现在我住在城外湖嘴子里,今日进城有事,碰见老弟,真乃幸会。”连儿明知他是欺人的话,却不便驳回,惟有唯唯而已。 柏成又问:“窃案目下如何办理,既一个多月毫无踪迹,我看是难迫的了:你们久住客中,亦非长策。你主人的意见,还是定要开了案方去,还是回转南京再作计较呢,依我的愚见,莫若暂回南京,就是你们走了,府大老爷也不能置之不问的。丢的东西已经丢了,纵然追到水落石山,亦没有什么意思。俗说得好,失贼追赃,余财未荆丢的物件不算,再加些客中用费上去,怪不犯着i难不成你主人丢了这一点东西,就吃惊了么?” 连儿摇头道:“柏大哥,你不知道,失去的东西原不算什么,无奈情理上实在过不去。我们的箱笼是放在后舱板下的,舱内睡了多少船户,麻蝇儿都飞不入去。怎生夜间贼来开箱倒笼,全数窃去,一个人都不晓得?其中定有隐情,难保没得勾通的弊窦。所以请县里提船户去拷问,他们却抵赖得一毫不知,现在尽行竹押着。俟缉访出些许影响来,那时自然分出皂白。”柏成亦点首称是。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直吃到下昼时分。 柏成有了几分醉意,连儿见天色将晚,起身欲行。柏成道:“我也要出城去,咱们别过罢。老弟明儿有暇,可请到我家里去说一天话儿。”连儿应答,同了柏成到柜台上会账。连儿因腰内不便,也不与柏成多让。店伙报明价目,柏成伸手在便袋内掏出一件汉玉搬指,当作银子递了过去。柜上人业已接过,柏成方才看清,忙劈于夺回收起,转身望着连儿脸一红,笑道:“可不是我醉糊了。”连儿故作不知,反掉过脸与柜上人说话。柏成又拿出一块银子,算还了酒价,多余的找回。连儿道了扰,方分路作别。走未数步,复回头紧紧跟着柏成走去。 谁知柏成掏出汉玉搬指时,连儿眼快早巳见着,认得是伯青常佩的物件。又见柏成情虚失色,早猜着了几分。况且搬指既在他身边,无论他是偷来的买来的,此案即有了着落。故暗地跟他行走,看到何处落脚。 恰好县里缉案的捕役,同着一班伙计们走来,连儿忙叫住他们,扯到一家店铺内,将适才的话告诉了众人。众捕役惊异道:“不料此案是他做的,真令人梦想不到。若非你二太爷见着原赃,我们一辈子也疑不到他身上。他去年却是田师爷荐于本官的,派仙当分外差。后来因他舞弊卖法,种种不妥,本官又碍着田师爷情面不好难为他,只开除出去。据闻他往别处去了,那知仍在此地,做这勾当。怪道上日有人说,见他穿的甚为齐整,我们犹议论著他,现在没有事干,反好了起来,想必是那里得了一宗外快。这一说真正是他无疑了。好二太爷,请你赶紧到衙门去,知照我们伙伴一声,叫他们多着几个人来,既有一件,其余的失物也有了着实。而且他一人断不敢做这勾当,他家内必有羽党,人少了去却不妥当。我们先跟他出城,看其动静。”连儿又嘱咐众捕役小心,“切不可使他闻风走脱,你们即吃不了兜着走”。说毕,便急急去了。一口气跑到县前,寻着捕役班房内,说给众人知道,又指点柏成去的路径。众人听说,忙带着家伙飞风迎了前去。 连儿自回府内回明伯青,复到县前候信。早见众捕役已押着柏成,同几个人来了。那先去的捕役道:“柏大哥与这几位朋友皆是汉子,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累我伙计们作难。现在所存的原赃业已起到。柏大哥既是朋友,又是旧交,你们须要好生照应着。这件事柏成人哥亦系误入,其实回一堂即没有事了。你等陪着他们,我先去打听本官,今日可坐堂不坐堂?”说罢,即去寻门上说话。半晌,出来道:“你们伺候着,官即刻坐堂呢!趁今日就审过罢i免得又要耽搁一夜,拖累柏大哥受委屈。”当将柏成等人安插在班房内,又去伺候官府升堂。 鲁鹏因此案满限已久,一犯未获,府里催文迭迭的下来。祝乡宦又时常私闹,明知这件案卷万不能颟顸过去,心内正在焦躁。忽闻今日原犯已获,好生欢喜,忙坐了大堂。原差捕役先上去回了,即命带首犯上来,见是柏成,很吃了一惊,暗想道:“这厮怎生仍在此地,又干下这没王法的事来?”便故作不识道:“你姓什么?叫什么?为何起意偷窃祝乡宦的衣物?你们一伙共有几人?那船户可是你们一伙?须从直招认,不许支吾,本县尚可破格开脱你等。”又叫将众船户带上与他对质。 柏成情知抵赖不去,不如招认,还少吃些苦。跪在地下,连连叩首道:“小的该死,一时油蒙了心,干下这胡涂事儿。小的白知罪不可宥,情愿招认,尚望太爷姑念小的初犯,受了人的蛊惑。小的名叫柏成,南京人,因寄居此地,失业有日难以过活。意在投奔他处谋干营生,苦于旅费无出,家小又抛弃不下。后来想到清江有个至好朋友,可以与他挪借安家动身的使费。那日到河边觅船,却碰见上午雇来淮城的一只熟船,小的即叫他送往清江。闲谈时,他问小的近来情形,便实告诉了他。正然开行,忽见上流祝老爷的船下来。小的偶说起南京祝家颇有名望,当日原推我旧主人家,如今刘家坏了事,此时通城要数姓祝的在头等上了。谁知船户听了,陡生不良之心。即将船泊定,与小的商议道:『你说那姓祝的座船也是我们一帮的人,实对你说罢,我们一帮有十数只船,明是驾船,暗中却全靠水面上做些买卖。既然祝家首推豪富,身边必有金银。莫若今晚大伙儿申合起来,弄他些东西,也强似你去向人借贷,还不知多远的路赶了去,你那朋,友可肯借呢?何以我们定要约你入伙,因祝家是个乡绅,失了东西必然报案追缉,地方官畏他声势,定严行访拿。非寻常的窃案,无力的失主,十朝半月即松懈下去。你在县里站过的,人又熟识,又比我们走得进去,可以访问消息。若祝家追的平常,我们仍在此地停留;若祝家迫得严紧,我们即往别处躲避。好在捕役人等断不疑猜到你身上。自此我们就是一伙儿了,请你在城里做名眼线。我等即放开胆去干,一有风声你即通信与我们,得的财爻多给你,见一得一的公分,你还愁没得过么?” 柏成说到此处,又叩了一个头道:“小的真正该死,因穷昏了,不觉听了高兴起来,答应了入伙。随即回船跟着祝老爷船走,果然见也泊了船,闻说尚有几日耽搁。头一天与他座船上的人计议停当,次日夜间小的等人伏在河边,俟祝老爷们睡熟,他的船户将衣囊包裹一件一件的窃出,小的们在岸上递接。所以祝家主仆,皆不知道。连日打听祝老爷追得甚紧,太爷又差了全班捕役协同河快保甲,城内外到处缉获,难以存身。又因祝老爷座船上的人拿去,怕他们受刑不起,吐出实供。昨日小的们商酌定了,往内河躲避。今早叫小的入城,再细细探听。那知才进了城,即遇着祝府家丁连儿,与他向来认识,他唤住小的说话。小的亦欲借此套间他的口气,便扯了他去吃酒。该数天网恢恢,小的错拿了搬指,当作银两,被连儿见着,即破了案。同伙的一起人在小的家内候信,不及逃走,故都被拿获了。此乃句句实情,并无半字虚言。总求太爷高升极品,朱衣万代,饶恕小的为穷所使,情愿具切实改过死结,永不为非。”一面说着,一面叩头如捣蒜一般。 鲁鹏听了,冷笑道:“好,你们这一班丧尽天良的奴才,只顾你们偷来的银钱,大伙儿快活,累得本县受足了失主的气,还耽着处分。你想去,你该得什么罪?”即命将柏成带过一旁,去带那两起船户们上来审问。未知船户等可肯招认实供,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少年得志奉旨完姻侠士酬恩奋身却盗却说山阳县鲁鹏审实了柏成,当令画供。即命卅两起船户上来讯问,众船户见柏成已从实直招,也只得认了。又将原赃逐一检点,却少了若干,问到柏成等人,都说卖与过路的客商去了。鲁鹏没奈何,贴补齐全,命连儿当堂照单领回。又做了详文申禀府里,叙说赃犯全获情由。一面着人去封锁柏成房屋,捉他家小到案,迫缴原赃。 柏成的妻子,本来在南京与柏成鬼混上手的,到了淮城方公然说是夫妇,明欺淮城没人知道他们底细。此时闻得柏成犯了事,必要拖累着自己,连夜将细软收拾逃走,另寻主顾去了。 差役回衙禀明鲁鹏,说柏成的妻子闻风在逃。他的房屋是赁下的,现在原业已出头承认了,不合封锁。差役囚得了房主贿嘱,竞代他掩饰过去。只把那两只船封了,照官价变卖赔抵。俟府里回文下来,准其销案。即将柏成等人按例定罪:柏成是此案首犯,重贵四十,永远囚禁;其余众船户皆从轻减等,每人枷号-月,刺字发各坊保正看管。伯肖见各物一半是鲁鹏赔补的,心内反过意不去,遂亲诣县署道谢。次日,即辞别二郎,另雇妥船回转南京。不一日,已抵省城。伯青先坐轿回府,连儿开发了船价,随后也押着行装进城。伯肖见父母消了安,祝公即问及淮城被窃一事,伯青从头至尾说了一遍。祝公叹息道:“天下事没行不报应的,当日柏成拐了他主人一空,几致刘蕴不得回来。日下刘蕴已死,没了对头,而且远扬他方,自以为幸逃法网。谁知天理昭彰,偏生遇见这一班船户,勾他入伙作贼,今日仍不免身受官刑,可见恶人总没有好结果的。”又问了问汉槎任上光景,便命回后歇息。伯青退出,到了自己房内。素馨小姐早迎接出来,少年夫妇远别了数月有余,自然絮絮搭搭,谈说不了来日一早,梅仙得着信赶着过来问候,说到五官临行的时节,谆谆嘱托,你一经回来即寄信与他。伯青点首道:“倒也不必急急的,得便你司『写封信寄去。”又去见舅父舅娘请安,呈上汉槎的禀启。回来又到小儒衙门里走了一趟。过了几日,各事料理清楚。 这日饭罢,带着连儿往聂家来,与王氏、二娘略谈了几句,即到小怜后进来,细问慧珠近况。小怜摇头道:“再别要提他了,如今益发不能干犯。起初我们劝说他还听着,目下只要说到你的话,他即掩耳走开,甚至见了我们躲避不理,怕的我们和他哕嗦。依我说,你可把这条肠子打断了罢。只当不曾认识他的,又怎么呢?”伯青听了,默默无言,只管望着小怜出神。好半晌,始倒抽了一口气,滴下几点泪来。又恐小怜见笑,忙转身拭了眼泪。见左右无人,即告诉“汉槎意欲接你到山东去,未知你可愿意?不妨说明,我好代你打点着”。小怜不便当面应答,只低着头拈弄裙佩。伯青知他意思是应承了,立起身来道:“我且别过,你可见着畹秀代我说声问候,我却不敢去惊动他。你的话可将行止的主见揣摹定了,我再来讨回音罢。”便辞了出来,回至府内,惟有纳闷而已。 忽见连儿来回道:“适才打听得陈二老爷点了词林,早间报子已报到总督衙门。此刻合城官绅都去了,老爷吩咐爷也过去道喜。”伯青听说,忙穿了吉服,坐轿前去。小儒留着,至晚方回。 原来陈仁寿进京会试,中了第三十二名贡士,殿试钦点了庶常,陈仁寿即行请假回乡祭祖完姻。今上又知道陈仁寿系两江总督陈眉寿的堂弟,恩赏白金五百两,以为婚娶之费。陈仁寿谢了恩,即择吉出京,一路上奉旨完姻,分外光宠。先专人到南京送信,小儒正接到喜报,又接到仁寿私函,不日即至南京,又恩赐完姻。小儒忙着寄信与从龙,让他早为预备玉梅出嫁。 这日,陈仁寿抵了南京,进衙见小儒夫妇请安,又叩见了甘誓。次日,往各亲友处拜会。过了数日,小儒即催促仁寿回乡祭祖,回来方可迎娶玉梅,若太迟了一则展转不来,再则又恐耽误了年终进京的日期,便择定三日后起程。适值从龙回信亦至,信中说欲招赘仁寿到苏州去,免得两处往返,待满了月再到南京与尊府合住等语。小儒正虑着仁寿娶亲,必须另寻下一所房屋,又没人照料。难得从龙说到招赘,却好祭祖回头,顺路苏州,岂不一举两便,忙来与仁寿商量。仁寿是没有不愿意的,他幼无父母,凡事都倚托哥嫂做主。小儒即写了回书,交带原足。又备下赘亲使费的银两,给仁寿带去应用。仁寿遂辞别哥嫂开船,一路无话。到了浙江,祭过祖,又拜见了合族,耽搁了两月。诸事已毕,即收拾动身,向苏州来赘亲。 从龙自接到小儒回书,便在本衙门打扫出一进正宅来,作玉梅新房。又命众家丁嗣后都称呼大小姐,不许提个“韩”字。一切婚嫁礼节,悉照自己亲生女儿一般。小风又暗中备了一分体己,添补玉梅妆奁,程婉容也有赠送。玉梅见从龙夫妇三人如此优待,感激不荆到了吉期,行过合卺大礼,又请从龙夫妇受拜,即送入洞房。玉梅在烛光下偷看仁寿,相貌堂堂,风流年少,十分心满意足。仁寿亦久闻玉梅才貌双佳,不过偶落风尘,先世却是旧族,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两人你怜我爱,各遂了心愿。从龙见他夫妻如一对粉妆玉琢,自喜眼力不差。直待满月以后,好送他夫妻回转南京。 且说柳五官自由南京起身,不数日,来至苏州,在从龙衙门里住了半月。即接着王兰有信来请,五官亦欲往杭州游玩各处古迹,便辞了从龙,向王兰处来。终日览赏名山大川,觉得天下湖山以杭州为最,怪道者香起坐的地方,自书了一付楹联挂着,集的成句是:圣代即今多雨露,故乡无此好湖山。 上联说的是,蒙圣思简放他此地为官;下联即指浙省名胜甲于天下。真乃贴切不福五官又于日间游玩的处在或有不识名迹,晚间回署,即请教王兰解说。足足逛了两个多月,游览方遍。却好接得梅仙米函,说伯青已回。五官见了,即忙着收拾起身,王兰坚留不住,只得送了若干上等对象。五官又便道苏州,辞别从龙。从龙留他同仁寿起程,一路上彼此可以照应。。五官再三不肯,住了一日,即先行去了。 这日,已过常州地界,因逼着船户不分晓夜趱赶,以致走过了应住的码头。时已初更天气,又落起雨来不能前进,即泊在一家村庄旁边,岸上不过四五户人家。此时天色不早,各家皆关门闭户。五官见泊了船,闷坐半晌,也就睡了。众船户赶路辛苦,--倒下即酣呼睡熟。五官在炕上翻来覆去,听那雨点打在篷上,浙浙沥沥的紧--阵慢一阵,倒勾起无限心思来,愈外睡不安稳。 忽闻得后舵“咯吱”的--声,五官侧耳静听,又似有人爬上船来的脚步声音,不禁害怕起来。喀嗽了两声,没人听见,忙翻身坐起,唤他的跟人道:“你们可醒着么?招呼船户们-声,后舵上什么响,别要有人呢?”众船户此刻已醒,忙答道:“没什么,我们住船的时候,忘却提起舵牙来,想是水摆着响。五爷只管放心,往来官塘大路不妨的。”五官见他们都醒了,听了听没有声息,复又躺下。因适才说了几句话儿,更难睡着。 那岸上已打三更,雨亦渐止,正蒙咙欲睡。猛然船头上“豁喇”的一声,五官很唬了一跳,正待叫人,见舱门全行打落,一连跳进四五个彪躯大汉进来,手内皆执着明晃晃的钢刀。五官早魂飞天外,抖着一团出声不得。后舱众船户也惊醒了,那知从舵后亦爬入几个强人,把众人捆扎做一堆,丢下舱底,上面用板盖着。前舱的强人也将五官捆起,用刀指着道:“你若开一开口儿,即送你狗命。”吓得五官双眼紧闭,听天由命而已。众强人点齐灯火,揭起舱板四处搜检,又开箱倒箧的寻找金银。 正在危急之际,忽上流摇了一只船下来。那船上的人问道:“对过的船为何半夜三更大灯大火,又在那里乱嚷做什么?”众强人听得有船来了,忙出舱,见是一只小船,船头上站着一人。众强人也不放在眼里,大喝道:“滚你娘的蛋罢,你管我们做什么?实告诉你,我们是向他借盘费的。你快点走开好多着呢,若惹起老爷们气来,你就没想活着。” 一语未完,站在舱外的那强人“哎哟”一声,“扑通”跌入水内。那人一纵,早过船来。众强人见来人用武,又伤了他等同伙,齐齐抢上船头,直奔那人举起刀乱砍。那人不慌不忙,手起足踢,打翻了好几个,跌下水去。其余的强人见势头不好,胡哨了一声,皆赴水逃走。 落后的稍慢了一步,被那人捉住按翻,用脚踏住胸膛,夺过他手内的刀,举起喝问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清平世界敢于行凶劫取?这家船上与你有什么仇隙?可从直说来,饶你一死,不然我即一刀剁你两段。”说着,把刀在他脸上桠了一桠,那强人连声哀告道:“好汉老爷饶命!这家船上与我等丬:无仇隙,因在苏州见他用得挥霍,我等起了意,约了我们一班兄弟,一路跟踪至此。偏生今夜他住在这旷野地方,所以才动手的。他的银钱对象虽已搜罗出来,都未取去。我们的人反被好汉打落下水,多分是没行命了。只怪我们行眼无珠,不识好汉。但求饶我--条狗命,愿从此改过为善。”那人道:“如此说来,饶你不得。”即将篷索割了一段下来,把那强人四足攒蹄的扎起。 五官此时万想不到有人救他,开眼看时,众强人已散,又听得问那强人,方知即是来人救了性命,忙高声叫道:“那位好汉请进舱来,放了我手脚好来叩谢。”那人早跨进舱中,见五官紧紧捆住,用刀挑断绳索。五官爬起,望着那人纳头便拜。那人一把拉住五官,细细一看,不禁“哎哟”道:“怎么讲,谁知是柳恩公!真乃天缘凑合,使我来解恩公之围。要恕我来迟,有累恩公受惊。”五官听得来人称仙恩公,大为惊异,定神细认,原来就是去岁除夕济助他银两的郑林。心中这一欢喜,非同小可,道:“郑哥,你怎么来的?若非你来搭救,小弟早作刀头之鬼。”说着,又要叩谢。 郑林挽住五官,哈哈大笑道:“天道循环,丝毫不爽。蒙恩公去岁除夕救我,天使我今日来救恩公,其中真个造化弄人,令人不测。我非恩公无以至今日,恩公非我无以脱此围,我们算各尽其情,何须介意。尊纪及众船户到那里去了?”五官道:“众强人上船时,我彷佛听见他们叫喊。后来我被捆起,自身性命尚不知死活,还能顾他们么?料想尽被强人杀了。” 郑林闻说,取了火走入后舱四处寻找,果然不见一人。暗忖道:“当真一干人都杀了不成?”又不见有血迹,正在狐疑;听那舱板下有人哼声。揭开看时,见众人好似捆拈似的,一大堆在内。即叫五官道:“不用着急了,他们都在这里呢!”五官忙走来看着,又是急又是笑。 郑林将火递与五官执着,即蹲身下去。众人认不得郑林,见他短衣结束,犹认着强人,齐声哀乞道:“大王刀:恩呀!船内所有金银任凭大王搬取,我们身上分文俱无,只求大王赏条狗命罢!”郑林摇手道:“你们别要怕,我非强人,是来救你们的。”便将众人举出舱外,方跳了上来,解开众人绳索。众船户与两名跟人,都捆得身子麻木了,躺在舱板上动撢不得,口内只说:“吓煞了!”又见五官平安无事的立在一旁,即问道:“强人来时,倒没有难为五爷么?这位爷是何处来的,怎么又救了我们?”五官将郑林杀退强人的话,告诉众人一遍。众人方恍然明白,便齐齐跪在船板上叩谢。 五官邀了郑林同至中舱,郑林道:“待我将那个强人打发了再议。”即转身提刀出舱,五官忙上前止住道:“郑哥且慢,若论这一伙强盗杀尽方快人心,但是他们被你打死多少,已知利害,想再也不敢为非作歹。依小弟愚见,姑免他一死,放他去罢。”郑林停住脚步,笑道:“恩公反可怜他们起来。也罢,死罪可赦,活罪难饶,我自有处置。”遂同了五官走上船头,指着那强人喝道:“你这该死狗贼,若不看柳老爷慈悲你们,定要剁你几十段。从此你须改过为善,做个良民,倘再执迷不悟,有日碰到你郑爷爷手内,把你碎尸万截。”说着,反过刀背来,在那强人左右肩头上,使劲斲了两下,顿时两膀皆断塌下来。那强人咬牙忍受,不敢叫唤,此时只求活命。五官忙着又要来劝,却不及了,只说了声。“可怜”,躲入中舱不忍看视。郑林见他两膀已折,料无能为,即割断绑绳,喝声“饶你狗命,去罢!”拎起他右腿,摔上岸去。那强人得了命,也不顾疼痛,连爬带滚的去了。 郑林放了强人,又下舱来,笑向五官道:“发放他去了,只是太便宜了那狗贼。”五官连忙让郑林上坐道:“郑哥,你我从此是患难朋友了,切不可如此的恩公称呼。若以今日而论,我受你救命之恩,又怎生称呼呢』;你若不弃嫌我,由今日起我们即以兄弟相称为是。”郑林本来爽直,也不多逊便答应了。此时五官的跟人喘息了半会,也挣扎进舱来伺候。郑林道:“你们可到我那边船上去,随便拿些吃物过来,我忙了半夜,肚内饿的很。”五官忙道:“我们船上有现成的酒饭,晚间因身上不爽,没有吃着。你们看可被糟蹋了没有?若没有糟蹋,快暖了来郑大爷吃。我觉得也要吃点子呢!”跟人忙去预备酒饭,少顷捧了出来,安好座头,郑林坐下,虎咽狼吞的一阵吃得罄净。五官只用茶泡了半碗饭。两人吃过,洗了手脸,天已大明。郑林叫五官歇睡片刻,“不然劳碌狠了,你身子又不健壮,少停要嚷病了。我亦过船去走走,停刻再来与你叙话”。又叫两只船并排帮着同行,看他们开了船,方过船去。 五官亦觉身子刚倦,即和衣睡下,闭日养神,心内却着实感激郑林。又自喜去岁除夕救了他,原来是伏下今夕救自己的根了,真所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如今有他同伴,我也不怕了。郑林回到自己船上,将夜间的事与姚氏说明。姚氏亦喜道:“难得此地遇见恩公,又解了他的急难,真乃天从人愿,稍尽我们报答之心。”郑林也歇息了半会。早巳午饭时分,郑林起身跨过船来,见五官亦起来坐着,吩咐跟人整治酒菜,又叫去请郑林。 忽见郑林过来,笑着起迎道:“郑哥来了么,我正欲着人去请你。适才船走惠泉山经过,小弟叫他们上去沽了一瓶上好的惠泉酒,又备了两样精致肴撰,我们弟兄们乐他一乐,以补昨夜的不足。”郑林亦笑著称妙道:“难为你想得到,土语:不饮惠泉酒,空在江湖走。我们既至此地,也要尝一尝惠泉风味,不枉走这一趟。”五官即唤跟人摆上酒菜,两人对坐豪谈畅饮。 五官又问及郑林何以至此?郑林先举起酒来,仰着脖子一口吸尽,放下杯子道:“说电话长,自蒙老弟与金大爷赠我川资,即同着妻子儿女投奔我岳父。到了任上,我岳父母终日思念他女儿,托人带了几次信,都没有寄到。正要打发我们舅爷亲自来寻我,恰好我与他女儿去依靠他家,又带了几个外孙同来,甚为欢喜。及闻我说列近年穷困,几乎全家都成饿殍,幸遇金柳二位慨然赠济,方能前来。他老夫妇听了狠狠哭了一场,不舍他女儿自小娇生惯养,那里受过这般苦处。便对我说,既然来此,且安心住下,我自有安排,都要设个长久的法儿,让你夫妻们好过活去。我岳父本是行伍中有名的老手,闲时与我讲究些技艺,不时又叫我到城外跑马射箭,怕我坐懒了筋骨。三月内忽然奉到本省总督来文,因去冬我岳父巡缉洋面获盗有功,推升了浙江黄岩总镇,即忙着料理去赴新任。我岳父说:『此去浙省道路鸾远,你夫妻们不便同往。我前月已托人进京代你捐纳下南河千总,我再绐你五百两银子,携了家眷回家归标去罢。你这一身本领,在河营内宰见出色。多余的银两可置办些田产,又有千总一分粮米贴补着,你夫妻们不愁没养活了。倘或一年半载你的官运通顺,得补了实缺,也不忱你家世代将门之后。我再写信去,请河营内诸位至好朋友照应着你。』我送了岳父母动了身,即带着家小趱赶回来,投营效力。趁此年富力强,正好干立功业,重整祖父家声,也替我岳父母挣口气,不负他老人家提拔我的一番美意。想不到昨晚走至此地,得遇老弟,又值老弟有难,天使我稍尽寸心。我正欲一到南京,即先寻老弟,向当道诸公求两封书札归标投效,较之生疏疏的去投营好得多呢!不知可有那般福分,托天地祖宗庇佑,略展我生平志向。”说着,又一连干了几杯。 五官听了,喜得起身称贺道:“原来郑哥得了官,正是丈夫立身之基,将来专阃拥旄,翘首可待。今日先奉敬一大杯以作预贺,小弟也陪干一怀。”即亲自斟了洒送过,郑林立起饮了。五官亦陪了一杯,又坐下道:“郑哥恐初入河营没人照应,小弟回去与小臞商议,请总督陈公写封私书致意河督。况且郑哥有这一身惊人本领,再没有上司不另眼看待的。”郑林听五官-口应允,欢喜非常,先道了谢。真乃酒逢知己干杯少,对吃到饮宇时分,五官已觉醺然欲睡。因昨夜遇盗,不敢多饮,又吩咐早早的在那人烟稠密所在泊了船,两人进过饮食。郑林知五官害怕,也不过船去,好在一顺泊着,两边都可照察。即叫五官睡下,自己轻装扎束,拿了兵器坐在舱门口,又点起一支通宵大蜡,暖暖的烫了一壶酒,自斟白饮的消磨永夜。 五官安安稳稳直睡到次日天明方醒,见郑林仍然坐着,心内好生过意不去,忙一骨碌爬起,揉着眼睛笑道:“我昨夜真个睡糊了,半点儿都不晓得,怎生带累郑哥守了一夜。”郑林笑道:“这又算什么呢!我向来走道儿,夜夜都是如此。我知道你昨日吓狠了,不守着你是睡不稳的。你又不惯辛苦,千夜没得好睡,眼睛抠搂了倒难看。好的白日里,随我爱睡到什么时候儿。”说着,推开水窗,见天已大明,即叫起船户们开行,自己便和衣倒在五官榻上睡了。 郑林因夜来不曾合眼,酒又吃多了,放倒头即呼声如雷。五官料难再睡,穿齐衣服,起来盥洗已毕,坐在篷窗口看来往的船只。郑林直至午错方醒。由此每夜郑林守着不睡,五官自得了郑林作伴,放心大胆的睡觉。 不一日,已至南京。郑林别过五官,收拾行装同着姚氏儿女进城,约定明日在小臞家会晤。五官亦料理上岸,来至梅仙家。梅仙接着问问一路情景,五官即说那常州遇盗,幸有郑林相救。梅仙听了,着实叹息道:“当日我原说此人终非久困,不意此去即得了机遇。路上贤弟又赖他解危,可谓救人自救。”五官又说及郑林托他求小儒信致河督,冀有关顾。梅仙道:“这也不难,明儿我们先去见了伯青,托他转达分外妥洽。伯青很惦记你呢,倒望你回来好多时了。”又摆出酒来,代五官洗尘。 次日清早,五官换了衣服,同着梅仙望祝府来。到了府前,寻着祝安,梅仙即问伯青。祝安道:“往总督衙门去了,适才闻得陈火人奉旨内用,我家少爷赶着去道喜了。还闻云大人、王大人也升了。”梅仙、五官亦忙与小儒叩贺,方知陈小儒奉特旨擢用吏部尚书,两江总督仍着程尚调补,云从龙特授南河总督兼理漕河事务。恰值杭抚又告病回籍,所遗巡抚一缺,即着藩司王兰署理。该督抚等均着速赴新任,毋庸来京陛见等情。 小儒见他两人来了,即留住他们吃了晚饭去。伯青扯着五官到一旁坐下,说不尽彼此别离衷曲。又问五官,此番还是常住南京,还是仍要回去?五官道:“京中的房产我皆变卖了,又无亲戚故旧,我回去做什么呢?你若留我我即住眷,你若厌烦我即回京去。”伯青笑道:“听听你这话可怄人,我巴不得你住下,可以朝夕相聚。你倒说我厌烦你,我为什么要厌烦呢?可不是没得说的话,不过怕的东府里王爷不容你久住在外,我不放心才问你一声,你反用这话来怄我。”五官道:“我出京的时候已禀明王爷,一时不能回去。他老人家也晓得,我出来是不回去的了。” 又说到郑林的话,伯青点头道:“这郑家的行为,使人可敬。据你说来,却是一个英雄。好在如今在田已调了南河,明日等他到了南京,我亲自去拜托他提拔郑林。他又非外人,可以不用小儒的信。” 小儒亦与梅仙说些闲话,见伯青、五官两人唧唧咕咕的说笑。 不了,便笑说道:“你们也好谈完了,不要一边亲热一边冷落,分明现出两样情形来,叫人心里受不得。”五官听了,一笑走开。梅仙红着脸道:“你也打趣我,你要嘲笑他们,何苦借我踏一脚呢?”伯青也笑着走拢来,即告诉小儒,五官在路遇着郑林的话。小儒亦叹赏不绝道:“此人真是个血性男子,凡有血性者,遇事必能果敢,不避艰险。在田若收之麾下,定得其力,不独专为报答私恩上起见。改日在田到此,伯青倒要记着说声。” 说话间,已摆上酒来,大众入座。小儒早巳吩咐,是来道喜禀见的,一概回复登簿容谢。众人即脱去大衣,换了便服,传杯畅饮。席间,五官言及田文海,如何被刘蕴冤魂捉去。伯青说及柏成,如何勾通船户,盗窃自己衣物,现在犯了案,永远囚禁。小儒道:“足见事事皆有天理,若没了报应,世间的恶人更要多作威福呢。” 伯青又想起小怜的事来,忙与小儒商议道:“前日我问过爱卿,他虽没有话,看他的意思已经应允。我正筹划没有妥当人送往山东,不若叫他随着你同行。况且嫂夫人此次也要入京,沿途更有照应。”小倘道:“这却是一举两便,明儿可叫他搬到我衙门里来罢,内子也很欢喜他们,免得临时行色匆匆。爱卿没有走过旱道,必至丢了这件,忘了那件的。若搬到我这里来,白有人照应着,不要他费半点儿心。”伯青喜道:“那可不是更好了,我明儿即去通知爱卿。”众人饮到薄暮时分方散。伯青约五官到他府里去住,比在小臞家早晚见面,便当的多呢。五官答应着,说定后天一准搬移过来。 次日,郑林来会五官,即带了他去见伯青。又叫郑林备了手本,到总督辕门上求见。小儒因昨日五官说郑林如何英勇,即命传见,很问了多少话。叫他停两日,“待云人人交卸过抚篆,来接南河的印,那时你再归标,云人人也是极爱人材的。人凡居官的人,无论尊卑,文职以治民为务,武弁以练兵为先,结实做去,不遗余力,朝廷白有升赏,上司自然器重”。郑林连声应是,告退下来。专守云河帅到此,再去谒见。 隔了一日,小怜搬进衙门,方夫人叫他在上房歇下。小儒连日忙着结算交代,及未完事件,只候程公来接过手,方可起程进京。 伯青白接了五官同住,和他终日谈说些故事,梅仙又常进府。伯青倒把想念慧珠的心,丢下了一半。这日;正坐书房与梅仙、五官闲话,连儿来回道:“云大人由苏州到了,此时已往总督衙门内去拜会。大约少停即到我们府里。”伯背闻说,忙叫连儿再去打听。未知伯青见着从龙有何话说,且待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讦阴私设谋等蜂虿得贵子佳兆叶熊罴话说云从龙奉到恩命,调补漕河总督。过了一日,新任苏抚已至,从龙交卸了抚篆,即收拾携眷往南河来。先打发陈仁寿夫妇回转南京,方随后缓缓的登程。一路迎送,不须细说。 这日,早抵南京,上岸来拜小儒、伯青等人。伯青即说到郑林一事,托他照应。从龙道:“你们保举的人自然不错,他又待五官有此一番好处,我理应破格成全。明儿可着他先来见我,好量材使用。”又问慧珠近来如何?伯青道:“再不要提他了。”便将慧珠矢志修行的话,说了一遍。从龙摇头道:“我不意畹秀竞如此大改性情,平日他和人淡淡是有的,也不致忽然绝决到这般地步。没是伯青不留心,说出什么无意话儿,冷了他的心了。”伯青道:“真正要冤屈煞人,我那里还敢得罪他,况我与畹秀忝在知己,即是无心说错了话儿,他也不能记憎我,而且我并没有说错什么。此时求他同我好好说句话儿总难,他的隐情心事,我也猜摸不透,惟有听之而已。你如不信,明日背地里问着小儒就知道了。”从龙见伯青说着火有凄然之态,亦不便再往下问,即用别话岔开。说了半会,作辞回船。 次早,郑林得信,忙来叩谒。从龙见他一表非凡,是个英雄气概,大加赏识。问及家世,先代皆是武职出身,颇有勋劳,便命他随行听候差遣。郑林拜谢退出,白去料理不提。 小儒早同方夫人计议,备帖去请程婉容与小凤过来盘桓,又请了伯青夫人江素馨与小怜陪客。他们皆是旧时姊妹,见了面悲喜交集,各叙阔别。小凤问及慧珠,小怜将前后细情说了。小凤道:“我来时犹欲去见他,劝说一番。现在闻你所说,他竟是丝毫不可移动。纵去劝说也是无益,徒然惹他烦恼,我也不去见他了。好在他已将我们昔日的姊妹付之度外,我不去,他想也不恼。” 小怜道:“我看姐姐不去的很是,见着了空被他奚落一阵,倒犯不着。犹记我搬到这里来,去见他作辞,又借着别的话劝了他几句。他反生起气来,说:『你们是有福的人,所以总得了好处。我是生成薄命,只合念佛涌经,修修来世。从此你们只当我没了罢。』说罢,他即走了开去。姐姐你想想看,他也不顾人下不去,就冲口说出这些话来。你若去见他,说的好便罢,说的不好,引出他多少的牢骚来。故而我劝你不去的为是。”方夫人亦叹息道:“聂大姑娘为人甚好,相貌既俊丽,谈吐又文雅。前年在我家里住了多时,临去尚依依不舍。怎生忽然变出冷面冷心不情的性格来?真正一个人中道会变的。”至晚席散,各回府笫。 次日,江素馨也请了众位夫人,到他府里宴会了一日。其余一概辞谢。从龙又往小儒、伯青等处作辞,即收拾起身,叫郑林带着家小随行。五官直送出十里以外,还是郑林再三止住,方珍重一番而别。 人众不日到了淮城,二郎出城迎接,留从龙等在署款待。小黛也请程婉容、蒋小风过去。隔了一日,从龙辞别二郎,去赴新任。管下各文武,早远远来接进了公馆。然后择吉接篆,所有专折谢恩及一切应行公事,无须赘说。 郑林先安顿家小住下,即料理归标,在辕听差。却好漕标中军守备以丁艰出缺,因漕河事务均归从龙统辖,两营中军,便命郑林一人暂行兼理。当时即有漕河两营文武,来与郑林联络,又见他是河帅亲信人员,惟恐趋承不及。郑林却一尘不染,悉秉至公。从龙分外宠任,凡上等美差皆委他去办理。又于冬令例保案内密折单保,免补守备,以都司升用。遂实授了漕标中军兼管河务。郑林即写了信,禀知他岳父。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陈小儒待程公来省接了印,便打点登程,又带了仁寿夫妇与小怜同行。伯青等人,亦忙着纷纷饯送。五官写了禀启,托小儒带呈东府里王爷,无非仍说“外面各事没有清楚,急切尚不得回来,请王爷不用挂念”。小儒今番是擢升内用的大员,沿途迎送更多。 一日,已至从龙境界,见了面即商议将玉梅留下暂住,俟仁寿过了朝考,或留京或放差,再来接取家眷,没似我上午带着家眷去会试,巴巴的到了京,不上两月又仍然出来,人既吃辛苦,又多费往返使用”。从龙应允,即留下玉梅。 来日小儒作辞,由王营陆路入京,又特地绕道兖州,送了小怜过去。汉槎即亲往小儒公寓内,再三称谢。祝琼珍见小怜已至,其为欢喜,忙收拾出一进房屋让小怜居住,当派了四名丫头给他使唤,又赶着他叫妹妹。小怜见琼珍如此优容,更外敬谨侍奉。琼珍拣了吉日,代小怜开脸上头,命内外人等俱以奶奶相称。自是小怜得了栖身所在,颇为相安。 小儒在兖州住了一日,仍取路趱赶入都,一路无话。已至京城,先赁定公馆,安置家小人等。便预备陛见,赴吏部衙门接任,又去拜会了在京诸同年世好。从此即小心勤慎,以供厥职。 话分两头。单说云从龙在河督任上,不足两月,将漕河两营一应积弊陋规,人为整顿裁汰。所有庸劣各员,尽行参褫。不时传了郑林入内,当面吩咐在外暗中访察,作自己一名耳目,又命严约两营兵丁,不许滋事扰民。真乃吏治民安,一方称颂。 这日,正在签押房阅看公件。忽见家丁来回道:“淮安府知府冯宝来见,并有要话面禀。”从龙听了,暗想道:“楚卿非我属下,今特来禀见,其中定有别故。”忙叫人将文卷收过,吩咐请见。二郎进来,见从龙请安。从龙略问淮城近日风俗,即问二郎来意。二郎欠身道:“请人人命左右暂退,卑府有机密事件面申。”从龙起身道:“既然机密,外间耳目逼近,到里面去坐罢。”便邀着二郎至内书房,命伺候的人一概不许进来。又让二郎宽了大衣,对面坐下。 他们原是至好,因名分有了尊卑,外面不得不拘体格,私见的时节,仍似当日嘲笑戏谑,无所不至。从龙因二郎说得如此郑重,很不放心。才入了座,即伺:“究竟是什么事?这样蝎蝎螫螫的。想是在淮城又闹下乱子来了,快说出来,好大家设法。”二郎笑道:“不劳你关心,你倒有意咒我闹乱子。然而这件事闹出来,也非寻常。去岁山阳县闹漕一案,皆因鲁鹏不善办理,苛收了众花户,触怒本城绅耆,联名具禀到我衙门。我即委派委员查访属实,不得不详,是你与小儒列衔奏参出去。鲁鹏得了信,即赶着寄信进京与鲁道同,在内做了手脚,只从轻议了个革职留任酌处分。若依你的意见,因他袒庇田文海,难为了五官,还要行文确查,再行参办。我即寄信你们说,人贵悔过,如今他革职,也知道利害,凡事不似从前狂妄,断不敢复萌故态。不如姑宽着他,以观后效。若一定要办倒了他,他这微末前程亦非容易得来的。好在五官现今安然无事,亦没有过于难为着。这么看起来,我尚有恩于他。那知小人心胸却最险毒,不记人的好处,只记人的坏处。就是我详参了他,亦系因公起见,是他自取其咎。我若不详,我即有了处分。不意今年三月间,他又密信与他老于,说我乃原任宛平县冯炳的儿子,本籍常州,目下冒入大兴县籍,反在本省江苏为官。鲁道同正恨我去年详办鲁鹏,见了这封密信,即揭参-上去。现在奉旨着两江总督查明覆奏,毋得隐混。昨儿令岳已行下文来,凋我上剩我想这事倒被他踹住过儿了,却很有些棘手。偏偏你又升到南河来,小儒又内用了,不然也好代我扛着一肩。前儿我已写信与小儒,托他在内粉饰。究竞具权操之于外,令岳那边我又没伺候过,必然据实覆奏。我的官丢了,却不位什么,若被姓鲁的扳倒,非独难以对人,亦落他人笑话。意在烦你写封切实禀启,绐我带呈令岳,求他弥缝。况且还有一条可以辩白的情由,我有一支共高祖的远族,久住在京,已入了大兴县籍。惟有借说与他嫡派,方可无碍。” 从龙听了,咂嘴道:“这件事很有些棘手,若照父子异籍的办去,即是个欺君之罪,你却当受不祝当日你怎么忽然要捐冒大兴县籍,真令人不解。此事原难以怪你,只说捐名郎中分部行走,不过因伯青等人都在京中,大家可以常聚在一处,却没有想到恰恰放在本省来。你却锚在简放之时,若申明原籍常州,另谪改掣,即没有事了。你果真有房远支是大兴县籍,尚可设法补救。我即写信至家岳处,将你实在原巾不妨明白直说,你再具禀详诉上去。家岳亦是个爱才的人,又晓得你与我们至好,不能不曲为成全。到了南京,再求江相去关说一声,你是江老门生,他也不好拒绝不问,就是家岳,亦不便过于拂了江老情面。况又有小儒在内暗中撕掳,可保无大关碍。若说一点处分不得,是没有的事。” 二郎道:“我也自知难免过失,只求不丢脸,不落鲁家父子算计,即万幸事了。我并非那般得陇望蜀的人。你既肯给我的信,就烦你写下罢,我好早去早回。爽性丢了这颗劳什子的印,倒也罢了。若叫我多在省中耽搁几日,却不放心。不知鲁鹏一经出了我,惟恐又妄作妄为的,倘再闹出些事故来,我就真担当不住了。虽白闹漕以后,他敛迹了多少,怕的本性终未能改,饶不着我还时常防察着仙呢。细想起,我真正那里来的晦气。此番到省去这一趟,要用四五百金,纵然令岳允了情,部里亦要去料理,一打趸儿的算起来,至少也得二千金。你知道的我平日费用又火,那没名望的钱我又不肯滥龋这准安府亦是个中缺,出息微末,仅够我衙门内用度。去年我还赔贴了少许,如今平空生出这枝节来,那里措办得及一宗巨款去?库项我不敢动取分文,平时犹可,现在既闹出这件事情,尚不知能否回任?若再被后任查出亏空来,可不是罪上增罪么!” 从龙点首道:“你所虑却也在理,若专为用费筹划,我倒代想下个救急的法子。你至南京伯青那里,大可通挪。不过叫他先替你代垫着,回来我再为你设法归结。”二郎听了,感谢不荆从龙又问同及“鲁鹏密信进京的事,你如何晓得这般清切?”二郎道:“说也相巧,我有名旧仆现在山阳县里,鲁鹏一举一动他尽知其细,特地来告诉我,叫我防备着。彼时我也不甚介意,谁知竟被他父子闹通了。”从龙闻说,方明白其中原故。又留二郎吃了饭,即带着信去,禀启中细微曲折,写明情由,与二郎看了,封好函口。二郎在身畔收好,作辞回去。次日清早,收拾起身。 不数日,到了省城。先寻着伯青告诉〔情由〕,伯青替二郎大为不平,又满口应允,“如有短缺,只管到我这里来龋你我既是至好,切勿稍存意见”。二郎别过伯青,即去谒见江相,将细情面禀一番,江公自然也答应了。方去禀见程公,把从龙禀启呈上,适值江公亦打发人过来关说。程公也知道二郎居宫清廉,办事很有才干,又有女婿的书信,江相的人情,落得顺水推舟做个好人。若覆奏进去,仇家一定不依挑剔,部里驳了下来,与我无涉。即当面问明情节,叫二郎回任,听候覆奏若何发落,再行来剩伯青又留下二郎住了几日,临行嘱托伯青,“打听程制台如何覆奏,并常时提着令母舅声。倘然批折回来与我大有关碍,你须先给我个信儿,好早为打点。若有该使用的处在,仍请你垫着,统容一并偿谢”。伯青笑道:“你只管放心回去干你的事。料想这件事既有在田的信,又有家母舅说项,程制台不得不回护着。况内里又有陈小儒关切,天人的事也就没有了。至于应该何处使用,我既允下了你,断不能半途而废。批折回来,万一于你不便,我自然先给你的信。你的心境,我也明白。以为官倒丢了,不若爽性打捞他一场,扳扳本儿,可是不是呢?”二郎笑道:“你太估量的我不堪了,我若早以财帛为重,也不致终年到头仍然空着两手,不过落得用的爽利些。”又去禀辞了江程二公,方回淮城。 这里程制台既允了替二郎剖白,即照诉禀上的情由代奏,说“他祖籍常州,其本支已入大兴县版籍,确有可考。原任宛平县知县冯炳,实系该员一姓,并非父子。因该员之父名元钠,以致疑混”等云。 此折到了京中,小儒久经接到二郎私书,奸在二郎三代亲供履历,均在本部衙门,即暗将二郎履历改正,又代他嘱托了各处。鲁道同亦明知二郎做了手脚,因此时吏部权柄不操之于己。原来首相胡文渊病故,推升李文俊大拜,熊桂森又放了直隶总督,即恩命鲁道同协力,阁务,适值陈小儒调取内用,抵了鲁道同吏部尚书一缺。鲁道同犹想追究此事,务要水落石出:一则把柄未曾拿住,只据鲁鹏来信;二则他们既安排定了,必无破绽。况李文竣陈小儒等人,皆与冯宝有旧,岂无关切,倘或追究不出,反绕到自己身上,大为不便。“今番便宜了那小畜生,再寻他的过失罢!”只得丢开了手不问。 隔了数日,旨下:淮安知府冯宝,既系原籍常州;当部放之日,应该赴部申明原委,呈请另改他剩何得延至参发,始行详诉,显见有意掩饰。姑念在任操守尚沽,曾经本省前各该督历荐卓异,着加恩以佐贰降用,来京归部另眩所有该员之父冯元钠,误为原任宛平知县冯炳一节,着无庸议。 陈小儒得了信,即连夜发信,专差出京,叫二郎赶紧告玻“既然鲁道同与你做对,纵赴部选得别的省分,鲁老也不肯善自放你过去。若再被他寻出过失,即难撕掳了”。又信知从龙,伯青等人,叫他们就近劝说,恐二郎宦心末灰,执迷不悟。 且说程公见了批折,先去回复了江相,即委员前往淮安府接署。又将二郎降改另选的情节,告诉他女婿知道。伯青与l接到小儒来书,忙着差人去请二郎,可先至省中来一行,再预备起身入京赴眩二郎奉到撒札,即料理交代新任。又见了小儒的信,劝他告玻恰好伯青的差人已至,从龙那边又打发人来请他。二郎大笑道:“他们也过于小心了,而今做官亦没有什么好处,况且又降改的了,更觉无趣。我岂犹恋此升斗,赴部去男选么?”当发了回信,交给从龙、伯青的两处差人回去。即忙着收拾,带了家眷人等,来王南京,在祝府内暂为借祝先去禀见程公,叩谢代为覆奏,随后方说到告病一节,程公应允了。 二郎又至江公处禀明原故,江公亦深以为是,捻须长叹道:“非是我说背晦的话,今日出仕的人,专门一味逢迎,求取功名;那里还记得『忠君爱民』四字。居高位者以要结党羽为耳目,在下位者以阿谀承顺为才能。或中有一二稍具天良者,即目为不合时宜,必多方排挤使之白退,再不然获罪杀身,皆由于此。故当今之世,君子日去,小人日来。朝廷之上半周衣冠之贼,土地之守悉为贪酷之夫。所以我去岁立志乞退,羞与若辈为伍。你们一班如在旧,者香等人,为官尚不失分勺,无奈自负其才,日无余子,即与小人不足,难保无暗中倾跌等事。日前汉槎赴任的时侯,我没有别的嘱咐他,只叫也居官第一个法子,凡作事小说我心上过得去的,都可以行得,不要丢了祖父声名,忘了平日圣贤的训诲,受万人唾骂,即算好官了。切戒不刮好功居奇,好功未免殃民,居奇难保愤事。古人云:立心要清超,作事要平正。你们做官皆于平正上欠缺,故而多遭猪忌。惟小儒比你们长几岁,见识亦比你们强些,却合了和而下同一句。你此番能知机急退;不恋一官,正是你的好处。” 二郎连声应是,坐了一会退出。又在祝府附近寻下一所房子居祝从此无拘无束,自在萧闲,有时去寻伯青闲话,有时约了伯青到各处游玩。连年虽无宦囊积蓄,倒也过得下去。在南京附郭置了数十亩田产,作过活之计。分外无忧无虑,益发放浪形骸,不拘踪迹。林小黛终日有他母亲穆氏作伴,或为江素馨小姐接过去盘桓几日。又到慧珠家去了两趟,因他冷冷的,不似往日亲热,小黛也懒于去了。这日,正坐在房内与穆氏说话,见头进来回道:“适才老爷叫人请太太过祝府里去,闻得那边祝大少奶奶生了位小公子。各府里太太们都道喜去了。”小黛听说,忙着妆扮乘轿,向祝府里来。 原米素馨小姐白伯青往山东去,已有身孕,到了十月竟产下一位公子。说起生产时,却也奇异。是日早间,素馨觉得身上不爽,肚腹撑胀。祝老太太闻说,赶着来看觇,晓得要分娩了,即传话叫稳婆来伺候。又在家堂灶神前,各处点香,命伯青去行礼。祝公独坐在厅上,静听内里消息,待至午错,不觉困倦,伏几假寐。恍惚间,见外面走入一人,头戴乌纱,身穿红袍,腰围玉带,脚着朝靴,是古时的装束。年纪只好三十上下,生得面如满月,唇若涂朱,一表不俗。大模大样的进来,祝公忙着立起迎接,正欲通问姓氏,那人早上来深深一躬道:“晚生忝在同官,又同乡里。今奉上帝之命,着长庚星送晚生至尊府栖身,了结夙缘,想老大人自然不弃收留。”说罢,便昂然直向后堂走去。祝公见了,大为诧异道:“这个人何其冒昧,我与他向未谋面,连姓名都不曾问及,怎么就这么托熟,跑到人家内室里去?现在内里正忙乱着媳妇生产,忽然跑进一个生人去,岂不吓坏了媳妇等人。而且他是个男子,里面无非内眷,即是通家,此时也不便入内。难不成这人是不解礼体的?看他外貌甚好,那知内里结实胡涂。”赶忙抢步上来拦挡,并欲狠狠责备他几句。不料只顾来阻那人,忘却脚下门限,一交绊倒在地,不禁失声“哎哟”,惊出一身大汗。急睁眼看时,仍坐在窗前椅上,方知是梦。 正怔怔的细想梦中景况,主何吉凶?忽见内里丫头仆妇等出外报喜;说少奶奶午时生下一位公子。祝公听说,暗暗称奇道:“此儿大有来历。适才我得的一梦,明明是这人来托生我家,既口称奉上帝之命,来了夙缘,将来定非寻常之器。眼见我祝氏继起有人,不患无后了。”想毕,不由喜形于色,忙起身来至后堂。祝老太太赶着出房,给祝公道喜。祝公笑道:“我的孙子,即是你的孙子,你我同喜。产妇可还健旺?”祝老太太念佛道:“真正活菩萨一个,紧阵子细人儿即落地了,现在媳妇倒大谈大说的。”接着,江老夫人得信,也过来了。祝公即忙避出,又叫人分头送信于各家亲族。少停,都至祝府道贺。 林小黛见江祝二位老夫人行了礼,即至素馨房中,门内只说了声恭喜。素馨欠身,让小黛在牀边坐下。稳婆早将小公子香汤沐浴,用新布、裹好。小黛伸手接过,细看此儿骨相清奇,声音洪亮。一面用手摩抚着,笑向素馨道:“姐姐福气,此子日后定非凡品。今于初生时,已见其骨格。”素馨笑道:“罢哟,一点点火的东西,那分得出好歹来。在我看;不过徒添一累人物耳。” 小黛道:“别这样说,不知想儿子的人,想得什么似的呢。即如小妹,血分中有病,是不能生育的了。罢罢,冯家娶我过门,做一代的正经人,没有替他家生下一男半女,岂非冯门中的罪人么?就是日后有庶出的儿子,比亲生的都要隔着一层。”说着,不禁眼圈儿红了。素馨忙用别的话,解释过去。 又说到慧珠身上,小黛道:“我前日去看他,很为消瘦。据说连日饮食大减,常思睡觉。请了医家来诊脉,又说不出什么病原来。他既矢志修行,自然万念皆灰,毫无妄想,怎生有这悠悠的病?没是外面别气,心里仍放不下那些牵肠挂肚的事。” 素馨摇头道:“那倒不要冤屈他,又没人逼着他修行,定要装出这些故事来,合谁别气呢?我家这一个,自从听见他修行了,急的昼夜不安,也病着好些时。常说:『人生最难得者是个知己,若畹秀有了参差,我拚着不孝的罪名,与他一道儿同去。』现今隔的日久,方才冷淡了。饶不着提起来,还是咳声叹气的。这么看起来,畹秀竟没有别气的处在,可知其中另有曲折,不能告诉旁人,只得自己纳闷,恨气修行是有的。连他说的什么梦见有人指示前因,不可昧弃,怕的都是他托言。不然好端端的闹着修行,恐人议论他不是。”小黛听了连声称是,又坐谈了牛晌,因素馨产后不能过于劳动,遂作辞出来。 祝老太太即留住众家女眷,用了晚酒方散。接着三朝,祝府又大开汤饼宴会。祝公代孙子取名梦庚,因梦中人说是长庚星送他米的意思。 是晚,伯青也进房来观儿子。奶娘忙将小公子抱送过来,伯青双手托定,在烛光之下细看此儿,品格清秀,一对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烛光转来转去,似乎解得玩耍。伯青自是欢喜,仍交奶娘抱了。回身坐在牀沿上,细问素馨身体可否硬朗?素馨偶说到,前日林小黛在此,曾提及畹秀有病,医家又不识病原。“我倒好笑,随便什么病,都要有个起病的原由。可见那些医生,是都没有本领的”。 伯青听了,忙问道:“畹秀有病是真的么?”素馨笑道:“谁和你说假话呢,我又与他无仇,难不成枉口白舌咒他有病么?你这话倒问得我奇。”伯青顿时忙手忙脚的起来道:“我怎么半点影儿都不晓得,而且前儿冯夫人说,有了几日的病,不是倒有半月多了。明日我定要看看他去,才是情理。他心里正怪着我呢,如今有病,我再不去,他更要怪我了。其实不是你今晚说起,我仍是不知道。”说着,又跺足白恨白怨。 素馨见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你而今真正格外疯疯颠颇的了,就是明儿看他的病去,也不算迟。俗说:有心拜岁,寒食不迟。好在你真是不晓得的,也不为对他不住,何必急的这般形像,自己怨恨着自己。若是老爷听见了,又要责备你。还有一说,横竖你与他交好中断了,就待他情分上欠缺点儿,也不算什么。”伯青被素馨说得低下头去,默默无语,素馨亦不便再说,半晌道:“你也该歇着去了,今晚早睡,明日早起好看病人去。” 伯青听说亦不答言,径出房去了。回至书房内,倒在榻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稳。只觉万斛愁肠,一时顿至。不知慧珠连日病势若何,;又想到怕的我去看他的病,他仍然冷面冷心,不理会我。复又想道:“随他怎样待我,我只照平日情分一样的待他。我的心,惟有天知道罢了。”想到这里,方沉沉睡去。 一觉醒时,日色满窗。忙翻身下牀,连声说:“迟了,迟了!”忙叫人备马伺候出门,一面取水净面漱口,又吃了点饮食,带连儿匆匆上骑,直向桃叶渡来。未知慧珠的病近来怎样,伯青去看他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嘱遗言畹秀了尘缘闻凶信洛珠悲老母话说聂慧珠自修行以来,断除妄想,趋向真如。初时犹觉花朝月夕,偶触情怀,尚自感自叹。虽说见着伯青狠忍不理,未免心内还有些抛舍不下。到了两三月后,内念日坚,外缘日屏,把尘世上一切儿女私情,人生贪欲,皆撇入东洋大海。连自家的身子,都觉非已所有。不过隔两日到王氏处询问一声,以尽母女之情而已。其余一概人等都不见面,省得见着徒惹烦恼。王氏、二娘在背后计议,待他性子过去尚望他回头。不知慧珠的心,一日坚固似一日,世情一日冷淡似一日。 这〔日〕晚间,吃了饭,叫使婢们退出,亲自点了一支香,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涌经。待至三更时分,恍惚间似睡非睡,身子虚飘飘的起来,心内犹自明白。暗急道:“修行最忌的走禅,我从不曾这样,今夜何故如此?”即狠命的把心朝下沉着,忽觉离了座位,又到前番梦中那荒野地方。正渺渺茫茫不知所向,猛然背后似乎来了一个人,方欲转身,耳畔只听得来人说道:“你的俗孽已满,道心已坚,还不早早返本还原,等待何时?”又似一件重重的东西,在脑后击了一下,不禁失声呼捅。启眼看时,仍坐在蒲团上。顿觉头晕眼花,鼻塞声重,不能再坐,忙起身至榻前睡下。 细想适才梦中情景,说我俗孽已满,亟宜返本归原。早明白不能久于人世,未免一喜一悲。喜的从今割断尘缘,可登仙界。 悲的母亲生我一场,虽然借腹而生,究竟十月怀胎,三年乳哺的大恩未报,况母亲平日又钟爱独甚,我若一旦先别了他,岂不把母亲哭坏。想到此处;又掉下几点泪来。此时身子愈觉不爽,忙叫起外间伺候的使婢,给他捶着。过了时许,方昏昏睡去。 次日,即懒得起来,连饮食都减了。慌得王氏请了医生来诊视,都不识病原。六脉又好好的无病I若据外面形容看来,又似有病,便不敢造次开方,互相推卸。急得王氏没了主意,四处遍求名医,皆是一口同声的说。王氏又去求签问卜,说的都不甚好。可怜王氏,忙一阵哭一阵。二娘看不过去,再三的劝慰;又悄悄吩咐人去料理后事,背地对人道:“我看这病来得蹊跷,怕的不好。若托庇好了,用不着更妙。不要临时忙乱的来不及,又办不出好货来。只要不给你们太太知道就是了。”说罢,正欲入内去看慧珠,见人来回道:“祝少老爷到了。” 说话间,伯青早巳进来,二娘忙迎上去问好。伯青也无暇叙说闲文,即问道:“大姑娘的病,怎么了?”二娘咂嘴道:“没有什么好坏,连日都是这般样儿。在我看都难以收功,只不过缠绵日期罢。”伯青闻说,犹如万箭攒心,止不住纷纷泪下。即大踏步走向慧珠后进来,二娘赶着跟入,口内招呼王氏道:“祝少老爷过来看姑娘病的。” 王氏正向慧珠问长问短,忽听祝伯青来了,即出房迎接,见伯青一面走着,一面拭泪。王氏不由也伤心起来,想到慧珠那般冷淡待他,令人寒心;若是别人久该恼了,他今日听见慧珠有病,即来看视,又如此悲切。“祝少爷要算天下第一等情种,偏生我家这丫头没福,平空的要恼他。你虽恼他,他却不肯恼你,真叫人看着分外感敬”。便抢一步,迎着道:“又劳动祝老爷大驾。” 伯青摇手道:“不是这样说。此刻你姑娘觉得怎样,可碍事不碍事?”王氏见伯青问得急迫,反不好说出慧珠病危,恐吓了他,因说道:“少爷放心,不妨的。不过来势甚狠,医家又说得沉重,叫人害怕,其实也不至就怎么样呢!”说着,即邀请伯青进房。 伯青到了房内,见慧珠面向外睡着,瘦得都脱了形。较之前年扬州有病的时节,大不相同。恨不能即上去询问,只因慧珠自修行以后,不大理他!又不敢冒失,反忍着泪,从容走至牀前,低声问道:“畹秀,你如今觉得怎么?我昨日才知道你身体欠安你要恕我来迟。”王氏忙掇张杌子过来,请伯青坐下,使婢又送上茶来。 慧珠本没睡着,因见伯青进房,故作蒙咙之态。听得伯青虚心下气的问他,不免又感动前情,着实不忍。徐徐睁开两眼,哼哼唧唧的道:“倒很费你的心,我并不觉怎样,只是不想饮食,四肢懒动。医家又说不出认真的病原来,闹得我药也不敢吃。好在人之生死,总有天命。若是年灾月晦,过些时自然病退身安。若命里逢绝,别说没吃药,就是吃下仙丹去,也没有用。我亦没甚放心不下,只有我母亲白白养我一世,平日又极疼爱,一旦我有个好歹,只愁苦坏他老人家。所喜妹子有了着实去处,者香待他是没得说的,将来母亲还可以靠得他祝即是母亲不愿到浙江去,住在南京,不用我嘱托,你自然亦是照应的。虽说日前无辜的给你气受,想你我知己非止一日,你也不能恼我。总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听我这卜句话罢。”说着,自己亦流下泪来,却不肯说出他梦中的事。 伯青未曾听完,早巳哭得泪人一般。王氏更外抚膺顿足,大哭起来。二娘。使婢等人,无不伤心落泪,只得上来解劝。伯青哽咽半会道:“畹秀,你快别要这么想,现在有病,再胡思乱想的,越发难好了。况且你一点年纪,譬如一枝花,才有骨朵儿还没开呢,那里就能死。千万不要这么瞎说瞎想。你看你母亲哭得这般悲切,都是听了你伤心的话。若说虑及你母亲无人照看,者香固不能置之不问,就着路远,你母亲难去,我在南京可能不问么?可是你多想了。你只管放心养你的病为是。你疑惑我仙你,这句话更不像你说出来的。我也知道你是气头上,那里当真就不理我了。我要恼你,我即不来了。”一番话,说得慧珠惟有点头含泪应答而已。 伯青又恐他病中不耐聒噪,起身退了出来,嘱咐王氏“上紧的请好手医家诊视不可怠缓。大姑娘的病,是很有几分呢”。 王氏叹气道:“祝少老爷,还等到你今日吩咐吗,我在神道前是什么愿心都许下了。看他今日待你老人家甚好,非比往日,想是悔过来了。好少老爷,还求你时常来走走,与他说说话儿,劝解劝解他,或者好得伙些,亦未可定。”伯青连声应允,因天色不早,即作别回府。 祝公正拿着一封信,念绐祝老夫人听,见伯青进来,即问道:“你到那里去了这半日?者香有信在此,你去看着就知道了。”伯青忙接过信来,果是王兰亲笔。前面无非说些久别的话,后面即说到“刻下署理杭抚,案牍日多,兼之今夏浙江海塘涨裂,沿海一带居民被水淹没,到处成灾。而且彼处百姓向来强悍,多半借此作乱,入海劫杀往来商贾。业已奏请,奉旨带兵往剿。又值秋间出境阅兵之期,欲屈老弟与楚卿来杭襄助数月,忝在至好,想不我却”。信后又问及从龙南河光景。伯青看罢,沉吟不语。祝公道:“既然者香特来请你二人,是不能辞的。明儿将信与楚卿看去,你们商量何日起程。”伯青勉强应着,回到自己房内,怔怔的坐着出神。 素馨只当他仍为慧珠的病,笑问道:“你去看过畹秀了么,他近日可好些?”伯青“嗐”了声道:“畹秀的病只怕不能好了,大约本月内还可捱得过去。今日者香那里又有信来,诮我同楚卿到杭州去帮他数月。他要带兵搜剿海寇,并出境校阅行伍,怕的一人照察不到,你想着我与楚卿是不能不去的,偏偏畹秀又病在垂危厂我怎么放心动身呢?将才这封信老爷又看过了,催着我日内即要起程,真正叫我行止两难。”素馨忙问道:“你的意思,究竟去不去呢?”伯青道:“者香既有信来,老爷又这般吩咐,何能不去。意在请楚卿先行,我候畹秀的病定一定头,是好是歹,免得两边记挂。” 素馨微笑道:“论理你去不去也不用我问,但是者香与你有这一分交情,他既写信来相请,又细说他的苦衷,你好意思推却么?若叫楚卿先去,分明姓冯的与他交情契厚,姓祝的与他生疏了。再则畹秀的病,未免来势甚重,那里一时就能死的道理,都因医家没有本领,不曾说出病原,他家的人心里怕着是有的。在我看,你若不去,一来得罪了朋友,二来老爷也不喜欢。你别认错了我定要催着你去,姓王的并非我娘家人。不过我替你想着不去种种不妥当,恐耽了重色轻友的名声。倘或你动了身,畹秀竟有个长短,带累你终身之恨,我可担不起那不是呢。你自家斟酌着罢!” 伯青听素馨句句是讽刺的话,也不答言,起身出来到了书房。命人请二郎过来,先将王兰的信与他看了。即商议请二郎先行,自己随后定至。二郎满口应诺,因在南京逛烦了,久想到西湖上去游玩,难得者香有信来请他,故欣然愿往,即说定来日清早起程。好在家内有穆氏作伴,又离祝府相近,是放得心的。只嘱咐伯青,“若畹秀能即好些,你宜早来为是。你来的时候,可托小臞照应着我家的事罢”。伯青亦答应了。次早,二郎白去收拾起身不提。 伯青俟二郎走了,即托言有病,将二郎先行的话禀明祝公。祝公听了,亦无甚言浯。伯青既推病在家,日间不敢出门,每晚等祝公安寝了,忙忙的偷着去看畹秀。见了面,慧珠无非是请照看他的母亲,其外也没有别的嘱咐,不过彼此对着淌一回眼泪。或有时慧珠睡着,伯青不便惊动,只在王氏前询问一声,即回府去。 无奈慧珠的病势日重,甚至昏迷不省人事。王氏惟有守着啼哭而已。一日,人来回说后事已齐。二娘也顾不得王氏悲苦,便悄悄的告诉了。 可怜伯青日间装病在家,足不出户,一心记念着意珠的病,不知若何情形。只有晚间偷空去走一趟,又不能过于耽搁。连日亦愁烦的消瘦不堪,祝公夫妇只当伯青真有了病,忙着请医调治。素馨见了,也觉可怜,反用言语宽慰。 这日,下昼时分,伯青正坐在书房内纳闷,恨不能顿时晚了,好去看畹秀。昨晚他那个样儿,竟有朝不保暮的神情。自己又悔不该推病,倒是说明到杭州去,仍叫楚卿先往,我即住在聂家,反可自由自便。;-时愁绪纷生,又饮泣了一会,不觉神思困倦,伏几而卧。见慧珠穿得整整齐齐从外面走入,伯青又惊又喜,正欲问他病着如何能来,想必是全愈了。慧珠已至面前,盈盈万福道:“生前蒙君锚爱,至死不忘。无如尘缘已尽,不能久留,特来拜别。又蒙允许照应老母。千祈勿忘我言,君家亦宜自爱,休要昧却前因,他日还能重见。”说罢,翻身即行。 伯青听了不解何谓,赶忙上来扯着,意欲再问。被慧珠用力一推,跌倒在地。“哎哟”一声,醒来仍是一梦,便掩面大哭道:“畹秀不好了!”倒把素馨吓了一跳,急问道:“你怎么了,敢是魇住了么?”伯青即将梦中所见细说,素馨道:“这是你想念甚切,故有此心梦。”方欲用他言譬解,忽见连儿来回道:“将才聂家着人来报信说,聂大姑娘不好得很,请爷快点去呢!” 伯青知道验了梦中之境,忙叫备两匹牲口,在后门外伺候。即是随身便服,由耳门穿入火巷,来至后门。早见连儿拉着牲口,在那里等着。伯青跨上牲口,也叫连儿骑马相随,加上一鞭,如飞的直奔聂家来。到了篱前下骑,才跨进门,即听得里面哭声摇山震岳。 伯青的魂魄早巳不在身上,急急的奔进后面,见慧珠已停了牀。伯青走上来抱尸痛哭,直哭得气短声嘶,喉中哽噎。一时虚火上攻,眼前漆黑,晕倒在地。吓的王氏等人手忙脚乱的呼唤,又取开水灌下。好半会,伯青方悠悠苏醒,复又放声大哭。王氏起先原哭的死去活来,今见伯青如此伤悲,反忍着泪同二娘再三劝止,扯着伯青到外间来坐。 伯青细问临终的光景,王氏道:“昨晚你少老爷去后,将近三更,忽然叫扶他坐起来,又要纸笔,喘吁吁的写了张长篇大套的,不知什么东西、,说留着给你少爷看。随后叫人取水与他净洗手脸,穿齐衣裙。直闹到鸡鸣时候,即对我说要『回去了,若再耽延,恐获罪戾。并说身后不可奢华,叫几个和尚来家念几卷《金刚经》就是了。百日后可在城外高阜地方安葬,坟前不用别的树木,只要多栽翠竹梅花。又劝我休得悲苦,在南京已托了你少爷照看,若怕孤凄,亦可到妹子那边去。妹子自然要孝敬你,就和我一样,只当当日单生了妹子一人,又怎么呢?你或悲痛出别的事故来,反使我阴魂不安。只恨见不着你少爷了,叫我转说,亦不必想念他,左右都要再会的,不过隔些日子。又拜托宋二奶奶,恐我想他,请二奶奶随时解劝着。说罢,即跌坐牀中,犹咕唧咕哝的念他平日的经咒后来天色大亮,那涌念的声音渐渐低微下去,没顿饭时,即咽气了。犹似活人一般坐着,四肢仍然温软。少爷来的前一步,我们才将他放平在挺牀上的。”说着,王氏又撑不住哭了。 二娘早在房内将慧珠写下的,拿出递与伯青。伯青接过,见是一幅花笺,上面写了有数百言,便展开含泪念道:妾虽薄命,系出世家。惟我生不辰,严亲早背,岭南万里,茕孑无依。孀母弱妹,共扶父枢,以归故土。嗣因庚癸将呼,举室远来金陵,依栖舅氏。孰知舅氏亦亡,进退不可。不得已勉从宋妪之说,忍辱蒙垢,偕妹作卖笑倚门之计。只许清谈文字,为当年苏小生涯;忽来邂逅因缘,荷此日萧郎垂盼。知己舍君,更无人矣。妾已辱在泥涂,尚有嫉风妒雨;君其心如云日,每多从井救人。从此或离或合,一任萍飘1只愿有始有终,三生絮果。方欣君赋归兮,妾颜未老。吟花弄月,常来联韵征歌;握手论心,何异盟山誓海。不意去秋,妾忽有梦,唤醒痴人,旋登彼岸。色相空空,妾惭冷面,情怀脉咏,君犹热肠。妾知负君,君不负妾也。讵料夙缘已满,尘世难居,顿来二竖之欺,致染兼旬之疾。情缘斩断,不归忉利之天;面目犹存,再认蓬莱之岛。妾今归去,敢比双成返劫之年;君可重逢,且止潘岳悼亡之恸。书成恨恨。早为春尽蚕丝;意尚殷殷,空有夜深烛泪。不既下怀,渚祈珍重。余意缠绵,复成二绝。 小谪轮回二十年,自知非释亦非仙。 只因妄解相思字,来结人间不了缘。 时事人情尽子虚,依然面目见真如。 与君本是善相识,他日重归认旧庐。 念毕,伯青重新痛哭不已,道:“畹秀真乃天仙化人,来历劫的。当此垂危之际,犹能自叙生平。偏又单单给我,是尚许我为知己,叫我见了,怎不伤心?”二娘又劝慰了半舍方止。少顷,阴阳生与僧道人众皆齐,忙着入殓,即停供在后进正间。伯青复至灵前,哭奠了一番。连儿进来,再三催请,方乘骑回府。 素馨小姐亦着实的劝说,暗想睹物伤情在所不免,便趁势劝他往杭州去。伯青因允了王兰,随后即来,而且二郎去的日久,不能再缓。便去与王氏商议,不必待到百日,七终即可出殡。“我要往杭州去,莫若乘我在家安葬,我也放心”。王氏亦因丧中各事,均系伯青一手经理,好在迟早都要安葬,不如依了他,我也少操些心,落得交代他办去,遂应允了七终出殡。林小黛得信也亲身备了祭礼,前往哭吊,以尽姊妹二场的情分。 临期伯青亲来送殡,一路上人夫轿乌,旗幡幢盖,亦甚热闹。伯青直送到坟前,看着安葬下去。遵慧珠遗言,墓道左右尽栽了一片梅竹。又狠狠哭拜了一回,被众人力劝回城。 过了一日,素馨亦早满了月。伯青即收拾赴杭,临行嘱咐梅仙、五官两人,照应着二郎家事。“聂奶奶那边,你们也常去走走。若十分想他女儿,你们须设法宽解,别要尽着他性子闹”。又去叩辞了江公夫妇,即向杭州而去。 且说二郎到了杭州,王兰接着甚为欣喜。问及伯青何以不至,二郎即说到慧珠病势沉重,伯青不便即来。王兰听了,很吃了一惊,又嘱托二郎不可声张使柔云知道。“他前夜得了一梦说是梦见他姐姐前来作辞,又吩咐他好生孝敬母亲。连日正愁着他姐姐呢,又叫我写信至南京问去。这么想起来,畹秀的病却有些不妙。此时若告诉了他,不知闹到什么田地呢,左右等伯青来了,问明好歹,再作计议”。 晚间入内,即说起二郎从南京来。“你母亲同畹秀皆平安无事,据说秋间还要到杭州来瞧你。只有畹秀,而今矢志修行,不与伯青往来;终日坐在静室内念佛看经,甚至你母亲和宋二娘整日的不见面。任凭旁人怎样劝说,他都不听”。 洛珠闽得母姊无恙,心内稍安,因说道:“姐姐也太胡闹了,平空的要修行,可不是笑话么!况他素昔最厌僧尼,说人生在世,又不杀人放火,那里来的罪孽,要他忏悔?不过变着法儿,弄人的钱罢咧!即如汉武帝梦见丈六金身,自称是佛,其言甚诞。试问谁见他梦中的事呢?焉知不是武帝借词?偏生世间的愚夫愚妇,惑于释氏者,多以有用之金银,作无用之施舍。你听着他既如此辟说,无故的怎么信起佛来?我恐另有别情,借此为辞。他们果真秋天来了,我倒要细问问他是什么心境?”王兰亦只得含糊答应。 次日,备酒代二郎洗尘。席间,说到日内即要统领抚标兵弁,往宁绍一路海滨地方剿灭盗匪。前日已檄知该处道府等,预备兵粮夫马接济。而且贼众猖獗,每海上岸窥探附近城郭,其势不容刻缓。“我已择定五日后起营,巡抚任上一应公事,虽然委了藩司代印代行,仍要奉烦老弟从中照察。我即可安心前往,无后顾之忧。所以专函请你同伯青至此。伯青想必还有几日耽搁,我是不能等他。来时请你致意,即托他与你互相关切,分外妥善。再则倘或畹秀有了长短,伯青来此,柔云必要追问根底,须当设法说得缓转些,不要冒冒失失的明告诉他,能于隐瞒着更好。柔云的性格,你与伯青是深知的,竟可急痛出意外事来”。 二郎笑道:“我晓得了,不用你累赘了。你只管带你的兵立功去罢,别要在军中运筹退敌之时,又惦记着家内娘子军,那可不是玩儿的。”王兰亦笑道;“人家好意拜托你的正经,你又说笑话了。”二郎道:“你说正经,我却招起一桩正经来。想你此去剿灭海贼,必要多带熟谙海面的将官调用。现在你属下黄岩总镇,此人由偏裨擢用起来的,据闻惯习水战,亦复老于行伍,以前颇着战绩。他这黄岩镇总兵,也因巡缉洋面有功,保升来的。” 王兰道:“你不说,我几忘了。黄岩镇总兵不是姚守成么?我亦常闻该镇久历戎行,弓马娴熟。去冬合省文武大计,我尚与浙闽总督联衔汇奏该镇武功第一,准以提督补用的。你怎么知道此人来历?”二郎遂将柳五官如何提拔他女婿郑林,又怎样单身退盗救了五官,“现在郑林为漕河两营中军,在田颇为得用。郑林的武艺,即是他丈人姚守成传授的。有婿如此,其翁可知。在田等人常与我说及,所以我晓得这般清晰,不然也不敢切实举荐。”王兰听了,欣喜异常,顿时即发了飞檄,调黄岩镇总兵姚守成火速赴营听用。少顷席散,各自安寝。 到了第五日,王兰穿了朝服,祭旗开兵。满城文武齐来候送,二郎亦送到城外,再三珍重而别。由是每日按着应行的公事办理,暇时即往西湖上各处游览胜迹。一日,伯青到了,见着二郎彼此少叙寒暄。二郎即说者香已行,致意拜托的话。又问畹秀近日怎么了?伯青见二郎问到慧珠,不觉泪下道:“畹秀殁了,我待他安葬下去,方起身的。不然何以直至今日才来。”二郎听说慧珠已死,亦心酸泪落,连呼可惜道:“不意畹秀如此短命,从兹非独伯青少了一个知己,世间亦少一个才貌兼全的女儿了。”着实叹息了一会,即说到者香恐柔云悲伤成疾,畹秀的凶信不可使他知道,候者香事竣回来,再为计议。 伯青道:“这却难了,我来时他母亲尚再三谆嘱,告诉了柔云,叫我探问者香口气,好接他到杭州来,免得他一人在南京孤凄。他还守我回信呢!况且柔云晓得我来,必然要问,我怎生对答他?若说畹秀仍是好好的,何以连一封平安信都没有?也不像句说话。又不知者香何时可回,出兵的事,不是十天半月可以料得定的。』倘或连儿们不谨慎,漏出一两句来又怎么了。再则这件事,也非能瞒的事。” 二郎听了,低首想了半会道:“我倒有个主意在此,说出来大家商量商量。柔云果真问你,你只含糊应着,却暗中回明者香的夫人,叫他设法去。他若告诉了,他自然要劝解柔云,就是闹出别的变故来,者香回来也抱怨不着我们。”伯青连声称善道:“你想的倒十分周到,莫如就回大太太去。少刻柔云必然叫人来问,我即推说你们大太太晓得,问他去就是了。他说与不说,与我们毫无干涉。你不知我提起畹秀的话,即要伤心,被他们看出破绽来倒不好。”二郎即唤伺候书房的家丁进来,将南京的话说了一遍,叫他上去悄悄回明大太太,千万别要使姨奶奶的人听了去。家丁应着,转身入内。 那知洛珠自从梦见慧珠之后,常常想念。虽说二郎从南京来的,说他母亲姐姐无恙,终怕是宽慰他的,恨不能伯青立时来此,讨问个实信。今日忽闻伯青到了,即叫小丫头出来听信,所以二郎与伯青商酌的话,尽被小丫头窃听了去。小丫头不知高低,忙忙的当件新闻,回至房内一五一十的说了。洛珠听了,好似身子掉入大海里一般,急的眼睛直竖,一口气转不过来,平空往后栽倒,昏晕过去。吓得众使婢狂呼乱喊,慌作一团,又忙着报信与大太太。 恰好那家丁已回明静仪小姐,静仪正要起身过来,相机而动,告诉洛珠知晓。忽见小丫头慌慌张张的来说:“姨奶奶死过去了,请太太快点去看看。”静仪吓了一跳,不知何事,一面扶住使婢走着,一面问那小丫头,究竟姨奶奶什么事?小丫头道:“姨奶奶听得南京来了什么祝大老爷,说是人人请来的,即叫我听他与前日来的冯老爷说些什么?我只听他们说,姨奶奶家的大姑娘没了,又叫瞒着姨奶奶,先来回太太声。我想既然姨奶奶家的人不在了,瞒着做什么呢?不想告诉了姨奶奶,也没说什么,又没有哭,就跌晕过去。” 静仪听说,方明白小丫头走露风声的原故。说着,到了洛珠房中,见众婢已将他扶到牀上,正围着手慌脚乱的揉胸抹肚。静仪喝住众人,不许乱动,看了看洛珠面如白蜡,牙关紧闭,知是急痛痰迷,别住气了。回头叫人取开水来,又亲自揎袖,坐在洛珠身畔,用手在他胸口轻轻推抹,使他活动着这别住的一口气。使婢们取了开水来,又和下一匙白蜜,用牙簪撬开洛珠牙关,缓缓灌入。约一顿饭时,肚内或上或下的响,渐渐响至喉间,听他“哎哟”一声,哇的一口吐出多少痰来,即放声大哭道:“我的苦命姐姐呀,你怎么就忍心抛下母亲和你妹子去了?”说着,跌足捶牀,哭闹不止。 静仪因他适才别住气的,反要让他哭着喊着,方可无碍。停了片刻,始慢慢的解劝道:“你是个聪明人,须知人死不可复生,哭也无益。然而姊妹之情,何能不伤心还,还要自家保重。再者你家太太,现在只望你一人,你若身体急坏了,反叫他听着不安。好在南京一水之隔,歇两日,打发人去接了你家太太来同祝你可早晚侍奉,他既不致伤心,你又可以克尽孝道。你想我这话可错是不错?大抵人生寿夭有数,是强求不来的。何况你姐姐闻说他已修行了,安知不是到了好处。你这半日也闹乏了,我那里有现熬下滚热新莲米香粳粥,我吃着很可口的,叫人拿了来,你可吃一点子培培元气。你亦该知道你的身子不好,不要践踏出病来,那可犯不着。” 洛珠哭着道:“虽蒙你们劝我是好意,无奈我的心里只觉酸痛的不耐烦。想我母亲只生了我姊妹二人,自幼噙在口里长大的。我上年到这里来,他老人家尚哭了几夜,我还是活着呢,不过隔的路远些。今日我姐姐死了,遥想母亲不:知悲苦到什么样子,多分他老人家电活不成了。”说罢,又嚎啕痛哭。静仪好容易再三温言软语的宽解方止。 洛珠又要当面去问伯青,究竟姐姐是何病症殁的。静仪即吩咐房门外挂起湘帘,叫人“请祝老爷进来,我们姨奶奶有话说呢。设或祝老爷问你,即说南京的事姨奶奶晓得了”。那使婢去了半晌,请着伯青入内,在正间坐下,使婢又送上茶来。洛珠勉强起身,走到房门口,隔着帘子问了伯青的好,伯青也回问了好。洛珠道:“适才祝老爷与冯老爷所言,我已尽知,不必隐瞒。但是我姐姐是何病症殁了,又如何结果?我母亲近来可好?诸细细说明。” 伯青含悲忍泪的答道:“令姐并无重病,头一夜还念了两个更次的佛,觉得有些不爽,睡下了。次早即头眩目昏,懒进饮食,沉沉的想睡。沾了医家米,又说不出什么病原,只说身体素亏,想是近来劳碌过度,当先开脾胃,能多吃些,再调养起精神,就无碍了。一起几个医生,皆是如此说法。令堂是什么精致得味的饮食,都办到了,问着他倒也想着吃,及至到了面前,仍不能入口。便一日一日的消瘦微弱下去,后来爽性连汤水都不要吃,竟于七月念二日亡故。” 说到这里,不向那眼泪似断线珍珠,扑扑簌簌的下来,忙用手绢拭了,又说慧珠临终言语,及写下的遗笔。现在已出了殡,所有身后一切均遵他所嘱,不奢不俭,坟前栽的尽是梅竹,不用杂木。“我直待安非下去,才动身来的。令堂纵然想念,有宋二奶奶等人不时相劝,倒也罢了。叫我到杭州与你们商量,接他来走走,他也惦记你们的很。目下我虽来此,却嘱托了小臞照应,亦可放得心的”。 伯青只把慧珠梦中所见,与临终来托梦一节,全行隐过不提。因在内室,又有静仪在旁,这些近于荒诞的话,不便说出。 洛珠听完,几致柔肠寸断,哽噎着道:“家母、亡姊极承关顾,惟有容再图报罢。”伯青连称岂敢,即起身作辞出外。既到了杭州,只得将思含慧珠的心肠暂且撇过。又有二郎常时劝慰,除了办公之外,二郎即约他至西湖上散闷。 且说洛珠听得伯青说他母亲要来,正合己意,即与静仪计议,打发人往南京去。静仪道:“我原说接了你家太太来住着,可见他也要想来呢,从今后起你可别伤心了。”当叫使婢传话外面,请冯祝二位老爷着几名妥当家人,到南京接聂奶奶去。洛珠又将差去的家人叫进来,当面吩咐,“沿途趱赶,不可迟缓,早早的回来,皆有重赏。我家还有同住的宋二奶奶,你们代我请声,如愿意同来,-路上我家太太也免得寂寞。况且他们老姊妹亦舍不得分开的”。从此洛珠也减了些悲苦,专望他母亲来杭,叙说多年不见娘儿们的苦衷别肠。或有时想起他姐姐来,静仪小姐必多般拣他平日喜欢的事,逗他玩笑。 这日早间,静仪起身梳洗已毕,使婢来回道:“姨奶奶又独自在那里淌眼抹旧的呢。”静仪听了,即忙着过来。忽见仆妇们领着〔两〕个女人进内,见静仪请了安,说是杭州府太太着他们来请这边大太太、姨奶奶过去赏桂花。“我们今年衙门后阅内,桂花开得甚好,已备下酒席了,请大太太,姨奶奶不要推托,赏个脸儿”。静仪因连日变尽方法解洛珠的心事,难得杭州府太太来请,正好借此和他去散闷儿,遂笑说道:“倒多谢你们太太记挂,少停我同姨奶奶就来。你们先回去给我请安,千万别要费事。姨奶奶那边,你们不用请去了,我代说声罢。”两个女人应着去了。 静仪来至洛珠房内,便说杭州府太太请我们去看桂花,“我已答应下了。你快点收拾同行,别要等人家三请四邀的”。洛珠本不愿往,因静仪再三劝去,却不过他的美意。静仪又帮着梳头更衣,穿戴齐全。即吩咐外面备轿,传齐伺候人等,静仪、洛珠在二堂口上轿,直向杭州府衙而来。未知府里请赏桂花,更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慕淑媛一语结朱陈答知己双征联棣萼话说前回书中说到杭州府太太请洪氏夫人与洛珠去赏桂花,可知这位杭府夫人是谁?即是冷桓的夫人。原来冷桓自前次受了刘蕴的诓骗,又不敢对夫人诉说,心内着实烦闷。因为要好,反闹出故事来。银钱丢了倒是小事,岂不惹同寅们笑话,即别气又措了一宗银子入京钻谋门路,得了知府,引见后仍归浙江补用。恰值王兰来做藩司,见冷桓为人心地朴实,不大奸巧,很为器重。他在藩司任上,即委署了一任海宁知州,而今署了巡抚,遂题奏上去以冷桓实授杭州知府。冷桓感王兰知遇之恩,所以两府女眷皆往来通家。 今日因后园桂花大开,冷桓与夫人相议,要请王巡抚太太与姨奶奶过来逛一天,即命厨房备上等酒席伺候,又打发两个女人去请。少顷,去的女人们回来说:“王大人太太与姨奶奶停刻即来了。”冷夫人忙着预备迎接。不一会,来报巡抚太太已至,外面早放炮奏乐,刀:丁中门。冷夫人直接到二堂口,请静仪与洛珠下了轿,两府丫鬟仆妇人众,簇拥到了内堂,彼此见礼归座。 茶罢,静仪先说道:“迭蒙夫人见召,感愧交集,又不敢过于推却,有负盛情,是以携了侍妾辈趋府请安。”冷夫人欠身笑道:“大太太说那里的话,蒙大太太和姨奶奶不弃,赏脸光降,即是三生幸事。大太太反谬谦起来,益发叫我不安。”说罢,起身请静仪,洛珠房内更衣,一面吩咐酒席即摆在后园停秋阁里。冷夫人俟众人更了衣,又净了手脸,即邀着静仪等人到后园来。果然秋色满园,香飘桂子。园亭虽不甚宽敞,却结构的十分精巧。 大众游赏了一会,来至停秋阁,见一顺明三暗四的房屋。外面三间,里面用落地罩隔着一间为退步,屋内陈设极其华美。四面皆是窗棂,用一色绿纱糊上。周围抄手回廊,装着天然飞来椅座。屋左堆着假山,山上栽的尽是桂树接连,疏疏落落的三株五株,将停秋阁合抱过来,只留当中白石砌的一条甬道出入。那空疏处又补着菊花,雁来红,各色凤仙之类,真乃满目秋光,一望无际,使人日坐其中,神致顿爽。使婢等早将酒席摆齐,冷夫人推静仪上坐,洛珠对面,又请了一位张氏夫人作陪,自己却坐在主位。 张氏夫人亦是山西人氏,与冷夫人远房姑嫂。冷夫人本是朱氏。这位朱老爷名彭庚,表字蓬耕,由举人大挑得杭州馀杭知县。在任数年,甚为清正,上司举了卓异,准以知府升用。朱彭庚因年来多病,即呈请开缺。又爱杭州湖山甲于天下,便不愿回归故里,在西湖上结了几椽茅屋,买了几亩湖田,作耕隐之计。结发即娶的是张氏夫人,也是山西书香旧族之女。夫妇年已半百有余,膝前只生了一位千金,今年十六岁,乳名姑兰,生得貌比嫦娥,媚羞西子,花较之而减色,月对之而无辉。朱彭庚夫妇爱若掌珠,如儿子一般抚养,三四岁时彭庚即口授《毛诗》诸书,又亲教他写画吟咏,故姑兰腹中渊博过人。彭庚见女儿具此才貌,必欲觅一佳婿,所以至今尚未适人。今日,冷夫人请了他母女过来陪客。 席间,众夫人与姑兰盘桓,见他举止端方,谈吐雅隽,又生此绝世姿容,莫不赞慕。静仪笑问张夫人道:“令嫒姑娘可有了人家了么?”张夫人道:“不瞒太太说,他父亲因只生了他一个,锤爱非常,比人家儿子还宝贝似的呢。常说要拣选个好好女婿,不问门户高低,家计贫富,只要孩子能读书上进,方不误了女儿。先前还有人家来说亲,都被他父亲回却,后来人也晓得,不来求说了。”姞兰听他母亲说到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告辞出席,同一班丫头们到园子里逛去了。 静仪闻说,点头道:“这话倒不错,而今孩子们不见有什么好出息的,若论外貌看起来都还去得,问及胸中实学,那就不能了。我意中却有一家,何妨多事代令嫒姑娘作伐。门楣又合,孩子又好,将来不患没出息的。说起来你太太也该知道,即是前任两江总督,现内用吏部尚书陈大人家。他家两位公子,大公子名叫宝征,今年也好有十六七岁了。因我们是通家世好,我们老爷又与陈大人同年,内眷们皆有来往。这位大公子我眼见过几次,可以配得上令嫒姑娘,倒是天生成的一对好儿女。据闻今冬即要回来应考,都要到我们衙门里来的。那时借个名儿,请太太过来相看,即知道我的话不假了。我们老爷再写信问陈人人去,若两家皆情愿做这门亲,我做媒宾,有屈你们姑太太做保山罢。” 张氏夫人未及回答,冷夫人笑着接口道:“就怎么着,非是我代舅太太说话,陈府门第自然没得说的,只恐嫌我们这边门户不甚相当。若说陈大公子,既然大太太见过,更可放心。我做主代舅太太应允了。我们舅太太若怕舅老爷抱怨,待我明儿亲自告诉我哥哥去,这样门户这样孩子,打着灯笼还没处寻去呢。大人回来,即请写信通知陈大人处。只要男家允许,不嫌官卑职小,家产无多,况且我哥哥又是退仕的官,非比陈府上现在烈烈轰轰的;好在我们内侄女不是我自夸的话,还可将就看得过去,女家这边我拿得十分稳,硬做保山了。” 说毕,又自家笑个不止道:“天下也没见我这么做媒的,不问男女两家行否?-我在中间硬自作主,说着用得。别要明儿结了亲,两府亲家太太稍不遂意,没的拿着我撒气,那就不值了。果真保山做得好,今日先说定了,要重重谢我一分媒礼才罢。”静仪笑道:“我原要你太太这么行呢!你是保山,我是媒宾,要重谢大家得重谢,要受,气也好大家同受气。”说得在座皆大笑不止。大众又说笑了一会;姑兰也入了座。 少停席散,使婢们送上茶水来,净面漱口。冷夫人又陪着众人抹牌玩耍。晚间即在内堂摆酒,直至二更,终了席,各位夫人皆作辞回去。临行冷夫人又嘱托朱家亲事,静仪满口应允。回至署内与洛珠计议,“若待老爷回来,怕的耽搁日久。陈府又远在京都,倘定下别家女儿,一则朱小姐才貌双全未免可惜,再则朱夫人背地要怨我哄他。不如就请冯祝二位写信去问,也是一样。”即叫小丫头出外,照着适才的话告诉冯祝二位老爷,请他明儿就发信罢。伯青,二郎听说,亦深以为是,即仿来意写下信,遣人送至驿内去了。 隔了几日,王氏已至,二娘也被王氏邀约同来。洛珠见着,说起他姐姐慧珠来,大家又不免伤心。母女们整整将别后情景,叙说了一夜。次日,打扫出一进屋宇,在洛珠寝室后面,让王氏、二娘与带来的仆妇丫头居祝从此洛珠母女重逢,又得早晚亲侍,自是欢喜。静仪见洛珠解去愁烦,不比往日常时悲苦。又因王氏、二娘两人很知礼数,静仪也亲亲热热的,如待自家人相似。是以王氏等人分外相安。 不提王氏们在王兰衙门内住下。且说杭州的信,一日已到京中『陈小儒接着,见是代宝征说媒的。亦耳闻朱彭庚是个好官,又知朱家上代都是书香,又与自己乡榜同年。况伯青、楚卿信中说朱小姐有才有貌,者香夫人又亲眼见过的,料非讹传。便欣然拿著书子,来至上房告诉方夫人。 方夫人正在窗前教赛珍小姐刺绣,赛珍却低着头,手内拈针绣着,口内与他母亲讲论。忽抬头见父亲进来,忙丢了针站起,小儒笑向方夫人道:“伯青他们有信来与微儿为媒,这人家我看很可结亲。不知你意思若何?特来与你商量,好回复他们行止。你且看着信就知道了。”千面坐下,将来信递过。方夫人笑嘻嘻接过信来,且不展看,先说道:“征儿年纪还小呢,那里即说到亲事。而且冬间他兄弟们要回去赴考,如果侥幸能进了学,再议论这事不迟。既不分了孩子们的心,再则得个小抖名,与人家结亲也好看些。” 小儒道:“我也这么想着,无如这个门户,这样女儿是不可多得的,不要错过了,后悔起来。横竖聘下了,等他们进了学再娶,也可以的。”方夫人点头应着,即从头至尾看了书中的话,不觉喜动颜色道:“原来王夫人同柔云看见过的,又极力撮合这门亲事。遥想他们是不撒谎的,明儿你可覆信与他们,允下了罢。好在征儿冬间到杭州去,即请他王叔父就近聘定,免得往返。倘或孩子们进了学,也叫朱家听着喜欢。没说他家姑娘才貌过人,我家孩子亦不是白衣人,可对得过他家了。” 此时宝征宝焜两人已下学回来,见父母请了安,一旁垂手侍立。赛珍赶着走过,笑对宝征道:“大哥大喜。”宝征不知何谓,怔了半会,也只得笑了笑道:“妹妹说的话,叫我不懂。好端端的,我有什么喜事?”小儒与方夫人也笑了起来,方夫人笑骂道:“这鬼丫头,偏会瞅空儿打趣人。你大哥倒不打紧,明儿人代你说给婆婆家,你大哥也这么取笑你,却怎么了?”赛珍听了满面绯红,扭转身即走,口内说道:“母亲也犯不着帮着大哥说话,又说出这些话来,叫人没意思。”宝征亦明白有人代他说亲,不由脸也一红,扯着宝煜出房玩耍去了。小儒见儿女闺房喁喁切切,乐得哈哈大笑,起身回至书房,写了覆信。无非说的是“蒙为小儿作伐,极承关爱,就请先代允定。容俟微儿冬初来杭赴考,再行下聘”。封好仍交驿内递去。 过了几日,恰好陈仁寿因朝考甚优,授了侍读学士,御笔又钦点了江苏学政,下月即要出京。小儒正虑宝征兄弟初次出门,早道上很为惦记。难得仁寿放了江苏学差,大可跟他叔父同行。到了江苏省中赴杭,即是水路,较之早道平妥,又派了老仆与双福随行,可以放心。忙回后告诉方夫人,叫他料理他兄弟出门行装一切。又寄信与伯青、二郎,朱家下聘一事,“即请二位贤弟主裁,总宜冠冕,不可代愚兄省俭,落朱亲家笑话”。 转眼陈仁寿请训召见各事已毕,择定次日五鼓起身出京。是晚,小儒备了酒席,亲代仁寿饯行。又嘱宝征宝焜兄弟二人,“沿途仍要用功,不可倚故偷安,抛荒学业,待至临考的时候,笔底生疏,作不出好文字来,即辜负了平日父母,师傅教育之恩,自己遭宗工斥弃不取,亦复惹同学耻笑”。兄弟二人唯唯听训。 席终,宝征兄弟入内,方夫人再三谆嘱,“沿途舟车小心,各事都要听老苍头、双福两人的话,商酌而行不可妄自尊大,以为是小主人不受他们铃束。你们是初次远行,当知父母倚间而望,颇不放怀。你们晓得这个就好了”。又叫了双福入内,当面吩咐道:“少爷们一路都要你照应饥寒冷暖,他们小孩子家不知什么,你要常时提着。你是自幼跟老爷多年了,看见少爷们养的,少爷们性格脾气你也深知。故而老爷派你随去,你切不可偷懒藏奸,由着他兄弟们性子闹去。若路上有一半点疏失,回来我是不依你的。”双福应着,打了个千儿道:“太太放心,少爷们一路上交给小的就是了。蒙老爷恩典,看得起小的,才派小的跟二位少爷出京的。但愿平平安安,少爷们一齐进了学回来,小的还要讨太太的赏呢。”回身又对宝征、宝焜道:“二位少爷听见太太吩咐的,沿途都要体谅小的,不要带累小的回来受太太责罚。而且出门非比在家,各事由得自己。少爷们今年走一遭儿,下次出门老爷太太即放得心了。”一时散去,各自安寝。次日黎明;仁寿叔侄起来,至家神祖先前叩了头,又拜别了小儒夫妇与姨娘沈兰姑等动身。有一班与仁寿同年交好的,皆来走送。大众出了外城,仁寿再三止住,众人回去。叔侄们方开车,晓行夜宿,向南而来。晚间下了坊子,仁寿与宝征兄弟讲论一会文理才睡。行了半月有余,这日已抵江苏地界,早有各处地方官前来迎接。仁寿即不便与两个侄儿同行,将他们主仆另分了几辆车子,又嘱咐路上各事小心。宝征、宝焜别了仁寿,带着老仆、双福分路去了。 这里陈仁寿既到了该管地方,即专折谢恩,奏明接任日期,便按着各府考试。一日,考到扬州府属,未到之先,即备了几色重礼,交代双福叫他顺路扬州,寻到甘誓家送去,又写了一封问候起居察启与甘誓。 原来甘誓自小儒内用,要携着家眷进京。他因年近八旬的人,不惯陆路风霜,遂辞了小儒馆第。小儒亦因他年迈,不便屈往,即厚赠了若干以作娱老。今番仁寿放了江苏学政,在京时小儒即嘱咐过了,“闻得甘又盘有两个孙子皆入了学,此次你到了扬州,必须暗中照看他子孙,以报昔日师弟情分。我并非叫你卖法舞弊,玷污官箴。遥想又盘先生家学渊源,他的孙辈必非庸碌者可比,就是略徇情面看顾他们,亦不为过”。所以仁寿先着双福去送信件,又嘱宝征兄弟亲自去谒见太老师,“问他两个孙子是什么学名,你们可悄悄写字来回复我”。 那甘誓长子已故,并无所出。次子是前一种的副贡,因屡踬文场,年将强仕,今幸得微名,他亦知止,便无意再图仕进,惟上奉衰亲,下课二子,以尽天伦之乐。因而甘誓的两孙,皆系次房所出。长孙名霖,十三岁上即入了泮。次孙名露,比甘霖小一岁,上年亦名列胶庠。甘霖又于是午补了增生。 恰好仁寿来试扬州,又值岁试之期。今年甘霖十九岁,甘露十八岁,他兄弟二人同来岁试。仁寿既访问了他们的名字,便牢牢记在心里。及至见着他兄弟的文卷,果然名下无虚,不愧家学,真乃言言金玉,字字珠玑。便是别的学差来此考试,也要首选的。遂将甘霖拔了贡生;甘露考置一等,补了廪膳生员。仁寿暗暗欢喜,有此一节,可以稍尽又盘先生当年一番教训之情。何况甘霖甘露兄弟二人,委系真才实学,并非假藉,亦非我有意徇私。 再说甘霖兄弟二人自双双拔补,又同在少年,好生扬扬得意。等送过了学政起马,回家拜了祖先,又来叩见祖父,倒被甘誓狠狠训饬了一顿,说:“小人儿都不知分量的,没以为此次拔补了廪贡,是你们的本事取来的。可知是你师兄感我诲育,提拔你们小兄弟两人,报答我的意思。你们若存了自己有了真实学问的念头,那就不学无术了。由此须奋益加奋,勉益加勉,苦用工夫。待到明秋乡闱之日,倘能好好中两名举人回来,既慰了你等祖父切望之心,又可不负你师兄一场作成之意。你们如今是成了名的人,年纪也不小了,我做祖父的亦不便时时训迪。总之你们自家去裁夺,细味我的言语,还是背晦了的话,还是不错?听与不听皆由你们,好在你们又有你父亲管教,我也是瞎操了心的。”甘霖,甘露诺诺连声,不敢即走,又站了一会,见祖父无话,方退了下来。见了他父亲,也是这番说话。他兄弟二人等拜了客,请了酒,仍然足不出户,互相磋磨,静静的用起功来。以待明岁秋闱,好去一战成功。 且说宝征,宝迟别了他叔父,即由水路直向杭州进发。这日,抵着码头,备了名帖,带着双福来见冯祝二位叔父。双福先去投进名帖,少顷请他兄弟入内。行礼已毕,宝征便将书信呈上。伯青接过信,与二郎观看毕,笑道:“你王叔叔尚未回来。昨日接着信,说是海寇首逆已擒,现在进攻余党,大约出月即可班师。朱府的事,俟你们考过再议。那时王叔叔也可回来,大家商量着办罢。你兄弟们不用住在别处去,可将行李搬到衙门里来。虽然王叔叔不在家,我们在这里也是一样的。”说着,即叫人往码头上,搬取陈府二位公子行装上来。一面叫备酒代他兄弟洗尘。双福早有连儿、三桂儿邀了出去叙说,他们亦是多年不会的旧友。 宝征兄弟又进去叩见静仪、洛珠,说:“母亲请婶娘安,问姨娘好。两三年不见了,记念得很。”静仪笑道:“承你母亲挂念。你母亲可好?你妹妹近年想也长大了,更外标致了?刺绣不用说,自然精工的。你们沈姨娘可恭喜没有?”宝焜又近前一步,笑着对静仪道:“上日朱府与大哥结亲的事,母亲说很好,难为婶娘费心。适才侄儿们将父亲的信交与冯祝二位叔父,所有一应该如何下聘纳彩等事,都请婶娘与冯祝二位叔父作主就是了。” 静仪笑道:“好孩子,倒是你说的乖巧。别是你母亲在背后抱怨着我罢,说婶娘不解事,这样人家也替你大哥做媒。若不答应,又恐扫了他的脸,只好委屈些答应下来。”宝焜陪笑道:“婶娘又说笑话儿了,这是婶娘说的,侄儿却不敢这么说。我母亲自从前日接到这里的信,欢喜的了不得,说并没托着婶娘,蒙婶娘如此关切,找着这门子好亲,又闻朱小姐有才有貌,分外感激。可见婶娘是待我母亲好,才留心代拣得这好媳妇儿。侄儿句句实情,断不敢欺的。” 洛珠在旁亦笑着接口道:“我不怕二少爷恼,前几年我们在南京住着,常蒙你家太太招呼过去,那时大少爷才十一二岁,你还小呢。不意数年不见,人也大了,模样儿也更外体面,嘴又会说了。”静仪道:“果真你母亲说我这门亲做得好?今儿代你大哥多事,明儿还要代你访一个好丈人家呢!你们兄弟既住在我这里,就同家内一般,千万别要客气。好在冯叔叔、祝叔叔都是自家人,你们缺什么,添补什么,只管和两位叔叔要去。不然你叔叔回来,要抱怨我了,亦要怪你们见外。”宝征、宝焜连声答应,告退出来。 伯青早叫人在书房东首空屋子收拾出四五间,里面两间使他兄弟居住,外面叫老苍头和双福住了。又另拨了两名小厮伺候。宝征们来时,已过了县试,伯青即叫他兄弟去赴府试,带补县试。试毕发出案来,宝征取在第五名,宝馄取在第十二名。他兄弟两人府试有了名字,便安心专待学政按临杭州,同去赴考。暇时仍依课作文,送与伯青删改。 静仪于次日,打发人请了冷夫人过来商议,一则复前日的东道,二则告诉他宝微已至。因说一俟考后即要下聘,男媒便请冯祝二位,女媒便是你太太与我二人了。冷夫人听说,亦点头应允,晚间回衙。来日一早,亲自过去对哥嫂说明此事。彭庚夫妇称谢不尽,即预备陈家下聘,又专候女婿的佳音。 上年彭庚在馀杭县任上,适值陈小儒携眷回乡祭祖,他无意中曾见过宝征一面,深知宝征人品学问,是个发器。不意冷夫人代他说合,联结儿女姻亲。彭庚早巳十分愿意,他竟料定宝征进学,今番是稳稳的。 过了一日,学政已至杭州府城,各屈生童齐集,听候考试。学院悬了牌,定于何日开考。宝征宝焜兄弟二人,平时学业纯粹,毫不惊惶,进了场,也不忠风檐寸晷。为时无多接下题纸,略一思索挥毫而成。缴过卷子,回来专守学台发落。又将场内文章抄誊出来,与伯青评阅。伯青大为赞赏,许其必售。朱彭庚遣人过来要了宝征文章去看,亦甚为喜悦。 果然三日后,学院挂出榜来,宝征高高进在第一名,宝焜第五。报子报到巡抚衙门,众人无不欢喜,忙着开发了送报的人。 又开了单子,单报到朱家去。彭庚夫妇闻报,欣喜异常,深感冷夫人觅得这个女婿,是少年英俊,将来何忠不飞黄腾达,我女儿终身有靠,又不枉素昔挑选的一番苫意。即赶着做了两套蓝衫朝冠朝靴送来,给他兄弟去送学。那边巡抚衙门内,静仪小姐传了班子来,摆酒唱戏作贺。宝征、宝焜等送了学台起马,便写了禀启进京,禀知他父母。双福见两个小主人同时进学,皆快乐得尢可不可的。伯青、二郎亦各有所赠,不须细说。 冷夫人早遣人送了贺礼过来,并请静仪示下何日纳聘。静仪想了想,叫冷府的人回去,”先代我请太太安罢,容我们斟酌定了日子,再来送信”。一时冷家的人去了,便欲请伯青。二郎商议,择选吉日,下聘过礼。 忽见使婢来回道:“大人回来了,合城文武各官早接了出去,大约少停即回衙门。”静仪听说,亦忙叫家丁坐了快马赶上去迎接。未知王兰如何平定海寇,这般班师的迅速,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特荐贤解官因荐友乐同志退隐约同侪话说王兰自带了抚标军将,来至宁绍一带沿海地方,相了地势,扎立营寨。恰好黄岩镇总兵姚守成奉到抚台檄文,率领所部各军及一起水师战船,趱赶前来。王兰知他老练行伍,又有二郎前次极力保荐,遂与他商议如何进剿。姚守成即将各水师在沿海汊港埋伏,又将陆路诸军安插在各要隘路口。布置已定,便亲身带了几十号战船,尽挑选精壮熟谙水性的兵丁,在海面往来巡哨贼势情形。 不数日,已侦知贼巢所在,即命各水师兜剿扑灭。那些海贼原是一班不安分的百姓,借着荒年,四处劫掠商贾,尚无大志。 后来纠合得惯在海面上一伙海盗,入了伙,便觉声势较大,又掳得百余只海船,便立了首从名目,由此即有觊觎沿海城郭之心。他们也知海内藏身不久,而且客商受了劫夺之害,相约裹足不前,越道而行,贼众已没了掳掠,这一干人食用甚难筹措。欲思袭取两处城池,以作安身。究竟是乌合之众,不谙纪律。平时抢劫客商们却不费事,不过混打混杀。如何挡得住姚守成部下一班能征惯战、生龙活虎的兵叮虽有几个多年海盗,亦无十分本领。开了一仗,早巳杀得心惊胆裂。又被官军探知巢穴,更难存留。大众计议舍舟登岸,遥想官军注意海内,陆路必无防备,我们正好趁此机会上岸冲杀一阵,得他些资重,各自另寻生路。况官军不能久驻此地,他们去了,我们再来重整基业。 谁知姚守成早经料到,这里各要隘海口皆有营盘把守。贼众人等上了岸,分外不济,为首海贼一鼓就擒。俗浯:蛇无头而不行,鸟无翼而不飞,其余贼徒见没了首领,又见官军围拢上来,人人是天神恶曜一股,那里还敢动手,便俯首乞降。姚守成复在海面细细搜寻余党,剿灭殆尽不留遗患。 王兰见凶寇削除,海疆绥靖,好生喜悦。当时恭请王命,将目逆枭示,余者该戮该释,发放已毕,即备了六百里加紧红旗报捷的奏折进京。又犒赏各营军将,论功行赏。一俟回了杭州,查明实在劳绩,申奏请奖。又传了姚守成入营,大为慰劳一番,叫他先行回任,候单折保荐。姚守成拜辞了王兰,自领部下水陆诸军,回黄岩去了。 王兰择定吉日班师回杭,复吩咐该处地方官确查近海居民被贼焚掠情形,好奏明豁免赋税。一路上,人人踊跃,个个欢腾,到处迎送,不须细说。不二日,已抵杭州,合城文武远来迎接。即命众军将实任者回衙,在标者归队。然后率领众官入城,到了衙门,三声大炮进衙。众官重新上来道喜,方各自辞退。 伯青、二郎也过来称贺,王兰亦致谢叙别。早有家丁们伺候,更换便服,回至后堂。静仪、洛珠接着道贺,各说了些别后悄形。即在上房摆酒家宴,静仪方说到宝征兄弟的话。王兰听了,亦欣然称是,便叫人去请“二位少爷,后堂见罢”。宝征、宝焜闻请,入内见王兰请安。王兰亦转问了小儒的好,知道他兄弟皆进了学,更外欢喜。又问及京中光景,宝征一三回答。坐了半晌,兄弟起身辞出,王兰直送至阶下方回。 静仪又说及朱家的事,“我们本意择个吉日下聘,如今你回来了,该如何办法我可是不管了”。王兰笑道:-“你不管我也不管,本是你多事的,还是你一手经理。我方才回来,犹有多少事件料理不开,那有那么太闲工夫去问这事呢。说不得你是推不去的,你只好抱怨着自己不该多事。”洛珠笑道;“这件事其实也没有什么难处,老爷说起来好像是一件极难的事,说得如此郑重。不过是太太尽问声老爷,是太太的道理。”王兰拍手笑道:“好的很,我倒忘了,就是太太没有心肠去办,还有你呀,也可代劳的,可是更不用问着我了。” 洛珠道:“既这么说,事是不用老爷问的。所有一切费用陈府又没有寄来,信内说是请我们这边垫着,净该若干写个信去,他随后缴上。因他家二位少爷初次出门,路上多带银两不便。这项款目却要老爷措办,横竖明儿陈府上也要还过来的。”静仪亦笑道:“真正不错,亏你提着我。朱陈两府的事我与姨奶奶承办了,银钱却要你用,我是没有这分闲钱来垫着的。” 王兰道:“你们也太小器了,那件事儿岂要你们动用体己的么?即如明分中你们用了,暗中仍是我补上。偏生这一会儿提名提姓,分得丁是丁卯是卯的,别要引我笑话了。待我明日上街拜客,我到蓬耕那里说明没有闲空。你们也想想看,几个月堆积下来的公事,虽说已经行发了,仍要我过一过目才好。再则一班随征的军将,要逐细查明保奏;还有被灾的地方,亦要查勘赈抚。这些善后事件,至速也得两三个月方可清结。不如就请伯青、楚卿代我之劳,况且媒宾不能成单的,即如我有空儿,也要请上一个。这话对蓬耕说了,他也不好怪我,这可就没事了。”夫妻三人谈谈说说,直至更鼓,方席散回房安寝。 次日,王兰各处拜客,末后到了朱彭庚家,将昨日的话与他说了。回衙即命摆酒酬谢伯青、二郎,又代宝征兄弟道贺。席间,尽说的是如何与海寇交仗,如何计擒首逆,姚总兵又如何奋勇,身先土卒。二郎听了笑道:“可见我荐的人是不错的。他既在洋面巡缉多年,又屡立奇绩。所以我料得定他此次必可成功,谁知竟能助着你削平海盗,也算亏我荐引之力。你却如何谢我呢?”王兰笑道:“你别要性急,我自有答报之处。”又回头吩咐取大杯来,宾主欢呼畅饮,吃得沉醉方散。 隔了一日,各处被灾的地方查勘清册已申报上来,所有随征军将的战功亦分别等第查清。王兰即奏折保举众军将,或升或赏,皆照着众人所立的功劳大小,一丝不滥。那些被贼掳劫的近海居民,也奏请豁免二年税赋。又另片单奏黄岩镇总兵姚守成,晓畅军机,打仗勇敢,请以提督推升福建水师提督,并赏予封典。又将伯青、二郎也婉转叙上,说“他们因故来杭,即留于军营参赞有功。四品衔内阁侍读祝登云,请俟终养期满赴京当差,以太常寺卿升用在籍,先赏换给顶戴;前任淮安府知府降改选用佐贰冯宝,请仍开复知府原官,并赏加三品衔”等因。王兰修成了本章,实时差赍入京。 内里静仪和洛珠,只管料理陈家下聘各物。到了临时,伯青、二郎皆穿换吉服,坐着大轿,带着四五十名家人,尽披红插花,新衣大帽,挑抬着聘礼等件,向朱府而来。这边朱彭庚亦请了几位官府,与他妹丈冷桓来陪媒宾。少顷,伯青等人到了,彭庚接进。大众挨次行礼献茶,又款待众执事家人,一应仪节俗套,毋须交代。至晚席散,朱家早预备下回礼等物,亦遣人随着送了过来。静仪一一过了目,交与宝微收起。 双福见各事办毕,即与老苍头商议,催宝征兄弟回京,怕的老爷太太记念。宝征兄弟亦欲回去,遂来辞别王兰。王兰又备了各色礼物,托送在京诸人。动身前一日,即治酒代宝征兄弟饯行。次日一早,他兄弟作别登舟,仍要便道江苏去见他叔父,尚有耽搁。 王兰送了宝征兄弟起程后,看看秋去冬来,一切善后事宜都料理将荆这日,奉到上谕,奏保各出力员弁,均照该抚所请。 又加恩署杭州巡抚王兰,督剿海寇有功,着实补杭抚,并赏加太子少保。一时各官皆来谢保道贺,络绎不绝。 伯青、二郎亦再三称谢荐剡之情;见王兰各务已清,即作辞回转南京。王兰坚留不住,只得应允,未免又有一番饯送之仪。 伯青、二郎带了仆从,买舟回南京去了。暂且按下。 且说鲁鹏在山阳县任上,虽然密信进京攻发二郎阴私,将二郎降改离任。鲁鹏自为得计,淮知云从龙心内很为不快,却暗中访实了鲁鹏一二端劣迹,即通知了丈人程尚,参了鲁鹏几款,到底将鲁鹏革职。鲁鹏在外怕人说笑,便悄悄仍自回京,见他老子诉说冤苦。 鲁道同见儿子被参回来,心内着实怒恨。明知是从龙替二郎抱了不平,暗唆他丈人程尚奏参的。无如从龙圣眷优隆,奈何他不得,始终结怨在二郎身上。他若上次不详参我儿子,也闹不出这些事来。又因二郎告病,不来赴部改选,正恨寻事不着。忽然王兰此番剿灭海寇,将二郎保奏开复原官,鲁道同又将仇怨移结在王兰身上。彼时即欲揭参王兰冒功滥赏,荐人不实。因海狈肃靖的捷报上来,天颜甚喜,又恩赏王兰的宫保衔。鲁道同恐指奏不准,反讨没趣,便权为忍耐下去。 过了两月,即贿嘱了一个掌印绐事中,参了一本,说冯宝并未随营效力,系王兰徇顾私情等语。及至陈小儒得信,已弥缝不及了,只得差人星夜出京,送信与王兰,叫他自行检举。逾日旨下,着交福建总督查明覆奏。 再说王兰自得了恩旨,实授杭抚,又加了太子少保,深感天恩浩荡,难答涓埃。意欲趁此请旨入京陛见,好顺路回籍祭祖。 适值小儒的房师何炳,由常州知府转升到杭州臬司。王兰接署抚印时,便奏请何炳升署藩司。何炳为人素来谨慤,况系当时名宿,学问渊深,王兰颇为器重。又因小儒与他师生,亦算与自己有了世谊。当实授杭抚时,何炳便补授了藩司实任。现在因欲入京陛见,意在奏请抚篆即着藩司何炳署理。 正筹划未定,忽接到小儒专函。知道鲁道同与己作对,贿嘱出御史来揭参保举二郎一事,不禁哈哈大笑道:“自古急流勇退,方是明哲保身之道。我每虑位高必险,屡欲乞归,生恐不准,而且天恩高厚,不容偷安。难得他参奏了我,大可借此引退,岂非鲁老反成全了我。别疑我贪恋禄位,不舍退让。我王者香当日未第之时,早存下这个意见了。不如待上谕未到,我即拜本入都,特荐何炳。我先时犹欲请旨陛见,而今也不必了,莫如径自告退,免得不知者说我畏鲁家声势而去。再则倘或天威赫怒之下,竟遂了鲁老私怀,我岂不一生落下疤瘢。最妙去托小儒暗中为力,更无阻滞。 愈想愈宜早退为上,便起身来至书房,也不和人计较,反欣然自得,修了奏折。叙说何炳如何刚正,有古名大臣之风,而且积学纯优,临事从容不迫,寄以专阃,可幸国家得人之庆。又说到自己如何多病,“刻因剿平海寇回来,染受海瘴,两足肿发,寸步维艰。恐负圣恩寄托之重,乞放臣归里调养就痊,再行赴京求恩赏给差使”。缮成连夜专发入京去了,方回后堂告诉静仪、洛珠知道。 静仪闻说,颇为不悦。王兰又笑说道:尸我。自做官以来,久违了故乡山水。从此可以随我放浪形骸,与伯青等人追陪邀游,日寻乐趣。况我辈少年埋头窗下,不过欲博一第一官,为显亲扬名之计。如我年甫三十,由科甲出身,擢至督抚,也就罢了。较之皓首穷经,以诸生终老者,何啻天壤。若再贪心不足,固踞高位,将来倘稍有瑕疵,反不能称完名全节了。”自此便安心专候辞官的折子回来,好收拾交代回籍。 再说陈小儒发信与王兰去后,即竭力代王兰四处张罗。恰好福建总督与小儒旧交,又托他看顾情面。过了一日,王兰的辞本。进来,由吏部挂号。小儒见特奏荐何炳署理抚篆,正合己意。又接着王兰私函,便上下钻通关节。又值福建总督覆奏入京,说“冯宝系随祝登云一同入营,该抚保荐祝侍读折内,或顾念私情未免稍滥”等语。原来这福建总督,曾与祝颂三同过僚属的,此折一上,倒将伯青的战功奏实了。旨下:前御史所奏,着毋庸议。既该抚因病乞恩回籍调养,着准所诸。杭抚即着何炳署理,该部知道。 陈小儒见了,方放下心来。自己又想到在京供职,实无意趣。“况有鲁道同等一千权势小人当道,窃弄国柄,亦复羞与为伍。而今两个儿子又进了学,也算交代后人一半首屋。莫若趁此也乞恩归里,仍然寄居南京,与伯青、者香、楚卿等人同领林泉风饮,不要被他们独称雅士,鄙我是个俗物”。想定主见,遂米与方夫人商议。 方夫人向来秉性恬淡,深以为是。沈兰姑听说,暗暗欢喜,因离隔父母路远,常时记念。“既小儒辞官回南,又说仍居南京,正好接了父母到南京同住,可以朝夕相聚。况父母并无多儿女,只生了我一人,可知我这里想着父母,父母亦远在扬州惦记着我呢”。小儒次日上了请假回籍修葺祖墓的奏折。谁知皇恩优渥,数上不允。后见小儒再四苦求,方准了所请,给假一年,再行来京供职。小儒见准了他回籍,甚为欢喜。遂收拾行囊,带着家眷人等,预备动身。同寅诸官纷纷饯送,小儒一概辞谢。到了临行这日,悄悄的出京而去。又吩咐取道兖州,去看汉槎。 时巧汉槎接得家书,说江公近来旧疾举发,又时作喘。汉槎闻得,很为悬念。想到父亲七旬以上之人,如风烛草霜一般,倘有不测,人子未能亲侍汤药聊尽子职,岂非水抱终天之恨。不如也效伯青呈请养亲,遂察了山东巡抚,请代奏下情。小儒起程之日,山东巡抚的奏本正至,亦蒙恩允,所以小儒不知就里。巡抚一面行文,一面即另委他员去接道篆。汉槎奉』到文札,便整顿归装,并交代后任等事,已择定日内登程。忽见小儒到了,大家说起来不料竟有同志。汉槎便留下小儒,结伴同行。 一路上,两府眷属仆从人等有数十辆车子,倒也热闹。行了半月有余,这日已抵南京。王兰早由杭州回来几日了,大家见着另有一番欣慰之情。 江公见儿子辞官回来,倒也欢喜,说他能知足不辱。虽见带了小怜来家,因事已做过,料难挽回。况且媳妇贤良可容,又是媳妇的意思,闺门私情父母本不应十分过问。江老夫人见了小怜,模样行为色色周到,喜悦非常。江公因小儒也携眷回省,自然要赎还住宅的,遂先搬过来和祝府合住,俟慢慢的再寻赁房屋。小儒、王兰两家仍各回旧宅。众家女眷又忙忙碌碌的彼此互相请宴,直闹了半月方止。小儒等见布置已定,暇时无非你往我来,吟诗饮酒,或约了同往游玩山水。 王氏和二娘商议,住在王府终属不便,好在同在一城,不难见面。莫如仍搬回桃叶渡居住,由得自己。又纠合小黛之母穆氏同居。偏偏沈兰姑接了他父母到南京来,正烦没处安身。若愚夫妇亦不愿住在陈府,便也与王氏等人同祝这几家老年奶奶们,却也脾气合式,关起门来说说笑笑,甚是投机。沈若愚依然在南京开个铺面,他也不肯时去叨登小儒。兰姑深知他父亲性情孤介,不苟取与,只得由他自便。 一日,伯青约了小儒、者香等人,去上慧珠的坟。见坟前梅花业已成林,现值开放之时,不亚孤山深处。那一围竹子亦长得茂密,风过处细细龙吟,月上时依依鹤守。王兰见了,点首叹道:“畹秀生前与人不侔,另具一付冰雪心肠。身后遗嘱,又如此调排得别开生面。真乃除了他,别人也配不上这样清雅的丘壠。我爱此中大行仙境,畹秀定然仙去,断不致入于鬼趣一道。”伯青即将他临死梦中的所见,说知大众。小儒道:“宜乎如是,怪道他要墓上多栽梅竹呢!者香的揆度,竟一丝不错。” 说话间,连儿已将祭品摆齐,铺下拜单,众人一一行礼。伯肖又不免对墓伤悲,众人力劝止祝收了各物,又往各处游玩了一回,方回城去。伯青偶说到“小园梅花新补了数本,亦开得甚好。明儿你们可同到我那里,聚一天罢”。众人皆称使徘。次日,伯青命备了一席,待至午错,者香等人方至。即在梅花外一个亭子上,吃酒赏梅。饮至半酣,王兰道:“我们来来往往,虽是终日都要见面,究竟不甚便当。或有风雨事故阻绊,即难践约了。好须得大家住在一处……”二郎不待说完,即拍手道:“我久有此意,并且想了个万全法子在此。说出来,你们商量着可使得。现在我们这几家虽非多金,却也都是温饱人家。何妨大家筹出一宗公款,或在城内或在城外,买下一块地来,砌造几间房屋,一个园子多栽花木,以为隐居之地。我们即将家小搬至里面,他们姊妹们也可时常相见。我等终日吟啸其间,强如今日你家,明日他家的,又费钱,又不得如此便利。就是伯青、子骞他们有父母的,好在亦可以朝夕定剩”小儒道:“楚卿这想头却好,也合我心意,就这么着去办。我与者香、伯青出三股大分子,楚卿与子骞合出一分。非是小看你两人,我们到底比你们做得主些。子骞是由父母的,不比伯青随得自家,楚卿又没甚宽余。这事原是寻乐的,若二齐都把体己积蓄放下了,也觉无谓。再则伯青、子骞他们家眷是不能搬来的。堂上既有父母,娶妻原为敬奉翁姑,让自己放心在外作事,又比自己服侍得体贴些。若只顾安闲寻乐,反疏了天伦,那却不可。他们大可同居,难不成定要接了家眷来么?我们三人是随便那里能住的,也乐得如此。子骞倒可以将爱卿挪出来住着。而且自内子以及各府太太奶奶们,都巴不得住在一处,他们也有个伙伴。”伯青、汉槎听了,亦欣然允诺。 小儒又道:“当日我们原在一起的,后来因各自出仕一方,即觉疏失了好些。而今又聚拢来了,也算人生难得之事。只可惜我辈中少了在田一人,他们女眷中亦少了程小姐与芳君二人,不然竟可齐全了。”二郎笑道:“这也何难之有,我们写信去告诉在田,他若羡慕我们乐处,他自然也辞了官来的。他如不来,仍恋着仕途富贵不肯撒手,那是他自居俗物,不以我等隐居风雅为然,是他自暴自弃,与我等无干。”王兰笑道:“在田得着信,定然是愿意的。我们一干人,倒没有那么鄙俗不堪的人。只是怕的在田不得从心所欲。他现在圣眷甚隆,你没听见小儒说,一年有好几次恩谕,不比我们去止自便。你们若不信,日后验着我这句话罢。” 二郎道:“在田来不来,尚在未定,我们且别管他。这件事亦不可迟,竟交绐我办罢,你们只凑钱就是了。我前日无意到桃叶渡去,见聂家旧居旁边,一所破落房子,倒有十数进呢,余外还有空地。据闻房主急欲出售,而且价目也不大,只要一千多两银子就卖断了。我明日托聂奶奶便中去问一声。我看那里又僻静,又离我们近,聂奶奶们又住在间壁,柔云等人倒也合宜。第一是难得这么大的空地,不知你们意见如何?”伯青道:“这样更好了,这是大家的事,你做主就是了。”众人又饮了一会酒各散。 次日,二郎亲至王氏家里,问卖户的消息。王氏道:“他家倒卖了几年,也没人过问。不是嫌地方空落,即是说房屋破败。难得你们买下改造花园,不过买他这块地罢,这个价目他还有什么不愿意?”又叫人去请了那卖户来。卖户亦是旧家子弟,与二郎当面议定,即写了契。二郎兑清银子,收过空屋,便央王氏暂为照管两日。“俟我们择日开工,就有人来监工上宿了”。二郎回来,寻着伯青,小儒等人,说他已买定,可商议何时开工。王兰道:“转瞬残年,各家未免都有俗事。不如灯节后开工,我们都清闲了,也可替换照料着,当真撂与楚卿一个人吗!”众人称是。小儒、王兰,伯青三人共出了五万银子,二郎、汉槎合出了一万。二郎又一时措不出来,好的已有了若干先行用着,不足的二郎陆续添上。 众人又公议了一张花园图样,某处宜屋,某处宜亭,宜山宜水以及花草树木,皆评置停妥。又在园左盖造四五进群房上房,以便各家内眷居祝又叫了匠人来看过,嘱咐灯节后即开工砌造。伯青便中寄信于从龙,告诉他起造园亭一节。从龙回信,果然欣幕非常。“只恨自己不得脱身,逼人入俗。好歹我都要寻个机会,告病辞官。千祈你们公分中,着我二股。不要过后我回来了,你们又嗔着我来居现成。不收我是不依的”。即不容分说,送了一万银子来。二郎正虑自己一项难以措备,又不便和众人挪借,“分明是我要取巧,拿住他们出钱,我做乖人。恰好在田来这一项,正好暗中抵着,可也够使了,所欠的我再设法补上罢”。 不觉过了年,所有年内及正月花灯宴会,种种俗情,毋须赘叙。过了灯节,年事已毕。二郎即与众人择定开工吉日,叫了匠头来领了银子去砌造,要赶在五月内完竣。又请了梅仙,五官先搬了过去,监督工匠,帮着二郎料理。金柳二人因新屋内修盖拆造,住着不便,即借了王氏家屋子前进住下。好在相离咫尺,每日清早起来监督,至日暮收工,方回王氏家歇宿。 二郎自有了梅仙,五官分劳,可以间日一来,不过支付银钱,指点着各处如何增减。因预先拟出一张图样来,斟酌得十全十美。此时众匠役只照图样上地步方位砌筑,不过小为更换而已,所以不大费事。看看到了四月将尽,房屋园亭十欠一二,只忙着开池种树,迭石引泉。又打造各处陈设家伙。小儒等人,亦有时来看视一回。 这日,忽看到邸抄上,广东洋税滋事,因程尚由广东军务保举出身,且在彼地日久,熟悉各要害情形,遂调了程公两广总督,并整顿洋关税务诸事。两江即调云从龙来补授。 从龙自见了小儒等人的信,闻他们起造别墅,同作退隐之地,甚为欣羡。虽寄了一万银子去入他们的雅会,每恨不如他们闲云野鹤,飘然世外。也曾告退过数次,争奈圣恩不准,反说他有意规避,不以国事为念。今因调了两江,正好和他们亲近,喜悦非凡。况程公起程日急,从龙赶着交卸了漕河两印,即来南京接他丈人的后任。程婉容与小凤也欣喜不尽,心内亦记忆众家姊妹。 转眼端阳节过,新屋子的工程已完。梅仙,五官照着图样,收了房屋。又兑清众匠工价去后,便搬进新屋子来,忙着叫人各处粉饰油漆,摆设桌椅器皿,张挂帘幔等事。又请了小儒等人过来看工,并商议题这些亭台轩馆的匾额,对联,好做成了悬挂上去。还要大家公议,某人爱住某处。小儒即于是日请从龙在新园子里吃酒,以便一同拟题。众人一早即到园内等候从龙,少停见家人上来回道:“云大人到了。”众人忙着出外迎接。未知小儒等请了从龙来,如何题咏园中景致,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题红刻翠万卉争妍醉月飞觞群芳雅会话说云从龙闻得陈小儒等人请他吃酒,并品题新园各处轩馆,也不用执事,只坐轿带着几名从人,到了园门,众人迎接入内。原来这新园子一顺两座大门,东首朝南五间大厅,后面接着几进住宅,外有群房数十间,是预备厅上款待宾客,并住各家内眷的。西首即是花园,里头也有门户通着,好分内外。 小儒便先请从龙在东边厅上坐着。茶罢,从龙道:“诸位兄台风雅过人,承蒙不弃,携带小弟,已欣感不荆况有诸位大才题咏,何必又呼唤小弟过来。”王兰笑道:“既是公同雅好,无须谦逊,谁拟题得贴切,即用谁的。”众人齐声称善,遂邀着从龙出了东首大门。 来至西边花园的门,众人看是一座水磨雕空山水人物,方砖砌就六角大门,上面一方白石横碣,系留题之处。小儒道:“我们即由此处题起,一路顺着进去,方有次第。”便回身请从龙先题,从龙谦逊了一回,众人执意不行,到底让从龙题了。从龙一面同众人走入园门,因说道:“此园见是我等作退隐之所,若定要说出隐逸字样,反觉煞然无味。在我意见,花柳当春而发,此中群芳毕集。莫如题之曰『绘芳园』,以寓绘写群芳之意。诸位再细加斟酌,可否用得?”二郎先拍手叫妙道:“以『绘芳』二字总括斯园,顿使花柳增色,连我辈居于其中,都觉高了位置,未免就是自矜了些。好在他们女眷们有柔云、爱卿等人,也可当得起这一个『芳』字了。”说毕,众人皆大笑称是。 再看时厂园门内即是三间过街小屋,旁边接着十数间小屋,虽然卑狭倒也起得十分精到,是看守园子家人们住的。当中一条鹅卵石铺的马脊甬道,约有丈许长,两边尽栽的风尾竹,真乃万个玲琅,凉浸衣袂,绿映襟裙。使人夏日坐此,烦溽顿忘,而又不识不尽竹外有多少景致,非比别的园子,开门见山易于览荆穿出甬道,见一所大大明三暗五的起居花厅,四面轩窗回廊。众人入内少坐,门上也有题匾。王兰道:“此地为园中第一景,而且回顾园内高下尽在望中,可名之曰『览余阁』,取其一览无余之意。当中匾额,可直书『坐有佳士』四字,既明我辈往来其间绝无俗子,且又暗绾合到这排竹子上去。”众人皆点首赞好道:“此地还要一付楹联挂上。”王兰听说,低头略一沉吟道:留客夜谈明月上,抛书人倦午晴初。 小儒赞不绝口,忙叫人取过纸笔来写上。又起身同着大众出了回廊,见一湾流水,纡回盘曲向东而去。下首尽是高低怪石,堆了一座矮山;上面用土掩平,栽了百十本梅花,顶上也有一所亭子。山那边景致,却全被此山遮隔。 小儒道:“我们先向东边走去,随后再绕到西边来。”遂顺着水边走了数十步,见一座白石小桥,桥下左右栽的红白莲花。过了桥,一座石亭,纯用石梁、石柱。石栏、石牖,里面的桌几,皆是大理石镶嵌的。这座亭子却随着山子石高低凸凹砌就,亭前种着几株金丝垂柳,旁边一个假山石洞,那边另有所在。亭子上与山洞口皆有题处。 众人进了亭子,即请伯青留题。伯青也不谦让,想了想道:“此间全用石工,亭外池沼又有荷花,本为避暑之汁。我意即用『延羲』二字以名此亭,未知你们之意若何?”众人未及答言,二郎道:“此处址在东首,却迎着西北,这『曦』字似觉不合。”伯青微笑道:“古人云:北窗一枕,羲皇以上之人所居。故名曰『延羲亭』,取其此亭凉爽忘暑,可以延接羲皇以上之人。我说的羲皇之『羲』,楚卿误为朝曦之『曦』,所以觉得不妥当了。”二郎听了,方知自己误解,把脸臊得飞红,笑道:“不用说罢,好得很就是了。你爽性把联句题了,这山洞口,也要费心的。”伯肖笑着道:“这亭子上对句,我已有了。” 无端丘壑随心造, 别有天地非人间。 “那山洞口,即用:『另有洞天』四字。”众人都赞好。 又出了亭子,即由山洞穿过,忽然开朗。迎面一块空地约有半亩田许,全是红短阑干围着,绕过红栏,是五间正屋,屋旁两边五间,共计十五间,皆砌成抄手形式。栏内皆是芍药,虽已开过,尚有败叶离披。当芍药盛开之时,在这三处吃酒赏花,皆系正面对着的。怕的人多,坐在中间的看得真切,旁边的岂不将花放在背后,这一来纵有十桌八桌的人,无不对花而坐。众人都道:“这所屋子,造的倒有点意思。” 众人走入当中五间屋内坐了,早有家人们送上茶来,大家润口。王兰道:“此屋砌得有趣,必须题的也要峭动方好,仍请在田题罢。”从龙道:“若要峭动,却非你不可,者香不用谦逊了。”王兰笑着点点头儿道:“可取名『留春馆』,言其芍药开时春光将暮,人必三面对花而坐,共留此春色,不忍遽去之意。”对联可用:花畦低护阑干曲,鸟语催残芍药春。 题罢,大众起身由留春馆回廊上一个角门走出,见四面短垣,一方院落,院中两株梧桐。 众人进来,见屋宇宽大,全用十锦窗牖,隔的曲曲折折,如万卷书、菱角、扇而等式。上下各色彩锦裱糊,那窗牖上是五色玻璃,使人目眩神迷。那边又有院落,尽栽芭蕉。两处看来,皆是屋子。正面如两所屋宇,后身倚着后身一般。二郎道:“这是我想的意思,连名字我都想下了。不如就叫做『两翻轩,言其这边那边皆是正屋,如一个屋子翻作两个屋子似的。你们不见那墙角下有湾流水,直通到园外秦淮河里,引进来的活水,就是前面那些池沼水道皆由此间通过去的。” 从龙连连称赞道:“楚卿用『两翻』二字以题此处,倒也新样,可谓俗不伤雅。就用此名,不必改了。你想的好,题的也好。爽性连对句都题了罢。”二郎道:“果然使得,我也诌一付对联试试。”思索丁半会,笑道:“我有是有了,只恐用不得,说出来你们改正罢。”伯青笑道:“你说罢,不用累赘了,只刈将『羲』字认错,都是好的。”说得众人大笑起来。二郎笑着,瞅了伯青一眼道:“你别要这么使促狭,说这些尖刻话,从今你就保得住一辈子不说错话,我才服你呢。”遂念着他做的对句道:两面屋随流水转,一丛人似隔花行。 又说:“才进来的那角门上,亦可用『曲径』二字。我都诌成了,用得用不得我却不问了。”众人都说:“好极!”小儒也叫写上了。又见这屋子无门可通别处,正在寻觅,五官起身道:“你们随我向这里来。”便从屋里曲曲弯弯的走至尽头,见一带板壁,五官用手摸着消息,使力一推,只听“喀喳”一声,板壁分开,现出一座门来。 那边尽是架花棚子,两旁搭着,当中一条羊肠小道穿过,迎面一条宽河。河上搭着竹桥,河内并有船只。五官领着众人过了桥,是六七间曲尺式的屋子,却盖在河中,四面皆水。河边栽的榆柳桑槐等木,大有乡村风味。众人入内,见其中陈设器皿,尽系朴实对象,便齐声称赞有趣。 从龙道:“前面两翻轩备极华美,如入琉璃世界,此地忽作古朴,使人顿起林泉之想,真各尽其妙。应该子骞留题了。”汉槎道:“我于题饿咏水上不大讲究,还是你们代题为是。”王兰道:“你无须推委,楚卿尚能题咏,不成你还不如他么?”汉槎无奈,也俯首沉吟了半晌,方道:“我想此地既造作乡村河亭风姑,又在这繁华锦绣之中,可名曰『半村亭』,取其半村半郭之意。这屋里对句,我也拟了一付,还得你们斟酌。”因念道:溪水当门问此处源通何地? 桑榆绕屋爱其间人正归田。 众人听了,痛赞不止。王兰笑道:“你的题句直要压倒我们;你反谦逊不能,莫非怀才自负么?”汉槎笑道:“不过偶尔如此,到底不算什么。” 众人又见对岸尽是崎岖石路,或高或低,或宽或窄,不甚好行。不如坐了船去,顺着这河边观看岸上景致,倒省力些。于是,唤了水手们米,服侍众人上船。顺水撑去,未及数十步,见山石背后露出一座楼台来。众人吩咐泊船上岸。原来这楼傍着山石起造的,那山石盘回纡曲,堆接到楼口。从底下至上面,皆栽的牡丹,竟有千余株,又夹着一层一层的绣球花树。人在楼上凭阑一望,是一座花城相似。众人齐声说好。 从龙道:“小臞和五官,今日也不可退后,你们可合题此处。”五官见众人题咏,自己早已技痒,又不好越众逞能。既然从龙叫他题,也不推辞,便欣然应诺。想了想道:“此处牡丹既多,逢春开放真乃红紫夺艳,占尽人间富丽,可取名『夺艳楼』。对句小拟题上罢。”梅仙亦笑了笑道:“我也未免东施效颦。”遂说道:倚石花繁真富贵,登楼人至亦神仙。 “这楼下的一方横匾,可用『香城绮国』四字。”众人亦称赏不已。下了楼,复又上船,随着流水,转了两个湾。那岸上无非垂柳马缨,丹枫碧楝等树,难以备说。船至尽头,众人登岸。带粉墙,两扇朱扉,里面隐隐无数房屋。 大众进了院门,是十数间小屋,或断或连,或有门相通,或回廊相接。院内白石砌就花台,依着屋子大小妆点。花台上傍墙或栽桃李,或种西府梨杏等花,下面配着兰蕙诸品花草。屋内粉壁上砌成各样方圆长短格式,以备安置盆景瓶几〔茁物。王兰道:“此间春夏秋三令皆宜,可名『红香院』,何如呢?”从龙道:“以『红香』二字包罗甚广。妙绝,妙绝。”再看这红香院,处处倚梁傍杜接着砌造的,可以不用悬挂对联,众人,也就不题了。 出了院门,是一条曲径。迎面一座圆门,形如满月。门内大人院落,攒三聚五找着佳树。那空罅处,补着人许高的玲珑透漏风石。众人进了圆门,见这一所房屋也砌就圆式,屋内凡有门户皆是圆门圆户。时已近午,家人们早摆上饭来。大众亦觉得乏了,便挨次入座。伯青道:“此处全用圆式,栽的一色桂树,分朋是造作月宫之形。况这屋后又靠着夺艳楼的山石,可名曰:『丛桂山庄』。”众人都道:“甚好!” 少停饭毕,大家净面漱口。仍由圆门出来,见两条石路。一条路向丛桂山庄屋后绕过,那边也有一群房屋。小儒问是何处? 梅仙道:“那里是后园门,出去即秦淮河边。这几十间屋子,派看守园子的人住的。倒也砌得宽大曲折,我们可到那边瞧瞧去。”小儒道:“既是下屋,可不用瞧了,也代他们起个名字,好叫唤。因傍着后河,即叫『枕河居』罢,明日亦做方匾挂上。”梅仙答应了。 大众便巾着这边一条石路走米,见有山阻路。上面尽是梅花,山上有亭,山下亦有重心袜户的十余间房子,方知即是头里进园见的那西首梅岭了。众人到了屋内坐下,从龙道:“此间可该小儒兄题了。”小儒犹白谦逊,王兰道:“一个园子都走遍了,你尚未曾题咏-处,不是我们欺了你,即是你太偷懒了。”说得大众笑了起来。 小儒微想了想道:“此地可取名『绀雪斋』,暗用嵰岭红雪之意,不知司『使得?”从龙等皆同声称好,“用意既新,兼又贴切。岭上梅花,不比泛用平地上的话”。小儒又念着联句道:月明影比骚人瘦,风过庭空鹤梦醒。 说着,忽见山那边飞起两只白鹤来。小儒笑道:“这山上的亭子,就叫『来鹤亭』罢。这山即叫『栖鹤岭』。”众人赞好,便一齐爬过岭来,找寻旧路,仍至览余阁内,少歇片刻。 小儒邀着从龙等人出了园门,复回厅上。小儒道:“这厅上的堂名,也请在田题上罢。”从龙道:“可名『绿野堂』,使得么?”小儒点了点头。即将园内各处题的轩馆名字,另行誊清,又命人量了各处匾对尺寸,请王兰便中写好,让人拿出去做字,叫匠人赶着办,进宅就全要悬挂的。家人们答应,自行料理去了。 早巳掌灯时候,厅上摆齐酒席。众人推从龙首座,其余分次序相陪。吃了一巡酒,大众择定六月初二日入宅。又问汉槎可能将爱卿搬来同住?汉槎不答,众人知道是小怜不能过来,也就不问了。又议定伯青住红香院,汉槎住两翻轩,梅仙住半村亭,五官住丛桂山庄。他们除了在自己府第内,到园里来即住此数处。 小儒派了双福、连儿、三桂儿等管理园子,督率着众家人收拾打扫。所有各处四季用的帘幔帏幕,皆交与双福等随时更换。 各处的器皿陈设,亦派定某人竹理某处,以防遗失,好有着落。又雇下一家扎花儿匠,搬至园中群屋里住着,预备修扎各处花草瓮景。一一分派已定,众人又传觥飞盏的痛饮一番。时已二更,席终散坐。 从龙也择定了一处住宅,若婉容、小凤高兴到园内来住几时,也有个居止。伯青道:“六月初一我们须要大乐一天,一则进宅,二则贺园子落成。就是内子,舍妹两人,虽不能来住,那日亦要来的。”众人点首称是。从龙便起辞回衙,小儒等人也要各归私第,仍留梅仙,五官在园居祝前头两个家人拿了一对羊角手灯,照着众人出来。外面各府的轿马,业已伺候。梅仙,五官俟众人上了轿,方回身进来,吩咐关好两边门户,吹灭厅上灯火。因劳碌了一日,也早去歇息。 次日,梅仙叫了匠人来打造园内匾对,五官又去催着王兰写了堂名对句。隔了数日,匾对已齐,帘幔等物亦添补全了,梅仙押着人各处悬挂。时已五月将尽,红香院与半村亭两处,萱草榴花俱开得十分茂盛。延羲事前,池内荷花也开了好些。先两日,各家的粗细物件陆续搬至,伯青,汉槎也发了一付陈设牀帐过来,梅仙,五官帮着各府来的家人们,四处安放停妥。 到了六月初一日黎明,梅仙,五官穿了衣冠,众家人亦是新衣花帽结束起来。祈宅正门火开,一路至厅上皆张灯结彩。后进里与西边园内,亦复如是。王兰又定了两班名戏来伺候。少顷日色初出,各府内眷尽至。女席在留春馆款待,即在芍药栏外搭了戏台。五官又安排下数万花炮,在两边门外搭起竹架,等大众一至,即命人点着。那爆竹劈啪之声,远近数里皆闻。 小儒等人亦公服乘舆而至,梅仙,五官忙出迎接。到了厅上,彼此见礼道喜,众家人上来叩贺。茶罢,早闻喝道之声,知从龙已至,小儒等人皆起身出接。从龙下轿,同到厅上,礼毕入座。这新宅门首,乌压压的车轿人马挤满街道,连行人都绕越他处往来。 家人们伺候早点,吃毕,众人即宽去外褂。早见领班的拿着戏目,领着一个十四五岁穿红衫的小旦,上厅请安,呈上戏目。 原来这戏台就搭在绿野堂前,对厅设了戏房,院内用木板铺平,上设猩红氆氇,檐口尽用五色锦棚遮满。从龙等人又谦逊了一会,到底让从龙先点了一出《卸甲封王》,然后小儒、伯青、二郎、汉槎各点了一出,无非《满牀笏》、《双官诰》等吉利戏文。少停,摆上席面,众人入座,即开锣唱戏。 且说园子里方夫人为首,与众位夫人见了礼;恰好婉容、小风亦坐轿来了,大众接进园内。把一座留春馆都站满了,真乃珠围翠绕,绿舞红飞。众丫鬟仆妇也忙着上来送茶设座。方夫人让过茶,又邀着众人,由留春馆后面一条夹道内耳门走过,即是东边住宅。各处看了一回,仍到园中。见席已摆齐,众夫人序齿归座。家人们拿上戏目来,在帘子外递于使婢,然后方呈送众位夫人前。众人亦逊让了一会,点下戏来,仍由使婢传给帘外家人。 那家人拿着戏目,送到班房内,顷刻开锣出台。 这两边的鼓乐喧天,笙簧盈耳,引得左右邻舍及过往行人,无不探头探脑在园外窥望,齐声赞好。男厅上,从龙等人拉了梅仙、五官与沈』若愚等同坐。女厅上,方夫人也去接了梅仙家巴氏母女,与伍氏、穆氏,王氏、宋二娘等过来,另备一席,在下首五间屋内款待。唱了两出戏,暂停歇午。外面从龙等散坐盘桓,这边园内众位夫人也到各处游玩。好在今日一个男客都不过园子里来。 不说各府男女宴会热闹,淮知这风声传扬出去,早哄动合城文武乡宦。都因云从龙,陈小儒是先后新旧任的本省制台,又因江祝王三府亦是城中赫赫有名的当道绅士,谁人不想来拉扯亲近,忙着人去访信,不一会,都回来道:“云大人们新造了一所园子,今儿迁移过去。小的们看他那边请酒唱戏,不比往日寻常宴会,想必还有别的事呢。”于是,大众商议,也有送戏的,也有送酒席的,也有合送礼物的,都着件喜庆大事吵嚷起来。 从龙等人正在厅上闲话,见家人们重又摆换席面,预备接唱戏文。小儒道:“今儿都是者香闹着要唱戏的,锣鼓喧阗,吵的人心都慌了。今日又不便唱清雅戏文,是以尤甚,反不如我们平时吃酒行令的舒适。”正说话间,忽见家人匆匆上厅回道:“外面各位大人大老爷家俱送礼来,说我们今日有喜庆事。据闻停刻还要过来道喜呢,小的们再三剖说,来的人都不相信。”说着,将名礼单呈上。 从龙,小儒皆拍掌大笑道:“这是那里说起,我们不过闹玩意儿,他们怎么当作喜庆事送起礼来,可不是笑话么!者香来听听,都因你要唱出戏,唱出故事来了。这却怎么着?”王兰火笑道:“好好,这些人很为知趣,也晓得来凑个热闹来。他们既送了来,我们就老实收下。拿他们送的戏酒,改日请他们来此吃酒看戏,爽性闹他个江翻海沸,不枉我们砌造这园子一常再则也叫他们瞻仰瞻仰我们园内的景致。” 从龙、小儒等人亦只得依着王兰的说话,将礼单细看,分别交情厚薄,该收该壁的,一一发付已毕。果然本城由藩司以次,及大小乡宦俱陆续亲来道喜。众人又穿了公服迎送,直闹到下昼时分方止。 接着摆上晚酒,点齐灯烛,场上又开锣演戏。众人皆觉倦乏了,勉强完了戏,放了赏。从龙、伯青,汉槎三人即作辞回去,小儒等送过他们,也各自去歇息。 倒是园内女眷们甚乐,又没有外客,用过午宴尽把外罩大妆卸去,全数家常打扮,随意散坐听戏。傍晚即完了戏,命各家仆妇放了赏,方摆上晚洒来,众夫人挨次入座。酒过数巡,方夫人道:“我们今日也要行个令才好,不然此时戏又完了,这哑酒也觉得无趣。”众人未及答言,洛珠先连声说好。众夫人见他们两人高兴,都笑说遵令。 方矢人回头叫使婢取了一付行令酒筹过来,是两个方圆竹筒。方夫人道:“这圆筒内是花名,方简内古人名。此令须先拇战,谁输了谁吃一杯,即先掣花名,后掣古人名,用一句古诗,绾合酒底,随意席上生风,或用五言七言古诗词赋及俗语等等不拘,亦要与上句联络有情。说过了再掷骰子,照点由上下家顺逆数去,即以此两家对战。我做令官,谁说不来罚酒三杯,另找同席代说。代者不佳,仍罚找者,与代者无干。” 众人听了,都说:“有理,这个令倒是雅俗共行,就从你先起罢。”方夫人又道:“我们十人可行此令。那边聂奶奶他们,单拮拳《光是了。不然说不上来,只管找人代也无意思。”于是,方夫人、程婉容、洪静仪、江素馨、祝琼珍、林小黛,沈兰姑、聂洛珠、蒋小风,赵小怜十位拚拢了一席,挨次坐下。那边巴氏母女等六人一席,一闻此言,早呼五喝六的搳起拳来。 方夫人先喝了一杯令官酒,在骰盆内掷了个五点,数去应与琼珍作一对子。拇战了一会,琼珍输了,即饮了一杯酒,伸手在筒内掣出海棠的花名,红线的古人名。便笑-道:“偏生我于诗词上不大熟习,怕的说不上。”方夫人道:“不用谦让了,你若说不上,我们更要说不上呢。”琼珍俯首略想了想道:高烧银烛照红妆。 说毕道:“不知暗用关合,可使得么?”众夫人齐赞道:“好得很,原要暗用关合,若明点出来,那里找去呢?快说酒底罢。”琼珍即在席上拈起一片梨来道:何以要高烧银烛照红妆,只为梨花淡谷溶溶月。 众夫人道:“这一句联合得毫无痕迹。”琼珍便将骰盆拉到自己面前,掷了个四点,顺逆数去,上家是婉容,下家是洛珠。两人遂对搳起拳来,却是婉容输了,吃过酒,掣出花名是米囊花,古人名是杜牧之。便道:烟花三月下扬州。 说毕,在席上取了一个橘子道: 何事烟花三月下扬州,为爱双柑斗酒去听黄鹂。 众人齐齐称妙。婉容掷了个三点,上家小怜,下家素馨。两人对战,是素馨输了拳,吃过门面杯,伸手掣出两支筹来,一支杜鹃花,一支孟宗的古人名。素馨笑了笑道:“这掣的倒有趣,我却想了一句天然巧合的诗句来。”说道:子规夜半犹啼血。 众夫人齐拍桌叫好道:“果然这一句天然巧合,前两句皆不及梨云这句自然。”素馨又拈了一个梅子道:不见子规夜半犹啼血,正是熟梅天气半晴阴。 说罢,掷得四点,数去上家方夫人,下家沈兰姑。却是方夫人输了拳,饮过酒,花名掣的是鼓子花,古人名掣的是孙行者。众人见了,大笑道:“怎么这古人名内闹出个孙猴子来了?”洛珠笑道:“他们一家人也角起胜负来,偏是沈姐姐又胜了,弄得大太太又要罚酒,又要行令,又怕人笑他,可不是急得猴头猴脑的么。”说得众人狂笑不止。方夫人也笑道:“好好!你这小猴头都打趣起我来了,待终了席,我再和你算账。”琼珍笑道:“不要你也说猴头,我也说猴头,把自己的猴子令都闹糊了。”方夫人笑着说道:众仙同日咏霓裳。 又在席间拈起一片蜜桃道: 何以他与众仙同日咏霓裳,那小猴头却为的绥山一桃。 众夫人笑赞道:“实在亏他诌断了肠子。”方夫人也掷下了三点,上家是小凤,下家是静仪。两人隔座掐拳,那手膀上镯子摇得“叮叮当当”响个不止。战了半日,始分胜负,是小凤输了,举起杯来一口吸尽,伸手掣出花名牡丹,古人名米芾。想了想道:天子呼来不上船。 说毕,在席上四处望了半晌,即一手抓住小怜的袖子,笑着高声说道:“酒底就用他罢。”道:何事天子呼来不上船,多因欲向君王觅爱卿。 引得众夫人哄然人笑,齐说:“虽然促狭,却说得有趣,而且即景生情。”小怜红了脸,打了小风一下,摔脱袖子道:“你也学那些轻嘴薄舌的人取笑于我,原叫你席上生风,那里叫你取笑人的。”说着,满斟了一杯要小凤吃,还要重说。 小凤笑道:“你坐席上,就是席上的风景,我又没有说到席外去,谁叫你名字叫爱卿的。而且这句诗,也是古人造下的,并非我杜撰来嘲笑你。我的名字若合得上,你只管说我,绝不怪你。这杯酒我吃倒不妨,若说是罚我,却有些不服,你请同席的人评一评看。”方夫人接口道:“我有个调停在此,你们且不必争论。在我看,这杯酒该瑶君妹妹吃,也不是罚他,因他家独觅得爱卿,算一杯贺酒罢。”琼珍笑道:“有理,有理。我就吃一杯,替你们解和。”说着,举杯一饮而荆小凤、小怜皆笑说:“多谢。”小风又掷了四点,上家数去是小黛,下家数去是婉容。两人对搳了一会,小黛负了,吃过酒,用两手在两个筒内一齐掣出看时,花名夹竹挑,古人名文与可。小黛笑道:“若掣出别的花名米,却难与文与可联合。这『夹竹桃』三字,倒是天造地设。”即说道:不可一日无此君。 众夫人道:“真正是现成的联络,便宜他的多了。小黛又在席上夹起一方红烧肉来道:既然不可一日无此君,何又云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 说毕,也掷了个凹点,上家是静仪,下家是小风。两人复又隔座拇战了一阵,此回却是小凤胜了。静仪饮了酒,伸手掣出芍药花名,汉武帝古人名。低头思索了半刻道:锦帐佳人梦里知。 又于盘内夹起一块鸡肉来道: 正欣锦帐佳人梦里知,恨唤醒那鸡声茅店月。 说完,掷下个六点,上下家数去都该洛珠。众夫人笑道:“这却怎么呢?难道叫柔云左手与右手对角胜负么?”洛珠也笑道:“罢罢,我也不喜掐拳,大呼小叫的没意思。不如算我输了拳,吃酒掣筹何如?”众人都点首应允。洛珠笑吟吟的在筒内掣出杏花的花名,司马相如的古人名。即说道:数枝艳拂文君酒。 又用牙箸指着扭中的鱼会鱼道: 因爱数枝艳拂文君酒,不独琴许鱼龙月下听。 说毕,端过骰盆掷了个两点,上家该兰姑,下家又该小凤。谁知小风又胜了兰姑的拳,兰姑饮了一杯酒,掣出曼陀花的花名,大舜时古人名。想了想道:煮葵烧笋饷春耕。 又于碗内,夹起一片笋来道: 因欲煮葵烧笋饷春耕,故而一心:巳笋莫成竹。即伸手掷了个四点,上家是素馨,下家是小怜。小怜输了拳,吃过酒,伸手在两筒内务抽出一支,一是杨花的花名,一是绿珠的古人名。小怜蹙眉道:“偏我掣出这衰败的花名与古人名来,我还要死呢。”洛珠道:“罢哟!你那里有这些话说,这不过是个玩意儿,那能应验到人身上去,可不是傻话么?快说罢,你若说不出,我代了你。”小怜笑了笑道:落花犹似坠楼人。 即在果碟内拈起一个蜜渍杏子道: 这边恨落花犹似坠楼人,那边喜红杏枝头春意闹。 众夫人听了,称赞道:“未了这一句结得兴会,即不觉衰败了。” 时已三更半夜,各处灯烛已换了几遍。方夫人道:“我们也好散了,劳碌了一天,身子想都觉得乏了,明日再聚罢。”琼珍、小怜、素馨、婉容、小凤等五人,亦要回去。便大家进了点饮食,漱盥已毕。琼珍等即起身作辞,方夫人领着众夫人直送出园中,览余阁前看着琼珍等在币道上上了轿,又珍重数声,方回身入内。复由耳门来至正宅,各回住屋歇息。巴氏母女等人,也各回家去。园中有家人们收拾灯火,关锁门户,各处上宿等事。 过了一日,小儒请了从龙过来,复众人的席,自然仍是戏酒。从此伯青、汉槎或在园中小住几时,或回家去,行止听其自便。惟有从龙公余之暇,即来园中寻众人宴会取乐,皆是早至暮回。『里面众夫人亦有时接了琼珍、小怜、素馨、婉容,小风等五人,来耽搁几日,真乃无趣不搜,无乐不备。凡到园中四时花放之际,皆摆酒聚宴。甘誓闻得他们如此寻乐,小儒又将绘芳园的图样寄与他看。甘誓见了,着实羡慕,亦携装到南京来。小儒即将绢雪斋打扫出来,让甘老居祝梅仙也与仙丈母巴太太商议,将巴氏接进园内,在东宅里绿野堂后,收拾了一处三间偏宅住下。这巴氏也粗知文墨,日随着方夫人等学,习吟咏,不上一月,倒也能做两句诗了;巴氏的母亲,亦不时过来陪伴女儿。梅仙即搬到半村亭去。 一日,小儒等人正在留看馆,大家品茗清淡。又请甘誓暇时作一篇《绘芳园记述》,好勒石以志我辈一时聚会之盛,甘誓答应了。说话间,忽见双福急急进来,回小儒的话道:“二太太来了。”小儒知弟妇已至,忙叫双福去禀报太太出外迎接。未知玉梅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为月老伶鬟相匹配述风流莺燕互喧嗔话说韩玉梅自于归陈仁寿,夫妇大为敬爱。后因仁寿入京供职,将他寄居云从龙处,玉梅倒也喜欢,可常与小凤相聚。如今小风见他出嫁陈氏,自然不比以前看待。又时同婉容闲话,说及。“玉梅幼年卖到我家,才八九岁,行止举动即与众不同。不怕太太笑,那时我尚未脱籍,往来人客都爱他娬媚,与他说笑,或有笑谑太过,他即拒绝不理。可见他日后有这一段好处。若以今时而论,他虽自幼服侍我数年,我反不如他的福分。真乃人生不可逆料”。 自是小风改口称呼他妹妹,那玉梅却不改初心。虽说小凤待他如此,他仍谨慎侍奉,似当日一般,从未称过小风一声姐姐,还以奶奶称之。甚至小风着急,立盟发誓的叫他改口,玉梅笑而不答。背后每说,“为人不可忘本,若富贵时忘了贫贱的情境,还算个人吗,况当日奶奶待我恩同父母。虽蒙云大人认作义女,又蒙陈大人不以卑贱见弃,倘彼时奶奶不放我出去,我又怎么呢?我今日的好处,皆系奶奶所赐。我岂敢放肆以姊妹相称,是断断不能行的”。小风闻说,也只得随他去了,惟有各尽其道而已。 过了些时,仁寿恩放江苏学政,便道袁浦来看玉梅。因学政系钦差之官,不便携带家眷,仍寄居于在田衙内。仁寿即按临各府考试去了。 一日,考至扬州府屈,有昭阳新进文生名韩光奎者,偶询其家世及先代名氏,却是玉梅共高祖的同堂兄弟。仁寿大喜,即将韩光奎召入私衙,钡说亲谊。韩光奎亦知有个族中妹子,自幼卖与人家作婢,后来绝无音耗,未卜存殁。今日听得仁寿说出原由,又见本省学台是他妹丈,好生喜悦,忙回家禀知父母,要去见见妹子。况韩光奎本是素丰之家,即雇了一号大船,带了许多礼物,同了父母来至清江。先去谒见从龙,细说来意。然后见了玉梅,抱头大哭。即来商之从龙,“欲接他回去居住,俟妹丈学差任满再作计较”。恰好从龙正奉到恩命,调补两江。况且又是玉梅的本家叔婶兄弟,仁寿又认过了亲,到他娘家住着,倒也合宜。只有小凤与他不忍分离,亦因玉梅既认出了娘家,哩当回去一行,硬着心肠让他去了。 玉梅回到昭阳,韩氏亲族都知道了,又见他是本省学政的夫人,都争来趋奉。这家请酒,那家请宴,忙个不了。过了半载,韩光奎忽想起前任制台是妹子的大伯,现致仕住在南京,何不去认认亲戚来往,也增光乡里。便来与玉梅商议,玉梅亦想去见大伯大姆与小风等人,正合心意,遂与光奎来至南京。泊了船,先着人上岸打听,知小儒现在移居桃叶渡口新宅子内。即坐轿进城,到绿野堂前下了轿。 方夫人早同众位夫人接了出来,进内见礼入座。适值祝江云三府的夫人们也在此地,各道别后情形。方夫人便问:“还是住几时仍回昭阳,还是就住在这里?”玉梅笑道:“你们这里热闹得很,我原是来赶热闹的。我的箱笼对象都带来了,还回去做什么呢?”小风拍手道:“你就是要回去,我也要留下你来住着。”方夫人即命人去打扫房屋。原来这宅子共有七进房子,第一进方夫人住了,二进是静仪,三进是小黛。每进皆有群屋套房,让丫头妇女们居祝其余四进,以备琼珍等人来祝即将第四进收拾了,安置玉梅带来的对象。 外面小儒早请了韩光奎过来相见,又摆酒唱戏,在园子里款待了几日。光奎见玉梅不愿回去,只得告辞。小儒亦转赠了许多这日,伯青与小儒闲话,说到五官年纪大了,也该定门亲事,方是正理。梅仙在旁插嘴道:“老五的亲事,倒不容易说呢。我背后也曾问过,他说:『男女配合原系天定,然亦不可胡乱了事,必当择一可以配得自己的,且要性格温和,举止大雅。有这两件,就是模样儿欠缺些,也不妨的。如果人存了这个念头,纵然命中注定妻子是东施、嫫母,也可以人力挽回天意。若草草作成,不问妍媸,我情愿一世无妻,倒落得散涎逍遥,无牵无挂。』你们听听看,代他说亲事定然是磨牙的。” 小儒点首道:“却也难怪他,五官并非寻常流品,自然不肯草率。这一来,倒要我们见过的女儿,方可与他说亲。”沉吟了半会,忽笑向伯青道:“有了,你家锦筝那丫头,我看相貌既好,性情谅也不得批评的。何妨说绐五官,倒是一件美事。”伯青笑道:“果然锦筝可以配得他,这却不难,但是须要问明白了他方好。小臞明儿问一问他,看他意思如何?”梅仙答应了。一时吃过晚饭,各自回房。 梅仙来至丛桂山庄,五官正在灯下看书,见梅仙进来,忙起身让坐,叫小童送上茶来。梅仙道:“天气渐渐凉了,你也该叫人将外间这一带窗户糊上布去,不然晚间多坐一会,怕的风吹了身子。”五官道:“我昨日已吩咐过他们了。”两人谈说了半晌,梅仙即引到日间小儒、伯青说的亲事来。五官脸一红道:“这件事待过几年再议不迟。”梅仙笑道:“无论迟早,究竟伯青家的锦筝说了给你,你可愿意不愿意?”五官道:“你又呆气了,就是愿意,我此时不办这件事,说也无益。”梅仙瞧他口气是愿意的,即不朝下问,又说了几句别的话,便道:“我也去了,你早点睡罢。”说着,起身走出,五官送到院外方回。 次早,梅仙将五官的话,告诉了小儒。小儒即约了伯青,当面去问五官行止。五官起先仍是推托,后来被小儒,伯青逼着问他个实在,五官亦见过锦筝数面,虽说是个丫头,倒颇有两分姿色,强如娶那些小户人家女儿,见人羞手缩脚的,反不大雅,便应允了。伯青见五官已允,午后即回至府第,与素馨商量,素馨亦以为然。小儒便将第七进收拾做了新房,又将梅仙夫妇挪到后面,与他对房居祝所有置办各物,均是梅仙代五官经理。素馨因锦筝向来服侍勤谨,他今日出嫁,把体己赔了数百金。 转眼到了吉日,锦筝即由祝府这边嫁了过去,用一顶四人彩舆,两对宫灯,一班鼓乐。到了新宅内,便在绿野堂上参拜天地,又请众位夫人出来受拜。五官早定下一班小戏,备了几席酒,请小儒等人。云从龙闻得五官娶亲,是日也送了一分礼,并亲自过来作贺。厅上各处,多张挂灯彩。外面双福等众家人,亦有酒席。内外猜拳行令,饮至更深,席终戏止,将五官送入洞房,成就百年好事。伯青,汉槎因天色不早,即住在园内。惟有从龙一人回衙,婉容,小风等人也被方夫人留下。 次日清早,五官夫妇起身。素馨又派了两名小丫头过来,服侍锦筝开脸上头,重新出堂叩拜小儒等人与众位夫人,众人亦各有所赠。由是上下人等,皆以柳奶奶呼之。五官与锦筝倒也是一对郎才女貌,恩爱非常。 此时已是七月中旬天气,园内早桂正开,方夫人请了婉容、小风来赏桂。因五官不住丛桂山庄,那里空着,正好摆酒。便命贴身的大丫头红雯,带着一班粗使仆妇们去打扫。红雯即约了静仪房里的春梅,洛珠房里的玉鸾,小铺家的素月,与服侍兰姑的媚奴,及秋霞,四儿一干人间去玩耍。这班丫头们,无人不喜到园子里逛去,便借着去收拾,成群结队嘻嘻笑笑到园里来。红雯叫仆妇们抬桌抹椅,安设几座,指点了一阵,由他们慢慢去打扫。即走了出来,见秋霞与四儿站在那边畸角上嘁嘁喳喳的不知说些什么?其余众丫头,或掐桂花穿作花箍的,或三两个在草地上掏蟋蟀的。 红雯也走近来同他们玩笑,对着四儿道:“话该也谈够了,显见你同秋姐姐是旧相识,搁在面子上比别人亲密些,也来理理我们。”四儿道:“你不懂,我们说的是我们心事,你是不晓得的。”红雯笑道:“罢哟,俗语说得好,好话不瞒人,瞒人不好话。你们的心事,我也猜着两分了。多分四儿妹妹见锦姐姐现在有了好处,自己也想打点主意,请教秋姐姐代你酌量,可是不是呢?” 四儿听得红雯嘲笑他,不禁红了脸,正欲回答,秋霞冷笑了声,接口道:“红雯妹妹说的话,实在奇得很。何以见得我们议论这些混话,又怎么见得四儿妹妹就是请教我这件事呢?哦,我知道了。大凡人自己心里想到那里,即猜疑人家也想到那里,这是一定的道理。你若来问我,我倒有个方法教给你,四儿问我,却没的教给他。” 春梅。玉鸾他两人正蹲在石背后捉蟋蟀,听见秋霞的话,一齐站起来拍手笑道:“秋姐姐的话,真正说到人家心窝里去了。 红雯姐姐今儿可输了,没有答的话了。”媚奴立在一旁咂嘴道:“秋姐姐不开口便罢,开口的话都是应板应腔的。怎生连人家的心病,都能识得?若做了医生,可是好手呢。”四儿念着佛道:“阿弥陀佛!嘲笑我的,一般也被人嘲笑回去了。俗说,鸟儿粪污佛头上,我不打你,有人打你。” 原来红雯比这一班丫头多几分姿色,又极喜打扮得出众,爱穿几件姣艳衣服。平日口角伶俐,行事周到,性格又是个眼高心大的人。仗着方夫人宠爱,把秋霞等一千人不放在眼里。他们有了点过失,红雯即信口数说,无形的事要被他说得千真万确的影响来。众丫头明知不及他,言浯又敌他不过,只得忍耐在心。今儿因秋霞取笑他,落得因风纵火,大家奚落他一阵,以泄往日之忿。 红雯见众人一口同声的取笑,又见秋霞的话尖刻,难以扳驳。先前原是说笑,此时不觉羞愧成怒,急的满,脸绯红,骂道:“你们这一班不逢好死的促狭鬼,坏烂了的小蹄子,明儿都要下拔舌地狱去。我不过说着玩罢咧,是与不是,与我什么相干?我与四儿说话,秋霞帮着他还罢了。你们这些小蹄子,也犯不着捧人家屁股,伏人家上水。你们怎么知道我心病的?硬栽我这些混话,别要叫我说出好话来。大约你们心里都有了别的想头,把锦筝看的眼红了。此时见我说四儿,戳着你们心了,也跟着秋霞混喷白嚼的,真正别扯你们娘的臊了。” 众丫头听他口内乱骂起来,亦转笑为怒,玉鸾先撂下脸来道:“红雯,你要分清了说,还是同我们说玩话呢,还是有意要骂我们?是你先取笑四儿的,秋霞才回答你的。我们不过也是大家逗个趣话,那里说你有了心病即心里有病么?如果你心里有病,我们也不肯说了。你怎么认起真来,叫旁人看着好似你心里真有病的样子。你说四儿,四儿也没有着急,可见四儿妹妹心里是没病的。再则算我们不好,不该同你说笑,多嘴打嘴,然而亦是大家玩闹惯了的,你也不犯着破口骂人。若是要骂,大家都不好听。” 媚奴道:“可不是呢,要骂我们都会骂呀!我们也知道,相貌不如人生得好,做事不如人想得到是有的。若说骂人,也可以骂得两句,不似平时说那些尖巧话,挑三拨四的,那方不及人呢。”秋霞道:“诸位妹妹不要说了,原是我不好,不该帮着四儿妹妹说话。诸位妹妹偏生又多嘴附和我们两句,可巧说到人家心病上去了。这一来岂不带累我与四儿加罪么!又惹诸位妹妹们作气,更叫我们不安。如今大家都讨了没趣,一打趸儿被骂了下来。其实在我看,我们姊妹们都是一般样的,谁又多个眉毛,多只眼睛呢?我们是什么,可知他也是什么。这么一想,就没有事了,连这辩白皆可以不辩白的。诸位好妹妹,听我这一句话罢,包管你们不错的,你们细想这滋味去。” 春梅拍手笑道:“秋霞姐姐真说得好,话不在多,只要说的在骨节上,强似那骂人的人。真个扯淡,徒然枉口白舌的造罪。你又不骂人,比骂人的话还要利害。可见谁不如谁,谁又比谁多一半点呢?”秋霞听说,不禁“嗤”的一声笑了,啐道:“春梅丫头,又说疯话了,我看你倒比人家多一点子呢!你又不害臊,一个女儿家怎么满口里胡吣起来。”说得玉鸾等人都笑了。 红雯听说越发着急,又见他们人多口众,语语刺心,羞得腮耳皆红,瞅了他们半晌道:“你们不要高兴,混说乱喷蛆似的。我去告诉你们家主人评一评理去,看谁的不是。原来你们暗地约齐了,来欺负我的。”说着哭了,一转身即走。 此时众仆妇们打扫已毕,听他们越闹越大,又见红雯要去告诉众位夫人,怕怪到他们不从中解劝坐观成败,有两个仆妇忙忙的走出,拦住红雯笑道:“红姑娘又来了,你们好姊好妹说笑惯了的,怎么今儿认起真来,还要惹旁人笑话呢!姑娘若再要告诉太太们去,更外错了。你们姊妹说笑急了,反招惹太太们生气,连我们都有了不是。姊妹们终日在一处,和谁好多说两句,和谁不好少说两句,即没有事了,没见你们成月家鸡生鸭斗的。好姑娘,我们已收拾调停了,请你去瞧瞧,有那处安排不妥的,好早为指点,别叫我们碰太太的钉子去。”说着,即将红雯拉进屋内。秋霞等见众仆妇拦住红雯,不放他去告诉,谅想是无干碍了。也不便再说,恐其认真闹开去,自己亦有不是。众人便各自散了。 红雯本要大闹一场,被众人死拖硬拽的拉至屋内。众人赶着舀了水来与他洗面,又劝他道:“姑娘不用生气,除了秋霞姑娘,别人都比你小,说话是没遮拦的,姑娘皆可担待得过。即如秋霞姑娘,平时你们一处说笑惯了的,也没有闹过。偏偏今儿闹了起来,姑娘你一冲头,只图告诉太太们去。祝太太、江太太这自然耍说秋霞姑娘;你家的太太未免也要说姑娘两句,不然面子上就过不去,亦对不住众位太太厂显见是偏向自家人。彼此说了下来,倒没意思。所以我们才奉劝姑娘,不要去告诉。因你姊妹们早不见晚要见的,终久仍要和好的,何苦此时闹开出去,反各自存了芥蒂。再则你姑娘说他们不是,他们也要想几句话辩白出个理来』,你搬我挖,搅在一堆,就是太太们也难分是否,只有各说各的房里姑娘不好。姑娘你是个极明白的人,想想我们的话是为着姑娘,还是为着他们呢?” 红雯听说得有理,又被众人劝慰了一番,方渐渐气平。只说道:“今儿过去了,停两日我都要寻件事情,摆布那一班骚货一场,才出我胸中闷气。没的叫他们笑我无能,受了他们的气,不敢发泄。到那时儿,他们才知道我的利害,后悔不来呢!” 内中有一个老年仆妇,拍手道:“好呀!姑娘说了半日,这句话却合上道理。俗浯:有仇不报非君子。又云:有志能报隔宿仇。日后他们碰到姑娘手里,还不知因什么病死的。不是我奉承你姑娘,一个人斗口,是斗不过他们;若是用个心眼儿待他们,就再加上几个也不是姑娘的对手。别说他们是有粗无细的,不过只图一时嘴里说得快活,不信明儿问着他们,倒好忘却了。可见都是小孩子家心性,姑娘亦要看破。” 红雯听了无话可答,只得同众仆妇在屋内各处收拾了一回,来回复方夫人说:“丛桂山庄业已安排停当,太太示下,何日请客,好吩咐厨房伺候。”方夫人便择了来日中晚两餐,丬:不要往常许多食物,只用-卜二个碟子,六样肴馔,无非山珍海错,一切鱼肉概行蠲免。又预备下一坛上陈绍兴老酒。 恰好次日是五官的小生日,小儒等人因他到,比地是头一个生日,要当做整寿,须得代他热闹一番。又闻方夫人请酒,邀婉容等赏桂。亦叫厨房内另备几桌酒,请从龙等人过来看桂花,又为五官做生日,岂非一举两便。即将酒席设在红香院内。一宵无话。 来早小儒打发人请从龙,方夫人也叫红雯亲去请婉容,小风。少时,内外男女客至,邀请入内,让坐献茶,先是外面小儒等人陪着云从龙来至红香院,早见五官穿了衣冠,在那里等候,挨次与众人行礼。众人亦与他道贺,各人皆有馈送,或一字一画,巾扇帕带等物而已。 从龙又催着五官换了便服,众人也换了衣履,随便入座。这红香院中亦有十数株丹桂,此时早开了一半,阵阵香风扑入屋内,甚为可爱。众人闲话了半会,家丁等即摆上酒席,大众归座,传杯飞盏,畅饮欢呼。 里面众女客同到了丛桂山庄,各各入座。使婢等送过茶,方夫人起身邀着众位夫人,来至里间退步更换大衣,重又出至外间,见席已摆齐,推婉容首座,方夫人主位,其余序齿坐了。席间,谈谈说说,暂且不提。 单说红香院内小儒等人,酒至数巡,小儒道:“我们今日也得行个令,热闹些儿。但酒令虽多,好的甚少。即如拇战太粗,猜枚太俗,其它若拈字流觞,传花饮酒等令,又失之太泛。再则钩心斗角,苛想苦搜,未免过于冷淡。前日我与伯青,者香,暇时编出几套新令,又爽快又文雅。我已誊清了一本,意在去刊刻出来,公诸同好。今儿何妨试行其令。”说着,回头叫双福取来。 众人见是一个定白脱胎的骰盆,里面六颗骰子,外有一个象牙镂空的小简,插着六根牙筹,晋刻着字。另外一本寸许厚的纸本。小儒道:“你们先将这抄本看了,方能明白。”从龙听说,先伸手取过纸本,展开与各人同看。上面写着:其令用牙殷六粒,每粒上鎸六字:一鎸公子章台走马,一鎸老僧方丈参禅,一鎸少妇闺阁刺绣,一鎸屠沽市井挥拳,一鎸妓女倚门卖俏,一鎸乞儿古庙酣眠。外用牙筹六支,写着公子、老僧,少妇,屠沽,『妓女,乞儿等名目。其法如座中几人,先用博骰一粒,掷彩么为公子,二为老僧,三为少妇,四为屠沽,五为妓女,六为乞儿。掷毕,各以所得之筹,认定名目,执于手内。即由令官起;挨次以掷,掷成点面者,照所掷之名目,看下注明何语而行。如一掷不成,许其再掷,至三掷不成,罚酒三杯,下家接行。 如掷得公子章台走马者:长条日暖扬镳,忆昔日张郎;飞絮烟迷揽辔,感当年庾信。一鞭隋氏之堤,千缕汉家之苑。掷此者同席贺饮三杯,如得之年少,或得之张姓,恰合故事,同席添贺一杯。在座之少妇,妓女,睹此翩翩美少,未有不动心者,较同席多饮一杯。 或掷得公:产章台参禅者:容悼顾生最老,弃繁华而参最上之乘;台思汉武通天,运神气而作通灵之想。讵料谁家之子,乃生佞佛之心。掷此者少年斩伐情根固属不易,然禅参非地,罚二杯。再好道岂可无师,当敬老僧一杯,作拜于座下,如稍有不恭,罚一杯。掷得时与在座之少妇,妓女言者,彼此罚一杯,不言者不罚。 或掷得公子章台刺绣者:争巧思于灵芸,柳线穿成鹦鹉;夺匠心于苏蕙,花丝织就鸳鸯。翻厌才人雅调,效他闺闼风流。掷此者本当重罚,因昔董文敏公曾言画不如字,字不如绣。尚有希前哲之可原,减罚一杯。与在座之少妇随意比较手技,负者罚一杯。 或掷得公子章台挥拳者:欲效桓温之感,拔剑而四顾苍茫;将兴祖逖之思,闻鸡而三更起舞。何乃斯文之辈,竟逞市井之雄。掷此者少年不安本分,罚三杯。即与屠沽拇战一场,负者罚三杯。在座之少妇,妓女当敛容回避,莫樱其锋,犯者罚一杯。如掷得公子章台卖俏者:夸京兆走马之荣,出自翩翩年少;羡柳汁染衣之贵,偏多奕奕王孙。争来士女之观,益助傲睨之态。掷此者同席饮一杯。如妓女,少妇与掷者有瓜葛,或素相契合者,多饮一杯。掷者当随意唱小曲一支。如掷得公子章台酣眠者:学他三眠三起,入赵邑之邯郸;感伊春去春来,寻庄周之蝴蝶。借垂杨以作帐,拂嫩草而为茵。掷此者终日昏昏,性耽花柳,罚二杯。以与乞儿有同志,彼此共饮一杯。如有柳姓在座,掷者当与同饮一和合杯。 如掷得公子方丈参禅者:关心岁月如流,来香国竖看一指;回首烟云转瞬,向蒲团彻悟三生。惟藜藿之是甘,觉浮华之若梦。掷此者少年挥手尘世,洵非易易,当与在座老僧猜花,以证拈花之意,负者罚一杯。再掷者,宜自陈平时宿过,饮二杯。 从龙还要再看,王兰夺过道:“不要看了,不过颠来倒去,都在此中翻腾。待我们行到那里,再看不迟,休要耽搁工夫。况,且一时也看不完。”从龙笑了笑,也就不看了。即推小儒为令官,又取过一粒博骰,由小儒掷起。 小儒拈起缎子,掷了个二,该是老僧,便将牙简内老僧筹子抽出,放于面前。其次即该从龙掷,得了个四,却是屠沽。王兰笑道:“好个没意思的东西,不过屠沽之辈,酗酒行凶,行同泼赖耳。”说着,自己拉过骰盆,掷了个五,该是妓女。从龙拍掌大笑道:“报应,报应。我这市井挥拳,较之你那倚门卖俏似觉稍胜一筹。少停我们倒要瞻仰你那倚门卖俏的手段呢!”引得众人大笑起来,齐道:“这一来,者香是没有说的了。你只怪那骰子不争气,偏生滚出个五来,给你打嘴。” 众人笑了一会,该是二郎掷了,得了个六。梅仙笑道:“别人掷此皆不贴切,惟有楚卿是最相宜的。可回想当年,只恐不胜今昔之感。”二郎听说,不禁满面绯红,欲待认真,又知梅仙是句无心话,断非有意奚落。小儒忙瞅了梅仙一眼,用别话岔开去了。梅仙也自知失言,低头不语。王兰等人即一阵说笑,混了过去。随后伯青掷了个么,是公子。五官掷了个三,是少妇。汉槎与伯青同点,遂起身换坐到伯青肩下。梅仙与王兰同点,也坐到王兰肩下。 席间,众人各认执名目坐定,双福取过博骰,将那六粒令骰放于盆内,推在小儒面前,又取了三个高脚酒锺来。小儒道:“我们在席八人,只得六根筹子。子骞,小臞是附在伯青、者香名下的,我想每人须得掷一把,头次该伯青掷,子骞照行,一转过来,二次即该子骞掷,伯青照行,如此方无欺弊。者香与小臞,亦是如此行法。”众人皆点首称是。小儒先饮了一杯令官酒,便伸手抓起骰子来掷。未卸掷出怎么名目,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执觞政令主首当权严酒律王郎偏受罚话说陈小儒既做令官,该由自己行起,取过骰盆头一掷,即成了点面,看去却是老僧倚门挥拳。二郎笑道:“掷得好,既曰老僧,偏又挥拳,而又倚门挥拳,倒要看这条令如何注解。”便将令本取过,翻开看道:如掷得老僧倚门挥拳者:怕闻钟得得而来,先装此金刚努目;竟傍户汹汹以待,休说那菩萨慈心。犯此嗔念之愆,愧彼蔺黎之号。掷此者有犯清规,又生气恼,非空门所宜出此,当重罚。姑念势利乃僧家之本等,依栖羞士子之烦多,减罚两大杯。须出席斟一大杯,恭敬于公子之前,说:“僧人有眼无珠,不识泰山。知罪了,望相公恕我。”再唱《势利僧》曲词一支,敬酒不恭者,不唱者,罚三倍。 二郎看毕,大笑道:“这令未免罚的太苛,小儒可谓作法自毙,请敬酒唱曲子罢。”小儒无奈,只得斟了一杯酒送至伯青面前,照令而说。说罢,引得满座大笑。王兰道:“这故事是我姓王家的,若我抽着公子的筹子,才切当呢!怎么倒便宜了伯青?”小儒道:“者香且慢高兴,这令中惟妓女罚款最刻,自然会临到你头上去;我曲于是不会唱的,情愿罚三倍。”便先将正数两大杯罚酒吃了,正娈再斟,五官止住道:“九杯酒你也难吃,我替你唱宁罢。” 王兰道:“别人代唱不算,还得小儒自家唱才好。他是令官,先就找人代唱,少停我们罚了令,也落得效尤找人了。”五官道:“不是小儒找我的,是我愿意代他的。况且小儒真实不能唱,一定苦人所难,亦觉无趣。就是我不代唱,他横竖罚九杯酒也没有事了。”王兰笑道:“我也不同你辩,只要我罚了令,央你替代,你别回我就罢了。”五官也不答言,遂从从容容唱了一支《势利僧》。 下家该从龙行了,从龙掷了个屠沽闺阁卖俏,笑道:“屠沽儿在闺阁中,本不可了,何况还要卖俏。料想注解是定然发科的。”即寻出这条令看道:如掷得屠沽闺阁卖俏者:杀牛好酒虽英雄,底事惯憎脂粉;卖笑争妍偏顾盼,何妨暂媚钗裙。不意帏幔之间,有此须眉之辈。掷此者矫揉造作,殊失本来面目,罚三杯。然既思效学巾帼,恐未悉其致。令在座之妓女,添媚增姣,唱艳曲一支。掷者当诚心敬意,危坐以观罚酒。并令少妇俯眉承睫,与掷者把盏。 从龙笑道:“这条令便宜了我,却很难为了者香、小臞两个了。怪道小儒说妓女的罚款最刻。大约此令少妇与妓女两条不罚则已,罚则都是有趣的。”五官笑着,起身道:“让我来敬酒,要请教者香、小臞了。”王兰道:“你这促狭鬼,不肯代我唱,还要取笑我。好在令条上说,少妇须俯眉承睫与掷者把盏。你若错一半点,我也不依的。”五官道:“不用你担心,我的门面我自会做的。”说着,满斟三杯,放出本来做戏的身段,曲意柔情,一杯一杯送到从龙面前。真乃眼横碧水,眉锁春山,腰肢若杨柳临风,行动似芙蓉带露。合席同声赞妙,连王兰亦不禁叫好。既见五官送过酒,自己也难推托,便自低眸,细细的唱了一支《佳期》。梅仙电照样接着唱了一支。从龙果然正襟危坐,以听唱罢。合席又赞好不绝。从龙将三杯酒吃过,该王兰接行。王兰正要伸手去掷,梅仙道:“者香太爷,你可要掷好了。此次是你掷骰,我附着你行,再不要带累了我。适才我已经唱了一支冤枉曲子,总怪我怎么偏偏附着你这条令!”王兰笑道:“你不要说馁气话,我若自家掷出受罚的令来,不要你罚,我代你就是了。”说着,掷了两次,方成点面,是妓女闺阁酣眠。遂展开令本,看上面写道:如掷得妓女闺阁酣眠者:君向巫山,妾可为云为雨;神来洛水,人讶胡帝胡天。翩翩疑汉室宫中,袅袅记柳生梦里。掷此者既已酣眠;不便再饮。当央在座之公子,代饮一大杯。如有附令者,亦饮一大杯。掷者随意唱小曲一支,须词意贴切本旨,四座宜寂然以听,不可扰其香梦。 王兰看了,只得先央伯青吃了一杯,梅仙也吃了一杯。五官命人取过琵琶,拨着弦索,催王兰唱曲。王兰道:“我今日犯了唱的罪了,大曲小曲闹个不清,行终了令,到底派我唱多少?”遂顿开歌喉,唱道:昨宵梦入阳台里,携手罗帏,同效于飞。弱蜻蜓低回款点秋江水,俏鸳鸯酣眠软借春花蕊。醒来犹记,重订佳期,问今宵可能再领风流味? 唱毕,众人齐声赞好。下家该二郎行了,二郎掷了个乞儿章台走马。梅仙一眼看见,忍不住又笑了。小儒恐梅仙再说,更使二郎难处。忙取过令本,代二郎展开念道:如掷得乞儿章台走马者:郑元和风流不减,扬鞭重唱莲花;唐六如放浪堪思,击筑豪倾竹叶。依稀柳色犹存,落拓花容未改。掷此者身虽沦落,心尚雄豪,当满饮一杯以自幸。然与公子把臂章台,窃恐不可,须同公子与在座妓女轮流拇战,谁胜妓女,则令妓女与谁送酒三杯,以订永好。 二郎遂让伯青与王兰掐拳,伯青输了,随后二郎胜了王兰。王兰只得送了三杯酒与二郎,二郎站起一吸而荆下家该伯青行令,伯青掷了个公子市井卖俏。汉槎忙取过令本,看道:如掷得公子市井卖俏者:效当年掷果潘安,观来士女;输昔日游街京兆,容欠端庄。争强于什伯之中,夸美于闾阎之地。掷此者虽然风流自赏,本属少年未免矜张太甚,有失端严,是与屠沽,乞儿同志矣。可与在座屠沽、乞儿拇战,以分胜负,负者罚一大杯。再与在座少妇、妓女猜枚,掷者负,则分送少妇,妓女每人一杯;少妇,妓女负,则合唱小曲一支,须暗含劝其归去韬藏之意。 王兰笑道:“有趣,独这条令满座皆不寂寞。惟苦了老僧,没人理他。”伯青道:“好在拍拳是两个人,猜枚也是两个人。我与子骞同你们,恰好配作两对儿。”遂议定伯青与从龙掐拳,与五官猜枚;汉槎与二郎掐拳,与梅仙猜枚。因王兰罚得太多,-让他躲过一次。伯青道:“未免便宜者香了,我是刁;依的。既你们说下饶了他罢。”王兰笑道:”伯青不要太满,你保得住不受罚么?你若罚了,我也会钉钉认木的。”说着,众人早隔座吆五喝六搳起拳来。少停,伯青胜了从龙的拳,二郎胜了汉槎的拳;猜枚却是五官,梅仙负了,各人吃了酒。五官抱过琵琶,与梅仙合唱道:冤家犹是少年心,终日把闲花野草寻,可知你闺中妻子望殷殷。你只顾斗鸡走马,似落叶飘萍,一味价东西不定,决不想旁人的议论批评。他只说你恋着了奴家,改了情性。 唱毕,众人称赞不绝。下家该五官行了,五官丢下琵琶,抓起骰子,掷了个少妇方丈参禅。王兰忙取过令本,笑道:“倒要看这少妇怎样在方丈参禅呢?”便展开念道:如掷得少妇方丈参禅者:小鸾彻悟三生,自陈诳戒;琴操顿空万念,独矢皈依。羞他巾帼称姣,向我蒲团兀坐。 掷此者深闺弱质,遁迹空门,其志可嘉,其情可悯。当恭敬在座老僧一杯,拜为师父。须再别其格,以法叶小鸾贪嗔淫杀四问。 五官听说,即起身恭恭敬敬送了小儒一杯酒。小儒接过饮毕,笑道:“五官应该跪下,候我讯问才是。”五官笑道:“小儒将就些罢,你此时不是在任上,还要行出那做官的排场来,别要讨我笑话了。你快点问罢,若再延挨,我可不说了。”小儒笑了笑,问道:“你可犯过酒戒么?”五官答道:“犯过。” 洞房喜饮合欢酒,画阁祥开庆寿筵。 小儒又问道:“可犯过色戒么?”五官答道:眉黛时教夫婿画,衾裯惯与小星争。 小儒问道:“可犯过财戒么?”五官答道:姑嫜每赐添妆锦,儿女同分压岁钱。 小儒又问道:”可犯过气戒么?”五官答道:嗔婢掐来花带叶,怪郎笑对谑兼嘲。 众人听了,点首痛赞。小儒回身看了看架钟,已交申正。向众人道:“我们吃饭罢,停会晚间再行,好在已行过一遭了。”即吩咐摆饭,大众吃毕,散坐盘桓。 里面丛桂山庄,众位夫人也散了席,各自品茶闲话。巴月娥邀着他母亲与王氏等人,至各处游赏。众丫头仆妇带着各府公子小姐们,也在满园里玩耍。 方夫人偶与洪静仪说到朱家亲事,-方夫人道:“今年乡试之期,两个孩子是要去观光的,倘能侥幸,转眼又要进京,这件事非明秋不可。我意在请王人人先写封信通知朱府,如宝征托庇中得一名举人,娶朱小姐过门自然是明秋了。否则今冬即看年庚,好让朱府早为预备。虽说两家不争竞财礼,一切零碎等物也非一朝-厶夕可以办成的。”静仪道:“我也这么想,男女孩子皆大了,早早完全,你夫人也少却一件心事。若大公子中了举,那是正经事,耽迟到明秋亦非好意的。明日即催我家老爷寄信去,看朱府回信来是何说法?恐他家尚有扭难,再通知冷府一声,请他从中成全。”方夫人点头称善。 少顷,已掌灯时分,内外灯烛点的明如白昼,又映着一天月色,上下交辉。早又摆上席来,众夫人仍是原座。巴氏母女等人即在里间退步内也设了一席,又扯了锦筝同坐。因今日是五官的生日,众人推锦筝首座。锦筝再三不肯,还是素馨在外间听见,吩咐他坐了。月娥等人又轮流与锦筝送酒。内外两席,浅斟低语,倒也热闹。 外面红香院内,小儒等人亦入了座。王兰道:“我将才也算罚够了。此番仍是小儒的令官,我也要罚人这么几回方罢。”小儒笑道:“只怪你掷的名目不好,要想罚人是难的,只求不受人罚就好了。”仍叫人将骰盆、令本取过,自己又吃了一杯门杯,伸手掷了个老僧古庙参禅。取过令本,看道:如掷得老僧古庙参禅者:青灯向壁,于此中见佛见心;红叶满山,竟若个无人无我。三橡破屋栖身,几片秋云补衲。掷此者空谷修行,影形相吊,于世无知,真如已得,当自饮一大杯,下家接行。 小儒笑道:“妙,妙。这条令我也不去扰人,人也不来扰我。”便斟了一杯酒,一口吸尽,将骰盆推到从龙面前。从龙掷了个屠沽方丈酣眠,笑道:“有趣,上回闹到闺阁中,此番又闹到佛门中去了。”遂展开令本,看道:如掷得居沽方丈酣眠者:济佛本是知音,一觉外只谋酒肉;如来未必恼我,迩时间放下屠刀。堪怜醉梦之俦,忽证阿那之列。掷此者虽眠非其地,幸情有可原,当与在座老僧各饮三杯。老僧随意席上生风,作禅浯问之。掷者如不能答,罚三大杯。 从龙看毕,即先斟了三杯酒吃过,复将空杯斟满,送至小儒面前。小儒擎杯在手,想了想问道:“在田你知我这杯酒,饮是不饮?从龙道:“你当饮者则饮,不当饮者则不饮。”小儒又在碟内拈起一片橘子,问道:“这橘子我还是敬你,还是留着我自家下酒?”从龙道:“敬人者情,白食者理。”问答罢,众人拍手赞好。 王兰道:“小儒问得妙,在田答得亦妙。老僧自然精通禅理,不料屠沽辈亦能解此,真不愧『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语;你们吃过酒,该我们行令了。”便将骰盆拉过,送到梅仙面前道:“这一回派你掷,你前番抱怨我掷的不好,连累了你,你可要掷好了。”梅仙笑嘻嘻的抓起骰子来,一掷即成了点面,是妓女市井走马。王兰笑道:“你掷的好,变出个跑解马儿的来了。”梅仙道:“竹他什么解马不解马,只要不罚就是了。你瞧这条令,都不得过于受罚。”王兰展开令本,高声念道:如掷得妓女市井走马者:看如此窈窕身材,马背偏能稳坐;输尔辈鞭缰控驭,蛾眉何肯让人。彼美策骑而来,合市环堵以望。掷此者,孰料走马称雄出自女子,其技可奇,其事可鄙,罚酒不拘杯盏,随量而饮。当与在座公子随意角技,负者罚三大杯。如有附令者,掷者负,附令者饮。 王兰笑道:“真不该应偏生派你当权,我为附令。你若负了,又是我吃酒,岂非我罚出神来了么!”说得众人大笑不止。梅仙即与伯青言定掐拳,三拳两胜。谁知伯青胜了梅仙两拳,王兰只得将罚酒吃了。 下家该二郎接行,二郎竟三掷未成点面,便吃了三杯酒,将骰盆推到伯青面前。伯青让汉槎,掷了个公子章台走马。照令本上所说,同席贺饮三杯,恰恰汉槎年纪最小,众人又加添一杯,每人共吃四杯贺酒,惟王兰、梅仙、五官三人吃了五杯。 王兰道:“子骞附伯青的令,偏生掷得好,比伯青上回掷的公子市井卖俏还-胜一筹。不似小臞附我的令,他输了拳派我吃酒,可不是我今日运气不佳么!”众人吃过酒,汉槎将骰盆送至五官面前。五官掷了个少妇闺阁挥拳。从龙道:“这少妇在闺阁中挥起拳来,倒也好看。”遂代五官展开令本,念道:如掷得少妇闺阁挥拳者:螓首峨眉,何故狮驯吼夜?鸾绡鸳帐,怕闻鸡牝司晨。人畏柳氏之威,谁受季常之辱。掷此者,闺帏少艾忽逞雄风,虽然夫也不良,未免彼妇太悍,当罚酒三大杯。如得之柳姓,正合河东故事。在座之公子与有陈姓:昔,均宜出席避其声势,俟下家接行后,方准入席。在座之妓女亦当出避,勿累公子。如私与公子交言,罚酒一杯,并令跪于椅上唱小曲一支。 五官听从龙念毕,便斟了三杯酒,次第饮荆当五官饮酒时:伯青,汉槎,小儒,王兰、梅仙五人,皆出席远避。 五官吃到第二杯酒,一眼看见王兰立在伯青身后,微微的笑。五官放下酒杯,取过烛台用手去弹烛煤,刚刚弹到伯青靴底旁边。伯青正与小儒说话,不曾留意。王兰恐烛煤烧损伯青靴底,忙推伯青道:“你低下头瞧瞧,不要只顾谈心,靴底多分烧通了。”伯青闻说,慌忙走开,正欲开口,五官道:“者香与伯青交言了,犯了令了,快吃罚酒,唱支小曲大家听罢。”众人一时皆会过意来,并声赞好。 二郎笑道:“未免过于苦了者香,好意怕伯青烧了靴子,反落在五官圈套中去,真所谓出了好心,没好报呢。”王兰方明白五官弹烛煤到伯青脚下-,是有心捉弄他的,恨的咬牙笑骂道:“你这小鬼头也来算计我,停会再同你算账。”只得入席吃了一杯酒,梅仙抱过琵琶屈着半膝跪于椅上,弹着说:“我唱了罢。”便唱了支《银钮丝》道:风清月白好良宵,八月秋深丹桂香飘。雁声儿高,人生及时须要行乐好。樽中洒不空,座上客常到,闹嘈嘈猜拳行令同欢笑。看看月影已是满天了,那霹湿无声冷透花梢。宾主儿呀,好归去,归去明日再请早。 五官俟梅仙唱毕,忙斟了一大杯酒,出席向王兰,梅仙深深一躬道:“有累,有累,我罚一杯请罪。”说着,举杯仰起头一口吸尽,众人拍掌称快。 小儒道:“小臞唱的『归去明日再请早』,我们也好散了,明日请早罢。好在令已行交头,天也将近三更,我们亦该进点饮食,在田还要回衙门呢。”此时众人酒已有了几分,不过吃些面食点心之类,便起身散坐,漱口净面。家丁们送上一巡茶,从龙即起身作辞,小儒等人直送出园门。从龙上了轿,鸣锣喝道,回衙而去。众人亦各转寝所歇息。 单说丛桂山庄众夫人也散了席。方夫人留住婉容,小凤耽搁几日,玉梅邀了小风到他房里去祝两人命使婢烹茶,挑灯闲话。正说得高兴,见方夫人、程婉容,江素馨一同进来。小风,玉梅忙起身让坐,方夫人笑道:“显见你们是旧相识比旁人亲密,早早的约齐回房,唧唧喳喳的说些什么?我们偏要闹了来听。”小凤笑道:“有什么说呢,不过是陈篇旧套的话,还瞒人吗?你们来听也不妨。” 一语未了,又见秋霞执着手灯,照着祝琼珍赵小怜同进房来,后面奶娘抱了梦庚公子相随。素馨笑道:“你也来了么,怎么将梦庚带了来?”便伸手接过梦庚,坐在膝上逗着他望灯光扑笑。琼珍道:“我同爱妹妹到嫂子那边去说话,见丫头们都歪着打盹,问起来才知道你到这里来。恰好梦庚睡醒哭着找你,奶妈妈正要抱他来。又说陈云二位姐姐亦在这里,想必你们又议论什么,我们也赶了来,落得大家热闹热闹。况且明日再过一天,我与嫂子等人要回去了,这一次出月过了秋节才能来呢。” 说着,见小丫头们早设了座头,琼珍,小怜坐下。秋霞等婢,有服侍玉梅的丫头蕙香,小风的丫头文琴,邀至对过房内吃茶。众夫人谈谈笑笑,又与梦庚玩了一回。方夫人道:“我想起一件事来,正欲去与瑶君妹妹商量,却好你们总在这里,评论我这句话可使得?秋霞那丫头我爱他很伶俐,又不多言多语的。不比我家红雯那蹄子,虽然做事乖觉,这一张嘴比刀子还快,半点儿不肯饶人,到处惹事生非,我就可厌他。” 小黛笑道:“你不要错认了人,秋霞外面似忠厚老实,肚里比什么更清楚呢。说出话来,一句是一句,也够你受的。他不多话,正是他取巧的处在。倒是红雯有口无心,讨人嫌厌,其实肚子里直通通的,一点货也没有。我看这些丫头们中,不是我说护短的话,还是我家素月是个呆子,心里没得什么,嘴里也没得,与人好是这样,与人恼亦是这样。”洛珠笑道:“罢,罢,罢!人家的丫头都不好,惟有你家的素月好,是个呆子,都因主人好,丫头也是好的。正经本题上的话,还没有说出原故,被你在旁枝上闹了半日,那个好这个歹的。让人家将话说明白了,再领教你的议论不迟。”说的众夫人都大笑起来。小黛笑道:“我不过因陈太太说他家红雯不好,我分剖了几句,偏生不中你的意思,反引出你唠唠叨叨一大串的话来。我也不同你说了,让你听正经话罢。” 方夫人笑着道:“我并非一定夸奖秋霞,因为有门亲事,代秋霞做媒倒也合宜,所以要与瑶君妹妹商量。以前我家老爷在江都县任上,有名得用家丁名叫王喜,办事颇有机变。”说着,回头对小黛笑道:“说起来这王喜,你该晓得的。”小黛听了,顿时满脸绯红,向地下啐了一口道:“你们怎么好咧!几十年的旧话,还记得这般清白。你也学他们贫嘴薄舌的克薄人,别要讨我骂你。”众夫人回思一想,又都笑了,笑得小黛坐不安身,站起来同梦庚去玩耍。洛珠道:“不要说罢,翠颦要着急了。” 方夫人又道:“我家老爷很为宠信他,凡有大事都叫王喜去干。连双福那孩子虽然自幼跟随老爷长大的,都不及他知道主人情性。后来江宁府藩司等任上,皆用他专办外差,事无巨细,从未舛错。前年又带他到京中去,回来时将他转荐到东府王爷的府里。王喜本不愿意,我家老爷再三开导了他,说此次辞官回南,用不着干外事的人,况你年纪不大,正好在王府里巴结一番,将来还可碰些造化。若是别人,想王府里这条门路还不能呢;再则我也不肯实力的去荐。你如跟我回南,未免可惜。你不比双福,自幼随我的,我也离不了他;他亦不能到别人家去的。你自己斟酌,别要误了好机遇。谁知荐了过去,王爷大为得用。也亏他会钻谋,一半年工夫把王爷骗的欢喜他非常,代他谋了个漕营千总,又代他在部里料理,指归漕标以千总补用。果然应了老爷的话,碰出造化来了。王喜连年腰内也积蓄的不少,复在部里大大花了一宗,现在以卫千总尽先拔补,即辞了王爷差使,来归漕标候补。昨日到了南京,已见过我家老爷,据说人又发胖了多少,很有个官儿气度。我意在将秋霞说给他做妻子,也不误了秋霞。若说他而今得了官,嫌秋霞是个丫头不肯要,有我家老爷说了,他不敢不依。而且他也不过是个小子出身,不是什么名门大族的后裔,秋霞配他亦不为辱没。俗说夫荣妻贵,秋霞在这里是个丫头,他娶了过去,即是一位千总太太了。” 琼珍道:“这头亲事好是好极的了,在秋霞是求之不得,我只怕王喜不行。你虽说他是小于出身,彼一时此一时,而今到了富贵场中,忘却本来面目的人也多得很。在我们看起来一个卫千总亦算不了什么,在他由小于出身,营谋到六品前程甚不容易,难免无自尊自贵的念头。我想明日先叫人去,背地讨他口气,他若肯要秋霞,再请陈大人当面吩咐他,不然碰回头,倒彼此没意思。即如他不敢不要,委曲应许了,将来秋霞要跟他过一世日子的,与其日后带累他夫妻们口口舌舌的,莫如此时间明了,两无抱怨。”素馨道:“姑娘却虑的是,况且终身大事惭不可草率勉强。”方夫人亦称在理道:“明日即叫双福去问他,王喜本与双福契厚,他们是无话不说,倒可以得他个实在口气。” 众夫人又谈笑了一回,时已四更。素馨因梦庚又在奶娘怀中睡熟了,怕的受凉,即起身道:“夜深了,我们去罢。”众夫人也一齐起身出外,秋霞、红雯等忙点了手灯过来,在前引路。小凤玉梅直送到院外方圆,又喝了一锤茶,文琴、蕙香上来服侍他两人睡下。将过夜的罩灯点了,随手掩上房门,同到套间里去睡了。 方夫人回至房中,小儒早寝。兰姑与赛珍小姐尚坐在房内等候,见方夫人走进,迎上来说了两句话,又道过安置,兰姑回自己房去,赛珍退入里间套房。时小儒已醒,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又谈到什么好处了,连觉都忘却睡。”方夫人遂将秋霞说给王喜的话,说了一遍,小儒答应了。红雯伺候方夫人卸了妆,宽了裙袄睡下,方回至套房陪伴小姐安寝。一宵无话。 次早,小儒、方夫人起身梳洗毕。小儒出外,叫进双福将方夫人昨晚的话,吩咐他如何去探王喜口气,“再来回我”。说罢,即向园内寻伯青等人闲话。刚走过留养馆花畦,只见双福忙忙的走来回道:“王喜在外禀见。”一面将手本呈上,小儒就在双福手内见上面写着:“门下沐恩王起荣。”小儒笑了笑道:“如今改了官名了,可叫他到红香院来见。”双福答应退出,去领王喜。未知王喜来见有何话说,又未知秋霞亲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补卫官家丁欣出仕访名妓措大闹争风话说王喜自入王府后,尽心巴结,各事办得详细周到。王爷大加赏识,每说王喜这孩子很有出息,怪不得陈大人极力保荐,说他结实可靠,果非谬赞。又见他有志向上,便存心想提拔他。王府中上下有百十余人,王喜相处往来皆无偏向,是以上下人等没一个不同他好,真乃上和下睦。 一日,有个吏部司员来见王爷,面察公事。说及海堤工竣,普庆安澜该处督抚奏保出力员弁有数十人之多,要算一个大保案了,此折昨日奉旨已交部议奏。主爷闻说,便想到王喜身上,也不与王喜知道,即将他姓名开送到部里去,夹在海工案内,代他改名起荣,又指名要保漕营千总一项。试问部曹堂属各官,谁人敢不趋奉王爷?见了来条,也不问此人是何出迹,料想是王爷的心腹,遂将王起荣名下加了“在工尤为出力”等字样。议覆上去,不数日,奉到上谕,悉如该督抚所请。王喜竞一毫气力未费,连海堤都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得了个卫千总名目。部里即打发人送信与王爷,王爷方将王喜叫过,告诉他保举一事。 王喜听了喜出望外,心内着实感激王爷,忙爬到地下叩了几个头。王爷笑道:“你如今是朝廷命官了,我也不敢用你,你好料理归标去罢,也不负陈人人荐你到我这里一常但是官职虽小,责任甚重,倘一二年中得了实缺,须要实心实力的做官为是。”王喜连连应了几个是。退出,早有府中人等得了此信,都来为他道贺。王喜备了几席酒,请众同伴畅饮了一日。又去置了数套公服冠带,穿戴起来,先叩谢王爷,即赴部挂名递呈履历,预备引见。过了一日,引见下来,便辞别王爷收拾动身。王爷又当面嘱咐了一番。次早,雇了骡车开行。此时王喜身边也用了两名家丁,沿途趱赶。 不日已抵南京,觅定寓所,备了手本来谒见小儒。因小儒他出,未曾见得。次日一早,又来伺候。恰好双福正要去寻他说话,忙将手本先拿上去,回了小儒,下来带着王喜由园门进去,转弯抹角来至红香院。双福抢步进内回明,时小儒正与伯青对坐。王喜走入,朝上磕了三个头,起来请了安,回身又叩见伯青。小儒见王喜穿着千总服式,仪容比先又魁梧了些,颇合武职小官的气派,遂欠欠身命双福挽住,又叫在下面设付座头+叫他坐下。王喜再三不肯,伯青笑道:“论理原没有你的座位,而今你大小是员官了,况武职至千总,例见督抚也有座位,你老实坐了罢,好讲话。”王喜又请了安,方侧身坐下。小儒细问他京中光景,王喜一一察明。小儒点点头,命他至外面歇息,“少停我还有话问你”。王喜立起,应了声退出,央双福带他入内叩见方夫人与众位夫人,又至王兰、汉槎等处去了『趟,出来双福即邀他到览余阁。叫人送了茶,双福道:“王大哥恭喜你得了功名,转眼到任,即是位大老爷了。我们真望尘不及,惭愧万分。罢罢,当日忝在一处数年,又蒙你大哥相待小弟极好,不同旁人。目下大哥入了仕官场中,切勿忘却我们。能于提携一二,纵执鞭随镫我总愿意。” 王喜笑道:“你老弟又来取笑人了,愚兄不过沐主人恩典荐入王府,又蒙王爷天高地厚之恩,提拔得了这点小功名。外人看着以为荣耀,不知愚兄时时惧怕,生恐才力不及,有负主人,王爷一番恩典。至于你老弟是不屑出去,若肯出去还怕主人不成全么?当日的一班旧朋友,我是刻刻不忘,老弟尤甚。倘或托老弟福庇,能补了这千总一缺,亦是主人的光彩。我想将一班旧朋友请了去,住个一年半载,大家好亲热亲热。若将才你说的话未免使我置身无地,尤其你老弟说了,更外该罚。你既说我平日待你不同外人,难道你还不知我的心么?愚兄并非那种忘旧的人。”双福笑道:“多谢,多谢,足见大哥犹惦记小弟。但愿大哥早早补缺,就是不来邀我们,我们约齐了定然闹到你衙门去,难不成怕你翻过脸皮,撵逐我们走么?” 二人正说着,小儒又赏出一桌酒饭,王喜站起身,请来人先代他上去谢赏。双福叫摆开桌椅,让王喜上坐,双福对坐,跟双福的两名小童在席前伺候送酒上肴。双福亲自执壶,与王喜斟了一杯酒道:“大哥请干一杯,此云走马上任,迭擢飞升。”王喜欠身接过,一口饮下道:“多谢老弟金言。” 双福又斟了一杯酒,放下壶道:“再请干一杯,小弟尚有言奉申。今早本欲到贵寓里去一遭,因老爷吩咐有话与你商量,偏生你大哥来了,省却小弟往返。现在你大哥得了官,也该定门亲事下来,不能老爷赴任,没有太太,可不是笑话么!祝小姐贴身陪到江府里去的一名丫头,名叫秋霞,很有几分姿色,你大哥先前也曾见过的,现在更出落得美人儿的似的。前日太太想起你还没有亲事,与祝小姐商议,要将秋霞给你。祝小姐倒也愿意,只怕你而今做了官的人,不肯要江府里的丫头。等得了缺,自然有高门旺族来与你对亲。要当面与你说,恐你不好推却。祝小姐又说这件事不是可以勉强得的,都要彼此两相情愿,倒是问明白了好。所以太太叫我背地问你一声,行与不行?没有旁人知道。若说开了不成功,你还罢了,怕秋霞面子上过不去。你将这句话肚里揣摹揣摹,可行可止,倒不要关碍着老爷太太的面子,实告诉我,好去销太太的差。” 王喜道:“呀哟,老弟,你说的是什么话?怎么说我做了官,妄自尊大起来。没说我这小功名是主人恩赏的,连我这身子都是主人的。况且主人还有个丫头赏我,就是不准我终身娶亲,我也不敢抱怨。主人的恩比生身父母犹重,再则主人赏我个丫头,是何等体面,我敢说一个不字么?除非我油蒙了心窍,不明好歹。好老弟,烦你回明老爷太太,说王喜愿意的很,只恐玷辱了秋霞姑娘。再沾太太吩咐,如何聘定,用什么礼节?王喜好遵示办理。好老弟,千万代愚兄说恳切些。”双福听了,拍手道:大哥你真爽快,不似而今的人暴得了好处,就装出那些虚情假态的模样,故意行多少扭难。你今未改旧日的脾气,即此一端,可信你断不会忘却了我们。”王喜笑道:“适才老弟尚疑我是浮言,这一来可以相信了。” 双福又道:“你既肯要秋霞,我倒代你想了个万全的法则在此。不怕你大哥怪的话,究竟秋霞是丫头出身,若到标后再来迎娶,或是送亲过去,恐人看破底止,反为不便。莫如就在南京赁下一所房屋娶亲,然后携眷到清江归标,岂非两全其美。就是大哥由京里出来,不即归标,先来南京禀见主人,大哥亦是预立脚步。一则怕老爷见怪,二则安排停当,免得旁人走露消息,也是你想得周到的处在。在我的愚见,人家由下至上好容易巴结出头,是人家有志气。俗说:英雄那怕出身低。不知现在世上的人,一味刻薄,眼珠子又小,开口都要访问人家的出迹。若是好的即说得锦上添花,十全十美;若有少许欠缺,大家念起歪嘴经来,下死劲的加十倍糟蹋,其实与他毫无干涉。” 王喜点首道:“老弟所见甚明,真乃洞切时事,并承代愚兄筹划尽善,心感之至。惟有老爷太太面前,千万不可如此说法,要惹老爷太太生气的。好说他以为有了功名,怕娶江府丫头,跌了他架子,生出这许多支节来。老弟但请太太示下过后,再作计较”双福道:“我理会得,我有我的说法,你放心,绝不叫太太怪你就是了。”两人又吃了几杯酒,方叫摆饭,吃毕散坐。王喜同了双福进内谢了赏,告辞下来,在门房内各处招呼了一会,带着他跟来的人回寓而去。 这里双福送过王喜,上来见小儒与方夫人,将王喜应许的话回明。方夫人听说王喜一口应答,毫无推辞,甚为欢喜道:“本是江太太过虑了,我说那小子断不能违拗的。”双福复趁势请〔示〕方夫人如何力、理?又回明王喜要在此地迎娶,怕的到了清江徒多往返。小儒向方夫人道:“这也罢了,倒是在这里娶过去的好,省却被外人晓得是娶的江府丫头,叫漕标同营的官笑话他。你可与子骞夫人商议,爽性成全了他罢。早娶迟娶,总是一般的,还可彼此省些费用。”方夫人答应了,即叫红雯去请江太太过来。小儒起身,带着双福出外去了。 少停,琼珍已至,方夫人忙立起让坐,即叫红雯同秋霞到那边坐去,“我与江太太说要紧的话呢,招呼你们再来”;两人答应退出。方夫人便将王喜已允的话,告诉琼珍一遍,又说:“王喜意欲即在南京娶过去,带往清江。所以请你过来商酌,要求你体贴。”琼珍道:“这有什么商酌,秋霞既是他家的人,随他到那里迎娶,我又何诌:从中扭难。秋霞亦非我亲生的女儿;你姐姐尚可成全王喜,我亦乐得成全秋霞。一定叫人晓得他夫妻,一个是小于,一个是丫头,与我们何益?况且王喜初到漕标听差,若专为娶亲告假,也不像句说话。若这里送亲过去,派什么人送秋霞去呢?单派几名丫头小使送他过去,分明是要人晓得他夫妻底止,不如在这里娶去的好。” 方夫人道:“妹妹,你既然可以体贴,明日即叫人去知会王喜,叫他择日前来迎娶。我又想若在外面赁屋居住,至速要满了月动身,又添出一番使用。我意在即将园子里借一处房屋与他娶亲,秋霞可由这边扶到园子里去,及期王喜以作来此招赘,可以三朝五日,他们夫妻即可登程。倒是我们这边恐预备不及,好日子须要拣定出月方可。因为秋霞漫说服侍你一场,算自幼在你跟前长大的,你也得替他置备置备。” 琼珍道:“亦没有什么置备,我穿不着的衣服也多,每季匀出两套,即很够他穿了。不过一切首饰动用等物,要添补少许。 好在秋霞的身边簪环钗珥,连年我给他的不少,所补倒有限了,大约三五个日子,即可补置齐全。但是秋霞这蹄子嫁与王喜,是离了我这里的丫头名目,去做千总太太,可谓平登青云。他得好处,我反要赔贴嫁资,想起来真怪不值得的。” 方夫人笑道:“你何能这么说呢?好容易人家也是父母养的,来伺候你凭你打骂,砰来喝去,不过图的个末了一着,落主人的少许赔送。没说秋霞要算是明媒正娶嫁与王喜的,即如给个小子,你也不好光光的,就这么推他出去。此时你说苦给谁听呢?不该你出,难不成该我出么?你不见锦筝前日出嫁柳五官,梨云妹妹也赔了若干,他也未曾说苦。将来红雯有了人家,我亦是要赔贴的。可见家家都是有的事,也非你独自个儿吃苦。不过秋霞那丫头命还算好,虽说王喜官卑职小,大小总是个命妇。有这一节,你却要比锦筝陪得丰富些儿才是;在丫头班中,要推秋霞是个出色的了。”琼珍道:“秋霞纵然命好,那能赶得上你家二奶奶呢!”方夫人道:“这却差得多呢!秋霞的先代家世,焉能赶得上我家二奶奶。不然云人人也不肯收为义女,我家老爷亦不肯代二爷结这门亲。”琼珍听,点头称是。 方夫人即命红雯唤了双福进来,叫他去说知王喜,赶紧择吉下聘入赘。“你再派人将丛桂山庄退间收拾出来,做秋霞的新房”。琼珍也叫双福买办新房内一切对象,“买齐了,到我这里来领价”。双福答应下来,一面派人到丛桂山庄打扫裱糊,所有日前五官在内住着的动用对象,未曾收去的,搬至锦筝屋里交代。一面去通知王喜,王喜即邀了双福,到命馆内查选通书,拣定本月二十八日下聘,八月初三日吉期。至于下聘各物,王喜自然叫人分头去办,毋庸细说。 双福转来回明方夫人,下聘入赘的吉期。又去买定了新房应用各物,开了清单送与琼珍,领取银两。当时叫人一件一件的发至园内,又亲自去看着安排停当。各事皆备,专待吉期。 且说琼珍,素馨等人过了一日,要打点回去。程婉容前一日同小凤早回去了。琼珍即将秋霞留于方夫人处,待到初三吉日再来。回至府内,将秋霞的话又禀明了江老太太。到了自己房内,开箱倒箧,寻出十数套四季衣裙,都是簇新的,甚至只穿过一两次的,叫人打了一个大大包裹,送至方夫人处。又在众丫头中,挑出一名年纪大些的丫头,叫秋鸿的,贴身服侍,补了秋霞的空子。 此时秋霞已知道自己许了王喜,他本见过王喜的,又听得王喜如今做了官,心内十分喜悦,深感琼珍待他恩重。外面却不好意思,生恐红雯等人来取笑他,终日躲在方夫人房内。偏偏红雯等人闻得,心里又羡慕他,又妒忌他。约齐了,俟方夫人不在房内,即来与秋霞道喜。你言我语,半讽半嘲,弄得秋霞躲又不是,答又不是,只好低着头转身向壁,随他们去说笑。 红雯见了,冷笑道:“哦,先就装出这千金小姐的样子,不几日,好过去做千总太太。真正在我们这班野鸡队里,跑出一只凤凰来了。将来我们说起来,也是体面事。”秋霞听了,彻耳皆红,恨不能就回他们几句,无如又碍口识羞的,心内惟有暗骂而已。内中有几个丫头,向来与秋霞好的,见他这般光景,不忍再说,反来阻挡红雯道:“红姐姐不用说了,何苦说得人难受。”正没开交处,恰好方夫人回房,大众方走了开去。由此秋霞不敢一人躲在房内,怕红雯等仍来取笑,只得紧紧跟着赛珍小姐,寸步不离,免得红雯等人聒噪。 到了二十八日,王喜那边也叫了数名行人,送聘礼过来,均是方夫人做主收下,又备了回盘,赏封开发来人。初一日,即将琼珍,小怜接至,素馨、婉容也邀约了来看热闹。午后,双福来回新房内已铺设停妥。方夫人邀了众夫人同去观看,果然新房收拾得十分齐整,退间一带短窗,皆用红纱糊了窗心。其中牀幔箱橱,色色精美。虽不比富贵人家,较之那中等人家绰然有余。众夫人坐了坐,复回东宅里来。琼珍又拨了两名小丫头服侍秋霞,王喜也买了一个大丫头,下聘的这一日,即送了过来。 初三日清晨,众夫人便起身梳冼毕,同到方夫人房内,看着秋霞开脸上头,换了六品服式,凤冠霞帔,玉带蟒裙,俨然是一位安人了。待至吉时,即由东首耳门扶到园内,一路上红毡铺地,新人头上用一柄红伞遮着。众夫人随着一齐到了新房,专守新郎入赘。 园内览余阁等处皆张挂了灯彩,小儒早央了梅仙、五官接待主喜。金柳二人也是衣冠齐楚,在览余阁等候。忽听外面一片鼓乐声音,见家丁上来回道:“新郎到门了。”梅仙、五官忙起身降阶迎接。王喜在园门内下了轿,四名家人提着红灯在前导引,两行粗细鼓乐在后相随。王喜今日是朝衣朝冠,身上披着丈二红绿彩绸,头上插着两朵绡金宫花,缓步而来,颇有气度。梅仙、五官即迎上去,彼此打了躬,邀请上阁分宾归座。家人献了茶,鼓乐暂停。小儒等人全行避过,恐王喜拘于礼节不便起坐。 金柳二人陪着王喜行过一切大礼,傧相上来请新郎交拜天地。金柳二人尽皆起立,阶下又奏起乐来,里面扶出新人,当中设了天地纸马,铺下红毡,叩拜神祗宗祖,夫妻又对面交拜了四拜,方请小儒等与众位夫人受拜。众人再三辞止,即向上行了礼,然后同入洞房,坐牀合卺。此时众夫人亦一齐避出。礼毕,王喜复又出外,览余阁中早设了酒筵,仍是金柳二人相陪。王喜前两日即托了双福,代办下十数桌酒席。是日送了四席至东边宅内,其余男女家丁,皆有喜酒。小儒等人早预备下了各色靴帽袍褂等件,送与王喜;方夫人等亦送了秋霞许多妆奁应用之物。从龙未便亲来,亦遣人送了礼物。不须细表。 时已二更将尽,外面散了席。梅仙,五官命四名家丁执着五彩琉璃手灯,在前照着新郎,他两人后面邀请着送入洞房,又坐了半晌,方起身告退。众婢媪上来服侍两位新人安寝,王喜与秋霞皆彼此见过的,倒还你贪我恋,一宵恩爱,早定下海誓山盟。次早夫妻起身,梳冼穿带已毕。王喜出外叩谢了小儒等人,秋霞亦叩见方夫人等与自家主母。众人备了酒席,款待他夫妻。 过了三朝,王喜即来禀明小儒,要赴清江归标。小儒道:“你理应早去,现在是王大人的岳父洪老大人做漕运总督。我昨日已与王大人说过,求他赏封荐书与你带去投效,洪老大人必然提拔。”便在书架上取过一封书,递与王喜。王喜忙接过请了安,又回身叩谢了王兰,退下来。回到自己房内,与秋霞言定,初九日上好良辰起程,自然又有一番料理。 初八日晚间,小儒人众摆了酒与王喜饯行,仍挽梅仙、五官作陪。内里琼珍亦与秋霞送行,秋霞回忆十余年主仆情深,一旦分离,虽说自家到了好处,究竟难忘旧主之恩,不禁潸然泪下。倒是琼珍多方开导说:“你在我身边十数年,是自幼长大的。我待你固属不错,你事我亦复尽心尽力。我只不放心你的终身,难得陈太太为媒,说给王喜为妻,他大小是个官儿,你也算有了出头,我亦甚为欢喜。只要你夫妻和睦,生下男女,王喜再得了实缺,你可谓心满意足。也不必时常记挂着我,你并无父母,我这里即是你娘家了。你夫妻到了清江,隔一半年,我再打发人去接你。” 众夫人亦从旁劝说,秋霞始收泪,唯唯受命。少时内外酒散,各回寝所。他夫妻是不能睡了,一夜检点零碎等件,直至日出。外面备齐轿马,王喜与秋霞穿了大衣,叩辞小儒等及众位夫人,又各各叮嘱了一番。王喜告退下来,至门房内与双福人众让了一会,方上了骑。园内秋霞也上了轿,众妇婢坐车的,坐轿的,一齐押着行李等物,出城而去。到了码头下船,挂起风帆\直向清江。这里琼珍见秋霞已去,亦觉凄然。因秋节在近,次日即与素馨、婉容等人各回府去。 单说王喜夫妻在路,非止一日,行抵清江。先着人上岸寻定了公馆,将秋霞接进新宅,忙忙碌碌安置带来对象。一连数日,方算清闲-,便打点去归标。外面料理定局,即去禀见漕帅,见面庭参礼毕,略回了几句话,便将王兰的荐书呈上。洪鼎材见是女婿的亲笔,忙展开看,上面写着无非恳情提拔王起荣的话。王兰亦未欺瞒丈人,将王喜的出身,从头叙出。-洪鼎材看罢,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碰你造化罢。”王喜答应退下,从此即在漕标候补听差。又备了几席酒,遍请同寅各官。 漕标中军仍是郑林,他晓得王喜是陈小儒的心腹,更外比别人照看得周到。王喜又善于逢迎,各事极力拉拢,不上两月,同寅等人莫不与他契合。洪鼎材亦爱他干办,又有女婿的嘱托,遂有心想提拔他。该应王喜的时运到了,扬州卫守备在任病故出缺,申详上来,洪鼎材一面出折具奏,一面即委千总王起荣暂行护理。 王喜奉到委札,不胜喜悦,忙去叩见漕帅,禀辞下来,即收拾行装带了家眷,至扬州赴任。此番与来的情形大不相同,在码头上封了数号官座,船头上排列扬州卫牌伞执事,桅杆上丈许长官衔黄旗,大书扬州卫正堂。临行前两日,同寅诸官纷纷饯送。是日黎明,王喜夫妇坐着四人大轿,前呼后拥,来至河边下船,当即鸣锣开行,一路上甚为威武。 行了四日,已至扬州。早有卫官衙门各色吏役人等,前来迎接。前任卫官家眷,于新任未到之先即扶柩回里。衙门是空的,王喜便不另封公馆。择了吉日接印,是日秋霞亦进了衙署。所有接印繁文,不过行香参府,拜见同城文武诸官,又出示晓渝旗丁军户人等。卫官虽小,衙署却也款式。况系武员文做,并无操演等事,除了运漕以外,十分萧闲自在。每年的额规出息,颇有生色。王喜真乃梦想不到有此一日,欢喜异常,当修了禀启寄呈小儒。又想到护理不能长久,虽有洪大人主持,究属于例不合,遂措了一宗款项,寄往部中,捐升守备,可以改为署事。此乃后话,暂且勿提。 单言前任聘请了一位幕友司理衙中公务,宾主极为相契,幕友亦很有机变,是前任的一条膀臂。此人姓贾名实,字子诚,是甘泉县学文生,年纪约在三十岁外,生得鹰腮鼠目,胆大心深。外人送他个绰号,改贾子诚为假至诚。因他外面遇事似觉诚笃,一毫不苟,其实内里脏婪滥要,又惯走衙门包揽词讼。合城的人无不惧他,伺学中尽鄙而不与往来。 前任卫官闻他的声名,怕他寻事生非,不如将他罗致幕中,方可安稳,遂登门聘请为座上之宾。贾子诚正虑近来无人搭他,没有捞摸,”恰好借着卫官声势,出去招摇撞骗,便就了前任的聘请。明说代东家张罗,暗中干没肥己的却双倍不止。数年来虽非大富,亦是小康。生平无他所好,单有一个“色”字,酷喜如命。那些花柳场中,无人不知“假至诚”这三个字。 他有一至好朋友,姓朱名丕,字席珍,原籍浙江人氏,寄居扬州多年,便捐纳了一员两淮盐运司运判。其人居心险诈,奸刁百出,与贾子诚对了心路,且又性喜眠花宿柳。所以贾朱二人,分外如胶似漆,终日不离。 王喜初任卫官摸不着头绪,难得前任有个幕友在此,又是熟手,正可与他谈谈,便宜行事。贾子诚为人向来口齿伶俐,满面春风,说得天花乱坠,顽石点头。王喜见了面,即许为知己,又想怪不得前任用了多年,原来此人有一番本领。贾子诚见新官已入他术中,为他所惑,更外胆大了十倍,任意所为。 一日早起,正坐在房里纳闷。近日又是闲漕的时候,毫无公事。正想出门一行,见贴身的小童来回道:“朱大老爷过来了。”贾子诚忙起身叫请,早见朱丕摇摇摆摆的走进,笑道:“子诚兄,久违了。连日什么事忙得紧,连我舍下总足迹不到?”一面说话,一面宾主归座。朱丕又道:“我久欲来看你,约你出去走走。又因你新居停初到,不识是何性格,未敢造次奉访。” 贾子诚即摇手低声道:“不要提起,真是我的运气,你我至好,可以直言。来的这新官是个初任,一毫不懂得。”说着,笑嘻嘻的,用二拇指在桌上画了个圈儿道:“又早在我个中了。我连日非好意不出去,不能不在我新东家面前殷懃一二。今日实在闷的不耐烦,意在吃过午饭,到你公馆内去走一趟,不意你席翁竟先期光降。妙极,妙极,在我这里便饭,吃了好一同上街散散闷。” 零丕听了,拱手道:“恭喜,恭喜。这么看起来,你的大运还有几年呢!不是我说句奉承你的话,随他来的三头六臂官儿,你总可降伏得住,不怕宾东不成水乳,何况是个初任。”说罢,两人鼓掌大笑,谈谈说说,早摆上饭来,对面吃毕。贾子诚唤过一个家丁来道:“老爷若问我,你就说师爷同朱大老爷出去访个朋友,少停即回来了。”便起身邀着朱丕,一同出了衙门。 朱丕道:“我们到那家去逛逛?”贾子诚道:“别人家总觉没趣,还是到章家罢,瞧瞧如金姊妹去。”朱丕道:“好虽好,我实在怕看他家那种架子,看不起人的样子似的。你既要去,我只好奉陪-行。”贾子诚笑道:“你别要瞒神见鬼的,你既然怕到他家,为什么又想同如玉交好呢?未免口是心非,我就不相信你这句话。”说得朱丕笑了起来道:“走罢,走罢,别要唠叨了。”两人穿衔过巷,走未多时,已至章家门首。 原来扬州近日新到了一家流妓,住在天宁门内柳巷,叫章三保家,南京人,有姊妹两个,大的名如金,小的名如玉,颇有声名。如金的容貌比如玉尤好,贾子诚久已有心如金,无奈如金虽畏子诚势焰,却不肯与他结交,惟有外面假作亲密。贾子诚明知故昧,发恨偏要谋他上手。朱丕因如金已为子诚赏识,只得再思其次,欲与如玉结交,亦未说明。 闲言少叙,章家的人见贾朱二人走进,忙向里面报信,一面请他二人到里间去坐。如金、如玉早迎了出来,如金笑道:“好呀,这些时向那里去的,我只当你同我恼了一般,你今日还来?”贾子诚见了如金,满脸堆欢道:“我的宝贝,我怎舍得恼你,除非你要恼我。你就是恼我,我也要来的。”说着,众人跨步至如金房内坐下,妈儿送上茶来。贾子诚即将新官到任,不能出来的话,告诉了如金?如玉道:“贾老爷是因新官府到了任,忙的不得分身。朱老爷怎么也不来的呢,亦因什么事儿绊住了?趁早说呀!” 朱丕笑道:“你们听听这张嘴可利害,人家多远路巴巴的来瞧你们姊妹,进了门也不问好歹,即一大趸儿的挖苦话,叫我又恨又爱。不用说罢,总之我们今儿已来,纵有不是,也算亲自登门谢过罪了。谁人再提此话,即罚他肚痛。快吩咐你家厨房内,摆酒席来,是我的东道,请贾老爷。”贾子诚道:“什么话呢,怎么我扰起你来。也罢,今日扰你,明日我再备东道奉请。”如金闻说,即叫人去吩咐厨子,办一席上等酒饭,登朱老爷的账。又叫人在牀上设了灯具,贾朱二人对面躺下,如金、如玉坐在牀边相陪。 朱丕一眼看见盘内放了两个粉白碟子,一碟内装着滴绿的苏州檀香子,一碟内装着通红的福州大橘予。一红一绿,映着这雪白的碟子,更觉可爱。盘外又有个大肌红把碟,里面盛着无非榛松榧栗、梨枣之类。朱丕伸手拈起一颗檀香子,送入口中道:“我虽不似乡下人吃橄榄,也要吃他一吃,回回味才好。”说着,却拿眼睛瞅着如玉瞇瞇的笑。如玉脸一红,顺手在朱丕腿上拧了一把,笑骂道:“你少要喷蛆,我管你回味不回味,别叫我骂出你不好听的话来。”即在肌红碟内,拣起一粒榧子,向朱丕脸上打过道:“你倒不要吃橄榄回味,我给你颗榧子吃吃罢。” 贾子诚正吸着一口烟,听如玉与朱丕说笑,不禁“扑哧”的一笑,几乎把眼泪呛了出来,放下烟枪道:“席翁也不必吃橄榄回味,如玉亦不用给他榧子吃,我倒想个没核枣儿吃呢。”说着,拈起一个枣子,在口内吃了,引得朱丕与如金姊妹都大笑不止。如金笑道:“没核枣儿尽管你吃,但要仔细些,不要囫囵吞下去,枣核儿夹了喉咙。”说得众人又笑了,贾子诚又让朱丕吸了几口烟。 时酒席已齐,即摆在房内。外面日色已没,各处点了灯烛。如金让子诚首座,朱丕对坐,他与妹子如玉分东西两旁坐了。酒过数巡,子诚又央着如金唱支小曲。如金不能推却,便抱过琶琶,叫如玉弹着月琴,姊妹两人合唱了一支对口小调。贾朱二人拍桌叫好,子诚满斟了两杯热酒,代他姊妹贺曲。 正说笑热闹之际,见门帘外有人探头一望。如金眼快,早经见着,忙出席迎到门首,问道:“有什么事?”那人道:“府里许春肪老爷来了,还邀了几位朋友同来,说是在这里请客呢,请姑娘过去说话。”如金道:“我晓得了。”仍回席前坐下。适才的话,那人虽说得低,却全被朱丕听得,笑对如金道:“你心上人来了,叫你过去呢。我代你向贾老爷讨个情,让你去走走,不然得罪了来人,不是耍的。再则你虽坐在这里,心已去了,也觉无趣。我们何苦又惹你恨,不识时务。” 谁知这许春肪,江西人,现为扬州府幕友。其人家资甚富,年纪又轻。如金久经有心从他,许春肪亦有心如金,两边只是未骨出口。如金听得仙来,恨不即刻过去,因陪着贾朱二人屹酒,不便走开。正欲想句话搪塞他们过去,不意被朱丕说破,又说到他心坎儿上,不觉红了脸,借着朱丕的这句话,站起身来道:“我要走就走,谁能阻我。难不成还受你排揎么!我本是不去的,既然的说来人是我相好,我就去,再来和你算账。”说罢,道了声失陪,转身即走出房,复回头对如玉道:“你不要私做人情,放朱家走了。我少停尚要打着问他呢,什么叫做相好不相好?”又向贾子诚道:“贾老爷你耐心坐坐,我还有话和你说。”即头也不回,竟自去了。 朱丕冷笑道:“如金这蹄子实在可恶,惯会借别人的牀伸腿儿。他其实要去的很,落得我说他一句,借个味儿好走。”如玉巾二接嘴道:“姐姐就要来的,他纵然丢得下你,也丢不下贾老爷。许家来了,又不好不过去。好在我们的酒席还未散呢,天色又早,多坐一会儿何妨。”说着,便执壶代贾朱二人斟酒道:“我们赌喝几锺,做个篱笆会。” 贾子诚见如金不顾而去,索然意尽,却有些醋意发作,只是一时撂不下脸来。分明是拈许家的酸了,又被如玉周旋他吃酒,只得勉强笑道:“席翁何须介意,席间没有如金就不能吃酒了么?况有如玉在此,也是一样。只要你席翁不寂寞就是了。少刻,如金再来,我们不许他入席,罚他喝三大杯何如?”如玉道:“贾老爷真正说的不错,我先吃一大杯,你们要跟着我来的,不准有偏向。”朱丕见贾子诚无言,他也不好再开口了,便道:“我们自然要喝,难道还欺你么,子诚兄请。”大家又吃了几巡酒,如玉极力的搜出多少话来,逗他们说笑。 那知如金竟绝迹不来,贾子诚正不耐烦,忽听前进吆五喝六掐起拳来。又听得弦索声,正是如金在那里唱曲。不由心头火周,按捺不住,冷笑了一声,放下酒杯不饮。朱丕也听见了,又见子诚如此情形,想道:“将才还做好人,假作落落大方。此时他一般也耐不住了,爽性待我挑拨两句,看他怎生对我?”遂微笑道:“子诚兄,可听得那厢好妙音呀!贵相知此刻唱的曲子,似觉比在我们席上唱的入彀些儿。也不知是我;不解音律,疑神见怪的亦未可知。”如玉听说,忙想用别的话岔开,见贾子诚勃然作色,推开面前酒杯,站起身来,似笑非笑的道:“席翁,你真是傻子。”未知贾子诚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彼嗔此怪雨瞎风盲忍泣吞声珠沉玉碎话说贾子诚听了朱丕的一番话,不禁气上心来,冷笑道:“席翁你傻了,世上嫖客不止结识一个婊子,婊子身上也不止一个嫖客。前脚赵钱孙李出了门,后脚周吴郑王又进来了。谁人有钱,即是他家父母;谁人有势,即是他家祖宗。那没钞的嫖客,对面趋承,背后j巳骂,这些伎俩原是他们家的故态,也不足为怪。无奈一定当面分出彼此,显而易见,泾渭各判,亦未免令人难受。你不过是个穷候补官儿,我不过是个穷秀才幕友,原不及那什么府幕什么财主的身分。连我们今晚在这里吃酒,都自形龌龊,觉得配不上去。俗说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各显各的神通,各出各的手段。”说着,推开座位,拉了朱丕就走。 如玉忙出席上前拦住,笑道:“怎么贾老爷动起气来,我似觉你也不好意思,不看我的面子,还要看看我姐姐面子。况且姐姐才去,你们即生气走了。姐姐固然怪我,妈妈亦要说我得罪了人,我才是真冤枉呢。好歹等姐姐来了,你们再走。”又回头对朱丕道:“你也好意思走么,还不代我坐下。你要真个走了,你从今就不要到我这里来。”朱丕笑道:“我并不曾要走呀,你可错怪了人。贾老爷拉着我走,我又不能不走,你将贾老爷留住就是了。”如玉啐道:“呸!你别叫我骂你了,适才不是你挑拨,贾老爷也不生气,也不想走。做好也是你,做歹也是你,可欺别人,却不能欺我。贾老爷,你这么一个明白人,怎生借了把朱家用起来。俗说,好人不信鬼挑唆。” 谁知他们在房里推推扯扯,不免声音高些,早惊动了房外伺候的人,忙去告诉前进。如金急急的跑至后面,果见贾子诚要走,如玉拖着他不放,朱丕坐在一旁淡笑。如金走过拉住子诚衣袖,勉强陪笑道:“怎么好好的吃酒,吃出不高兴来要走了,是什么意见?”如玉见如金已至,便松开手,走了过去,道:“好了,姐姐来了,不知贾老爷什么原故,生气要走,我再三的留不下。朱老爷旁边又明一句暗一句的撩拨,叫我一只手遮不住两边太阳。难得你来了,他们走与不走不干我事。”说罢,一溜烟跑出房,到前进陪许春肪去了。 贾子诚见了如金,气上加气。又见如玉走去,分明是往前进,怕的许家见如金到我这里来,他又要走。可见他家还是奉承姓许的,遂呼呼的冷笑了声道:“你不必留我,我们原不配坐在这里,倒疏失了你心上人,反叫他坐在如玉房内。我们走开去,好让他们来是正理。”即一手摔脱了衣袖,回头对朱丕道:“席翁在此坐坐罢,我是要回衙门有事去。”便大踏步一径出房而去,来至前进,见如玉房里灯烛辉煌,笑语喧呶,即立定脚步,故意咳嗽了一声,发话道:“明日来,再和如金那骚货算账,问他眼眶内可瞧得起人了?不怕他什么天王菩萨,有回天的手段,沈万山的家私,也护庇他不祝哼哼!大伙儿都要仔细些玩罢了。”说罢,转身出外,仍由旧路回衙。 朱丕见贾子诚决意去了,自己何能再坐,也起身道了声打扰,“所有酒席的钱,明日我着人送来”。亦走了出来,赶上贾子诚叫道:“子诚兄慢走,等等我。”贾子诚回头见朱丕,便停住了脚。朱丕走上,契道:“真正今日吃的这席酒,是杀风景。回想起来,毫无意味。子诚兄先前尚叫我何必见恼,何以你竟动起真气来,为什么呢?”贾子诚道:“你还要说呢,再不要怄人了。我有生以来,不曾受过这般恶气。我们原不及许家,可恶他搁在脸上,令人难处。好歹叫他家试试我的手段再说。” 朱丕又笑道:“罢罢,惟有这句话,我不信你。明儿你见于如金的面,那股气又消到爪洼国去了。此时这些狠话,只好说给我听。”贾子诚听了,着急道:“你真要怄死了人,难道还叫我发誓你听不成?真假我此刻也不同你辩,你瞧着罢。”朱丕本是怕贾子诚不肯恶识他家,有意再怄他一怄,逼他去难为章家,好稳坐高山看着虎斗。如今见贾子诚认真发急;便笑着拉了子诚的手,走道:“真的假的与我何干,我既不挑你,又不便拦你,听你的便罢了。且到你衙门内扰你的晚饭,我还没有吃得饱呢,有事少停另议。”遂不由子诚分说,挽着手飞也似的行去。 暂且撇下贾朱二人勿提。单说如金见他们生气而去,大为追悔,情知不日即有祸事临门。这姓贾的是惹不得的,平时没事尚要寻弄风波,何况使他有因可借。又加以朱丕在内挑剔,更易生事。然而既已去了,也莫可挽回,只好听之而已。站在房门首想了半会,仍向前进来。将至如玉房前,听内里吱吱喳喳的,似有人拌嘴,忙抢行一步,掀起门帘,见许春舫站起身也要走。同来的众人,有劝他的,有说理当走的,纷纷不一。如玉立在一旁似木偶一般,半言不发。如金见了,又急又笑道:“什么事,许老爷又要走?真正我今日是那里来的晦气,都碰到你们气头上。” 原来许春肪为人,仗着自己年轻有貌,又有如此大的家财,未免心高性傲,是个一家言的脾气。起先约了朋友来吃酒,进门即知道如金陪着贾朱二人,平日又听得人说贾子诚是如金的相好,彼时即有些不快,打点转去。被章三保夫妇再四挽住,随即叫了如金出来,又一面吩咐摆酒。许春舫见他家殷殷款待,也就丢开了。 忽见后进的人来说贾子诚生气要走,如金便到后进去了。正在踌躇,又闻贾子诚在外面发话,心中不由生气,竟迁怒到如金身上,暗忖道:“贾子诚这人你素来常对我说,他不是个好人。既知他不是好人,即不该亲他近他。若说你家怕他寻闹,不敢疏忽,亦该敬他远他才是。孰知不独不敬他远他,反与他结了交好。你与他结交,我也不来管你,怎么又诓骗我与你结识。那贾子诚晓得你与我交好,必不相容,明明是叫他与我做对头。我虽不惧他,究竟贾子诚是个向不安分的人,惯会掀风作浪,使我刻刻提防着他。不是到你家来寻乐,分明是来受罪的了。倘或我稍有不备,被他糟蹋了去,叫我怎么见人。即如将才他在外面扬言,句句是羞辱的我。想我生平从未挨过人家言三语四,只有数说人的处在,绝没有人数说我的时候。其时我若不忍耐着这一口气,答他几句,必致两下争闹起来,酿成大事。而今耐了下去,心内实在作怄,明儿贾家定然逢人说项,笑我无能,缩了头不敢对付他。再则我来时,知道贾家在此,我即要走,也算自己情甘退让。老龟夫妇再三挽留,说什么前进后进各不相扰,又说贾家不多一会就走了,我家本不愿意他在这里摆酒,惹人厌的。他使劲的赖了下来,因为朱丕的面子,不好推却。早说定了,初更即散。我见他家说得如此恳切方行,不然随便到那一家皆可请客,不希罕定在他家。不过因如金待我尚好,较旁人熟识些。这么看起来,是他家硬留下我受贾子诚的辱没,好似预先安排定了,串出姓贾的来扫我面皮。况且,又当着这些朋友,益发难处。明日我还是来不来呢?来则恐贾子诚寻斗是非,不来则使人笑我胆怯。” 许春肪想到此处,愈想愈怕,愈怕愈气,忽见如金走来拦他,适值有气;也不问如金素昔与他交好,即冲口说道:“你问我什么事生气,你伺你自己即明白了,别要假作没事人一大堆儿似的。在我看,你可不必留我,快去将贾家赶回来是正经。”说着,怒冲冲的喝令家丁掌灯出外,也不顾同来的众人。众人见许春舫忿然而去,一齐扫兴,且又没了东道,不如也走的为上,便一哄而散。 起先贾子诚在后进争闹,章三保夫妇已得了信,赶着出来,贾朱已去。此时见许春肪亦因此动气,欲待上前分剖,『也来不及了。回头见如金似泪人一般,如玉在一旁发怔,正要去询如玉,见许家家丁又匆匆的转来,将十饼番银掷于桌上道,“这是我家老爷绐你家的酒价,叫我送了来。将才是忘却开发了,不然还要认着我家老爷想赖这酒价,故意生气的呢。”-说罢,掉转身即走。章三保在后高声喊叫道:“二爷请站一站,我有句话问你。”任凭喊破喉咙,那家丁头也不回,竟自去了。 此刻章三保更外不知何故,反没了主意,惟有连呼奇怪而已。回至屋内时,如金早被他妈妈劝入房中,如玉尚未走开。章三保细问如玉前后情形,方恍然大悟,顿足道:“怎么讲,为了贾家这砍头的一来,把我家财星老爷气走了,却怎么好呢!我想不怪别人,还怪如金这小臭货不善调排,弄的两边不得讨好。许家恼了,是从此少了一款进项,贾家恼了,是从此要生祸端。怎生做惯了和尚,倒不会撞钟了么?我也不管了,明日我夫妻两口各自走开,避避风头。让你们闹去,好也好歹也好,管他娘。”又在桌上使劲的拍了两下,恨恨的道:“这些臭货,朝鱼暮肉把肠子都吃腻了,油都蒙了心了,不知我们这种人家,开着门做什么儿的呢!今日得罪了张,明日得罪了李,不上十朝半月,将几个有钱的孤老得罪完了,大家喝西风。你们好在不问的,有饭即吃,有衣即穿,说到归根,还是苦的我老两口子。今儿不说了,明儿我倒要问问你们,安的是什么心,还是有意打撒手儿不成?本来多时不刷刨你们了,多分骨头又在那里作痒。”说罢,也赌气回房去睡,一面走,一面嘴里夹七夹八的连说带骂。如玉见章三保走远,向地下啐了一口道:“遇见鬼了,我也不曾得罪那个,不清不楚,一箍拢统儿骂在其内,可不是奇事。老不死老砍头的,难道阎罗王忘却你了么,早死一日早好一日。”也气恨恨的,回至自己房内,倒身和衣睡下,在被窝内拭泪。 单说如金先前见贾子诚走了,不过怕他来寻事,且到临时再议,尚不关痛痒。随后又见许春肪也赌气走了,竟不解因何得罪了他,听他的口气,分明是怪我亲近了贾子诚。殊不知我们这等门户,是最软弱的,人人皆可欺侮。何况贾子诚系著名的光棍,又有朱丕相继为恶,我等人家尽惧他如虎。我若不假意的敷衍他们,岂非欲速其祸,自投罗网。我如真心待贾子诚好,也不来结识你了,又不致将他的恶迹,澈底澄清都告诉你。我即恐你多心,这些情节我数月前也曾说过,何以你偏偏忘却。纵然我不说,难不成你连这么一点原由,猜度不出,我真正枉认得你了。即如我一时不好,拂了你的意思,也该念平日我待你的情意。那件那般,不是以血心待你。一则你是我的知己,尚冀日后托付终身。二则你虽家财富足,不惜挥霍,我每事都拣你那应用的,方叫你用,可省的处在,千方百计替你俭剩为这件事,我受老夫妻多少言语,说我变了心,不顾家里,一味的巴结嫖客。我因你省了下来,将来跟了你,即是我的。不然我们这门内,只怕人不用,还怕人浪用么?三则你有了心事愁烦,就同我的心事一般,必从旁婉言解说,都俟你喜欢了我才放心。还有多少事,犹在你心里筹划,未曾出口,我即揣度出来,先意承志的迎合,使你知道你我两心相印,不同砭泛。那料我是你的知音,你非我的知己,也不体贴我们的苦处,不能得罪人的。而且并未待你比贾子诚薄,是你错会了念头,竟不念前情,一概抹煞。又当着人给我没趣,我即真待你错,你尚要原情今日歹仍有明日好呢!你只顾气头上说我一番,决然而去。老夫妻必定抱怨我,不知怎生触忤了你。你一日不米,我耳畔一日不得清净,。细想我数月中待你许多好处,你一旦付之东洋大海,叫我怎不伤心。 如金思前想后,泪出恸肠,不禁倚壁掩面放声大哭。他妈妈忙上来劝道:“我儿不必伤悲,许老爷虽然生气而去,那里就撇得下你,停一半日自然会走来的。否则我明日亲去请,他可好意思不来么?少年人有钱的,都有些鬼婆子气。他若不来,包在为娘身上,还你个许老爷。你由午后至今,没有吸着一臼烟,难道气狠了,烟瘾都忘了么?好儿子,快些吸烟去罢,自己身子要紧。平时保重尚来不及,还当得起践踏么!”说着,拉了如金回房。 如金听他妈妈劝说,甚为近理,便止住哭声,回转自己房内。他妈妈见烟具仍设在牀上,即将灯火剪得透亮,又将各件收拾了一回,拉如金躺下吸烟。自己睡在对面,代他烧着,又七搭八搭的同他说话。如金虽身在行户,因自幼多病,烟早吸成了瘾。此时吸了几口,觉得神气渐旺,通体畅泰,又被他妈妈说了一阵鬼话,气已全消。 蓦闻章三保在前进叫喊起来,喉音甚高,字字听得明白。如金放下烟枪,侧耳细听,原来是骂的他姊妹两个。又闻臭货长,臭货短的,在那里乱骂,甚不入耳。不由一口气阻上胸前,比先那气恼尤甚,嚎啕大哭。倒把他妈妈很吓了一跳,连问怎么?又听得章三保在前肆口谩骂,方明白如金哭的原故。忙坐起身,推如金道:“好儿子,你不要作气,才信了为娘两句话,怎生又惹起烦恼来?我晓得你是听得老东西骂人,他向来吃醉了酒,都是这般,也计较他不得许多。好儿子,你息息气,待我去骂他。”说罢,即匆匆出房。向前进来时,章三保已回房去。 他妈妈赶至房内,指着章三保道:“你这老囚攮的,灌足了臊尿,再不说安安稳稳挺你的尸,都要寻事骂人。你说只苦了你我两人,你苦了些什么?前数年苦的是我,这几年女儿们大了,又苦的是女儿。你倒吃了大半世的闲饭,也没见你赚过一文半钞来家养活我们母女,还声声叫苦,你羞是不羞?你好的不管有无,只要你有了酒喝,万事皆休。单顾喝酒也罢了,吃下去又喜寻事,数黄道黑的乱骂人,你想一家四口子,谁派你寻事,谁该你骂?你还不与我趁早夹着你那尾巴,到旁边睡去好得多呢!若把老娘闹烦了,爽性不绐你酒吃,看你怎样?” 章三保被他妻子一顿骂,骂的哑口无言,反笑嘻嘻的道:“咦,我并没有说什么,好端端骂起我来。奶奶又是受了谁的气,拿我出注儿。”说着,掀开被,身子一倒,滚进牀里去睡。妈妈见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啐了一声道:“醉不死的臭乌龟,这般形相叫我拿那一只眼睛来看你。明儿等你酒醒了,再和你讲,现在我也没有那么大力气,同你说话。”便回身出外。章三保倒在枕上,犹咕咕哝哝的道:“臭乌龟罢,香乌龟罢,我这乌龟也是你们作成我当的,还要骂我呢;”妈妈也不去理他,竟回后进而来。 不意如金自他妈妈出房,心中越想越气,那眼泪不住的直淌下来,将一个绣花耳枕,全行湿透。想到自己八岁时即没了父母,被狠心的哥哥卖我到章家,。吃尽了多少苦处。学弹咱,用尽心机,稍有不是,非打即骂。好容易挨到今日,身上引了几个客来走动,老夫妻才待我好些。我久想跳出这火坑,又恐遇人不淑,难得来了这姓许的,想将来托身于他,可望出头。不料今日因贾子诚,得罪走了许春舫,妈妈虽说他仍然要来,未知他心意如何?倘从此斩断情缘,另有了结识,岂不空指望了一番。况且男子的心肠,最易改变。我这里痴痴的望他回头,甚至他早将我抛诸脑后,所谓我本有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再者他有的是钱,到处皆有人趋奉,不是舍了我如金,天下即没有绝色女子。适才又受章三保这一场羞耻,皆为的是许春舫那个冤家。我而今也不怪许家了,一恨我命薄该受折磨,二恨贾子诚、朱丕平空的撞到我家,惹出这无辜的口舌。即是许家明日来了,我也无颜面见他。想我这个人,还生在世上有何贪恋,一受不满的苦恼,吃不尽的酸辛。也不知前生作了多少罪孽,罚到今生身为娼妓,已屈下流,又跌跌坎坎的怄气,何日方了?不如一死,倒也干净。 那知人存了死的念头,邪魔即至。如金此番,觉得耳畔似有人教他悬梁刎颈,服毒投河,种种死法;死后又有若干好处,较之生前高万万倍。自己的身子,又觉有人扯他坐起,恍恍惚惚,如在云端里一般,不禁倒抽了一口气。爬起身来,东西乱望,要觅个死所。猛低头,见盘中放了一盒烟在内,点点头道:“悬梁刎颈,皆一时措手不及,被人解救下来,传扬出去,徒添话柄。常闻人说,鸦片烟是最毒人的,生吞下去无药可救。若和酒吃,更容易绝命。又是现成的,又便于吃。” 想定主见,便拿了烟盒下牀,找到桌上有将才未收去的酒壶,摇了摇尚有余剩,忙倒了下来约有半锺之数。将盒内的生烟,全行倾在酒内,搅得匀匀的。望着酒锤,“喀”了声,落下几点泪来,自语道:“烟呀!酒呀!想不到我如金今日,应该死在你们手内。”又望着房外,低低说道:“我那不记得音容的亡过爹娘,你该早知道你苦命女儿,今夜已到绝期,恐阴司路径生疏不识行走,又怕有恶鬼欺凌,爹娘可来带你女儿一带罢。”又叫了声:“许春肪狠心冤家,你今日生气走了,纵然懊悔过来,明日再至,已见不着我了。只能恨你无情孟浪,不能怨我薄情,半路抛撇下你来。”又骂一声:“贾子诚,朱丕,你这两个该死的杀材,我与你们无仇无隙,平白地闹起干戈,坑了我的性命。虽说是我自愧轻生,总因你们两人起见,我在阳间不能奈何你们,到阴司做了鬼,即不肯饶你们了。常闻说道,人善鬼不善,人怕鬼不怕。何况冤有头,债有主,好歹都要追了你们的命去,才得甘心。”又叫了声:“妈妈,我虽不是你亲生,也蒙你自幼抚养成人。这数年中,你却待我不错。今日别过你了,好在你尚有如玉妹子可靠。” 如金说到此处,不由肝肠寸裂,万箭攒心。那眼泪滚滚的滴入锺内。复想到自己具此一付容颜,虽非国色,也算二三等的女子。每对镜自幸,将来倘得出头,戴上凤冠穿上霞帔,也可以相称。谁意我空生此姿容,如此小小年纪,正当花开月满之时,竟做了屈死冤魂,岂不可嗟可惜!一时间,百脉沸腾,腹如刃绞,几乎哭出声来。猛又自己发急道:“呸,!章如金你好生胡涂,你是想寻死的人,并非在这里诉苦。人到死后,历事皆空,还忆这些做什么呢?若被人来看见,不独不容我死,知我的说我情急舍命,委系可怜;不知我的,反说我轻狂,故意的诈称寻死昨人,落得他们背后去议论。”便咬咬牙,狠命的举起酒锺,伸着脖子一口吞下。把锤子掷于一旁,仍至牀上倒身睡下,拉过一条被盖好。此时心内倒无所牵挂,惟有闭目守死而已。 约隔了一锺热茶时分,心里觉得怔忡不宁,腹下隐隐作痛。原来鸦,片烟和酒吃下去,更外发作得快。顿时五脏如焚,宛同刀划,气往下坠。试问如金似一朵姣花,盈盈弱质,怎禁得这虎狼般的烟酒在内翻江搅海,不由“哎哟”一声,一脚将被蹋过,双眼一翻,两足一蹬,早巳呜呼哀哉。那一缕芳魂,被无常勾引入冥中去了。正是:香魂渺渺归泉下,弱魄凄凄入地中。 再说他妈妈骂了章三保一顿,仍恐如金心内不安,重到后进来安慰他。将至门首,听他房里“豁喇”一响,似件东西掉下地来。忙掀帘入内,忽觉一阵冷风劈面吹过,逼的毛发直竖。再定睛看,如金仰睡在牀上,一条被掀在地下,遂道:“怎么倒睡着了,被落下来也不知道。现在身子不好,又着了一场闷气,若受了凉,不是玩儿的。”便欲上来代他拾被,忽脚下有件东西绊了一下,“当”的一声滚去多远,知道是个锤子,即骂道:“这些瘟根,怎么茶锤子乱丢在地下,也不捡起来。是我脚步子轻,不然还要踢碎了呢!他们是不肉疼的,不知老娘一草一木都非容易置办。”即弯腰拾起,见锺子内乌煤似的一大团,不知何物,低头嗅了嗅,似有烟气,只有酒气,不由得心头跳了几跳;忙丢下锤子,来看如金。不看犹可,看了只吓得大海崩舟,高山失足。见如金直挺挺的睡着,两拳紧握,两眼大睁,上齿咬住下唇,口角边涔涔流血,犹带着余烟。无疑是适才趁我不在房内,偷将鸦片烟和酒吞下肚去,寻了短见。再摸他的嘴及鼻尖两处,一丝出气皆无。 妈妈这一急非同小可,走上来一把抱住如金,放声大哭。两只脚在地板上似擂鼓一般,口口声声,只叫“没有命了”。早将房外的一班妈儿们,都惊的走了拢来。先前妈妈将如金拉回房内吸烟,妈儿们送过茶,即各自走开。晓得他都有家常话说,不便窃听,又乐得偷半刻空闲,到各人房内歇息。他们起早眠迟,不免辛苦,原说歪一会儿,那知都睡了。忽闻房内惊天动地闹将起来,大家吓醒,一骨碌爬起,怔怔的走过,齐问:“奶奶怎么了。” 妈妈见了众人,跺足大骂道:“你们这班死娼妇,来的正好,快偿还我女儿性命。好呀,都被你们坑死了。你们死到那里去的,我走开了,你们也不来伺候他。如今把烟和酒吃下肚去,你们才来。完了,完了,人也死了,家也冲了,还过他做什么呢!”说罢,又号天叫地,一声儿一声肉的,大哭不止。众妈儿们闻说,方知如金服毒自尽,皆吓得面如土色。有两个还立在房内,有几个飞跑出房,至前进送信。 章三保酒都吓醒了,急忙披衣起身,一面走着,一面连说:“怎好,怎好!”如玉也得了信,一同来至如金房内。妈妈一眼看见章三保走进,舍了如金便一头撞到章三保怀里。三保未曾提防,几乎跌倒,多亏板壁挡祝妈妈哭骂道:“你这老不死的乌龟,你要吃酒骂人呢!骂得好,把我女儿逼死了,我也不要命了,与你老乌龟拚去了罢。”说着,乱撕乱咬,揪住章三保打了起来。 如玉走进房,见如金死的甚惨。想到姊妹多年情分,沮如雨下。又想到自己身上,姐姐如此容貌广如此声名,来人皆仰望他的颜色,尚不免贾、朱之难;我比姐姐又逊一筹,身上毫无知己,更难保没人凌辱,一时又跳不出这火坑。不禁上前抚尸痛哭。 忽见妈妈和章三保打闹,”忙走过拉住他妈妈道:“妈妈,与三爷也非闹的事。纵然闹到天明,死者不能复生,亦无济于事。我们先赶紧灌救,能于救得转来,万事皆休。否则;大家须要商量个定见。我想不怪别人,都怪贾朱二人,横竖人都死了,还怕他们么!不能善善的就这么放他们过去,我的心也不甘。妈妈听我一句话,且丢开手;况且也非三爷弄死他的。” 如玉一席话,提醒章三保,连说:“有理,还是如玉心内清白。我被你妈妈一阵揪打,闹得昏天黑地,尚不知如金怎生死的呢!”妈妈听如玉所说,始放了三保,赶着叫人取开水京汁甘草等汤来灌,又将如金吞食生烟和酒的话细说。章三保也洒了/L点眼泪。众人忙乱了一回,毫无动静。再看如金面色转青,手足全冷,是灌救不活了。 章三保道:“人是死定了,不要忙了。待我明早即往县里去告贾子诚朱丕二人,说他们威逼我女儿身死,请官下来相验,看他们怎么经当得起?就是许家,我也不能饶他过去。如金已死,还巴结他什么呢,也拖他上来凑个数。不怕他们一千人有钱有势,我女儿人死是真,他们威逼是实,县里断无不准的。”众人齐称使得。妈妈即催章三保连夜去找主文相公,叙明情由,好明日清晨往县里喊禀。不要耽搁迟了,他们一干人又要去打点门路。章三保答应了声,转身提了盏灯笼,出门寻代书去了。 这里如玉又叫他妈妈将房内对象,全行搬过。将如金的尸骸,扛了正睡过来,和烟的锤子摆在牀上。各事都安排停当,专候明早喊过禀,预备县官下来相验尸伤。 妈妈一则因如金服毒惨死,二则因损去了一株摇钱树子,便哭一声苦命姣儿,恨一声天,骂一声贾子诚等人狼心狗肺,怨一声自己。直哭得喉咙音哑,气短声嘶。在房众人见了这般情形,无不落泪酸心。如玉在旁极力劝说,他妈妈方略略止祝时天色已明,如玉又劝他妈妈吃了点饮食,扶他到对过房内稍睡片刻。大约官府下来,都要午饭后呢。 单说章三保出了门,一口气跑到县前东首,有一代书家姓毕名世丰,祖孙数代皆为甘泉县代书。到了毕世丰手内,其技愈精,而其家道愈穷。因他太狠过了头,人都不敢请教他,怕的遗下后灾来。他家倒有一件好处,终日保得住没有一人来叩门。所以毕世丰夫妇,未晚即吃了饭,省点灯油,早早睡了。 现交半夜,毕世丰已睡过一觉醒来,在牀上翻来覆去,想着明日柴米全无,生意又少。犹记得还是春间,代人家写了一张状词,得了他大钱六百文。及今半载有余,失错都没有人来问我一问。所有各家亲友,都借贷遍了,甚至一而再,再而三的。此时万难开口,纵然老着面孔去央说,也靠不稳就有得借了与我。家内的衣服物件,除却身上穿的这几件破衣,牀上盖的这一条薄被,其余都典卖殆尽,无处拼挡。正然愁烦,忽听有人叩门,倒把毕世丰吓了一跳,忙问是淮? 看官可知章三保何以寻到毕家来?因一路走着,暗忖道:“这件事虽说告贺子诚等威逼,奈无实据可指,他们又不曾打死我家如金。必要寻个出名的老手讼师,叙纸恳切的禀词,说得委婉入情,外面看是威逼,内里情同谋杀。如此一办,方可扳倒他们。”章三保亦久闻毕世丰的声名,未经谋面。想他虽是个辣手,要的不过是钱,我多把润笔送他,自然有绝妙的主意叙出。也不怕他日后找我,且顾目前之急。遂寻到他家门首,用手敲门,惊动里面毕世丰询问来由。 章三保道:“毕先生睡了么?请你开了门,有要事奉商,是一宗大大的财爻,送与先生的。”毕世丰闻说,晓得生意上门,非常欢喜,忙答道:“请站一站,我即起来开门。”便一面披衣坐起,取了火点上灯,一面用脚蹬他妻子高氏醒来。 何故毕先生说了半晌的话,高氏都未醒呢?因高氏为人甚贤,日间寻些针黹做活,及收些衣裳来浆洗缝补,赚几个钱贴助丈夫每日食用。一日到晚,忙的辛苦异常,头刚落枕即睡熟了,非到天明不醒。本是脸向牀里睡的,被毕世丰蹬了一脚,相巧蹬在高氏的私处,由睡梦中惊醒,翻转身骂道:“饿不死的穷贼胚,好容易睡到半夜,才有些暖气。你又想起穷心思来,蹬呀踢的。你就不想想明日米也没得,柴也没得,怎么过得去?还这么穷开心,挺尸罢,再闹我可不依了。” 毕世丰被高氏骂的忍不住好笑道:“你说的什么混账话,我因门外有人打门,要起去看看,来人说是送财爻上门的。既然三更半夜来敲门打户的找我,料想不是寻常小事,叫起你来,预备烧点汤水接待来人。难道我同门外人很说了几句话,你都没有听见么?我倒不抱怨你睡死了,你反要冤栽人许多混话。”高氏闻说,才明白了。尚未答言,门外又高声说道:“毕先生,你可开门不开门?不开门,我就去了,明日再会罢。” 高氏听了,方知来人是真,亦满心喜悦,即接口道:“来了,来了。”急急坐起,手慌脚乱的,在被内穿上底衣,便探身下牀,趿上鞋,往外就走。毕世丰也穿齐衣裤下牀,忙一把拉住高氏道:“你就这么去了么?该死,该死!真正你睡糊了,梦犹未醒。你望望你的小衫还未穿呢,怎生好去开门?难不成这般天气,身上冰凉的也不觉得么?”一语提醒了高氏,果然小衫未穿,见自己仍是精赤着上身,淌光着两乳。脸一红,重跑到牀前来穿小衫,竞遍寻不得,急的高氏满牀一阵混翻。那知起身的急促,小衫团到被窝内去了,一把抓出来即向身上披好。 毕世丰点首叹道:“蠢才,蠢才,缓缓点子罢,愈忙愈出笑话了。再则我家虽穷,也不致一方旧布都寻不出,现在交冬的天气,连个兜肚都没有带上。还是你带不惯,还是你懒没有做得呢?你年纪又轻,胸膛又高,衣衫又单薄,自己低下头瞧瞧,也觉难看。”此刻高氏一心记挂门外的人,生恐等不耐烦,把买卖走脱了。那里有心回答毕世丰的话,双手钮着衣扣,即跨步出房。来至门前,拔去木闩,开了门,闪在一旁。见来人手内提着一盏灯笼,便道:“请里间坐罢,我家大爷起来了。” 章三保举起手灯,见是个堂客,知是毕世丰的妻子,即低头走入。高氏关好门,也随后进来。毕世丰早将房内灯台摆到明间,等候来人。章三保吹灭手灯,挂在一旁,上前与毕世丰见礼道:“惊扰毕先生好睡了,有罪,有罪。”毕世丰即让章三保上坐,问了姓名,彼此叙了几句套言。章三保口内说着话,举眼见毕家是三间一厢房子,东倒西歪,朽烂已极。房子里窗牖门扇,一概全无,皆用木板芦席,横竖隔着。桌椅等件,多是绳捆索绑。 两人正对坐闲谈,高氏早在旁厢一间屋内,寻出些破板片,烧滚了水,送上茶来。章三保忙出位接取,连称不敢。见高氏年纪在三十以内,面庞倒还生得干净俊俏,惟欠修整。头上一方青布,齐鬓包扎,身上穿了一件半青不蓝的薄絮短袄,一根旧黑绸縧,束在腰间。上身不过两件衣服,又薄又旧,腰里又束得老紧的,越显得胸前两乳高出寸许有余。下身在灯影之下,不甚看得明白,见他走的鞋娜,想是一对小脚儿。扁氏放下茶,转身就走。 章三保复又坐下,再看毕世丰,年纪也只好三十以外,高高的颧骨,浓浓的眉毛,言未发而声先笑,眸一转而头数摇,周身衣履破旧不堪,愈觉肩耸背驼,发黄面黑。他偏谈笑自若,得意扬扬,笑对章三保道:“足下深夜过访,必有见教,小弟这里洗耳愿闻。”章三保便离座,深深一揖道:“俗说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将才先生之言,如见我的腑肺。但是这件事有些难办,务望先生不可推却。”毕世丰道:“足下尽管放心,小弟一生最喜从井救人,即蹈汤赴火亦所不辞。只要足下识得小弟用力之处,虽死无憾。”又鼓掌哈哈大笑。 章三保即细细将自己女儿如何寻死,因贾,朱等人如何威逼,从头至尾说了一遍。“要求先生设法,必须指实他们无可抵赖,又要官府见了动情,不然被他们反过巴掌,说我有意累掯他们,岂非成了讹诈么?那么一来,我倒是害了自己。久闻先生大名,百发百中,所以才连夜过来,求先生高才斟酌的。至于先生用力的处在,我理当从重报答,断不食言。”说毕,又是一揖到地。毕世丰一面听着,一面点头微笑,也立起回了一个揖道:足下且自请坐。”便轻轻悄悄说出一番话来,把章三保喜的眉开眼笑,连声称是。未知毕世丰所说何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毕世丰叙词夺情理贾子诚纳贿了官司话说章三保说明女儿如金被贸子诚、朱丕等人威逼白尽,谪毕世丰代他写纸禀帖,去告他们。毕,世丰听罢,微微一笑道:“原来足下因这一点小事,非是我敢夸大口,一举手之劳即稳操必胜之权。然而足下来意,我已尽知,虽是他们威逼令嫒自尽,究竟毫无实据把握,他们也可抵赖得过,须要明说威逼,暗中使官府见了;如同他们谋害一般。他们着了急,自然来撕掳这件事。足下之意,亦不过叫他们破费若干,知道利害,代令嫒报仇。总之,没有威逼人命该抵偿的情理。幸而足下今夜问及于我,若问到别人,不得如此爽快答应你。再者不是小觑旁人的话,也一时想不出个尽善尽美的良策来。足下且请稍坐片时,容我叙纸禀稿起来,与足下商议。” 章三保听了,喜的作揖不迭道:“先生真乃高明,不用我细说,佩服之至。先生请自便,我在此静候。”毕世丰即起身至房内取出一付笔砚,又取过一张粗纸,将灯剪明坐下,细心思索如何落笔。章三保立起身,在堂前踱来踱去的闲步。走至阶下,见旁厢内是砌的两口锅,高氏坐在灶下,背倚着灶门烤火。章三保道:“大嫂请睡了罢,我扰的尊府半夜里都走了起来,外面天气又冷,实在不安。”高氏忙站起来,笑道:“好说,你大爷大小是件生意,不弃嫌来寻找我们家里。深更半夜的,又没有什么管待。不怕你笑话,今年我家大爷整整闲了半年,竟累韵很,没说穿的,连吃的都难。平时我们家里极喜拉拢的,现在是力不从心,只好疏忽亲友点了。谅你大爷也看得出的,是不见怪的。说着,又抿着嘴“嗤”的笑了一声。 章三保在灯光之下,复又细看高氏,长眉俊目,小巧身材,如今是累得这般的憔悴,若修饰起来也很有几分姿色。又听他语言宛转,似个善说的妇人。不禁爱慕之余,又动了一点怜恤之心。想到身边带有几两散碎银子,何不就送与他夫妇,定然是得济的。又使毕世丰感激,更外出力了。若到事后酬谢,那是我应分送他的,即不见得人情了。我又在高氏身上尽了情分,自然在他丈夫的面前竭力说项。有此机会,不可错过,便走近一步,在身边掏出一个银包,放在灶上道:“我有件事奉托大嫂,适才大嫂不言,我已略知尊府一二的情形。我又有事相烦你家先生,理应为先生分忧设法。无奈此时身边不便,尽带了少许,若面交先生,恐先生怪我藐视了他,望火嫂笑纳。明日先行添补紧要对象,以作我的另外敬意,千祈在先生前说好听些。再者此项与日后事成的酬谢无干。” 高氏听了喜出望外,又瞅了那银包一眼,约有七八两之数,笑道:“怎么事还没有成效,好先领惠呢?若执意不收,恐过拂了盛情;若公然收了,又觉惭愧。好在日后的交情,共得长久呢。我竟擅自做主,代我们家里收下,再容道谢罢。”说着,伸手拿过银包,笑嘻嘻的回房去了。章三保仍回至桌前,见毕世丰搁下笔来,大笑道:“费了我多少心血,始算勉强告成。只怕另诸位神手通天的人来,也不过这般叙法。不是我说句放肆的话,却便宜了足下,苦了贾,朱等人了。纵然他们飞上天去,也难逃这罗网。足人请坐下来,细看一遍,可否使得?”章三保道:“先生过谦了,我是不懂得的,请先生讲说讲说。”毕世丰笑着,高声念道:具祟民人章三保,禀为谋逼女命,迫叩雪冤事。窃身南京人,因贸易来扬,侨居宪治南柳巷地方。嗣因资本亏折闲居,偶与身妻议及长女如金已十有八岁,针黹女红在在咸精,欲托媒牙卖人作妾,冀得身价可复旧业,身妻亦允。今岁九月间,有府署幕友许春肪,江西人,来相看身女,愿出身价银四百金。约定十月初旬兑银接女,当又交下定准银五十金,以作凭信。数日后,复有甘泉县文生贾实,现为卫幕,与两淮候补运判朱丕,偕至身家,议买身女。身当以许买为辞,贾出五百金诱身背许,并言许向拐卖人口,身以既经议定,万难挽回,只有听之而已。贾即不悦,扬言恐吓,如身将女与许,定行送究,兼云女非身育,系诓诱人女而卖者。身正与贾争辩,朱又从旁圈说,以次女如玉卖贾为妾,即可了事。身因素知贾为本地棍衿,欺良压懦,往往买过路妇女至家,先奸后售,无恶不作。身虽卖女,情不容己,乌能以女推致火坑,任其茶毒。窃恐有心者,皆不忍为,是以一并却绝,贾朱衔恨同去。次日身邀许至,嘱其早接长女,免贾等觊觎,另生他变。讵许方来,贾朱亦至。即与许言,身女在家为娟,又恃女有颜色,始则廉其身价,骗人争售,继至其家,必寻闹以出,听其退价若干,为异日再卖之计。若此伎俩奚止一端。复言身女为伊买定,在许之前,不容另有他议。贾既言之凿凿,朱又附和其辞。许安得不信为实,向身索退定银。身百口解说,无奈许深惑于贾、朱之言,疑身饰词文过,力索原银,决然而去。身女素明廉耻,因父命难违,始肯鬻身为妾。今闻贾、朱凭空诽谤,羞忿交集。是晚伺身与妻往睡,即吞食洋烟自绝。及身等闻知,解救无及。伏思贾,朱不捏词毁女,则许不思退,许不思退,则女可不死。身女虽非贾,朱谋杀,例无抵偿。然彼等以无作有,肆口败女名节。女子以名节为大,名节既丧,胡可为人,分明使女至死。揆度其情,又何异于手刃。虽非谋杀,实同谋杀。为此迫叩大老爷矜鉴赏验,并提贾子诚、朱丕、许春肪等人到案讯问,立分真伪,庶免贾等视人命为儿戏,倚官衿为护符。女既雪冤于泉壤,彼等亦难逃于律条。法有专归,贵无旁贷,公私两便,哀哀上禀。年月日具呈。 章三保听完,连连叫好道,:“这么一叙,情真理实。且又将我家“行户”二字撇开,免得到官先担不是。真不愧先生外号叫做『笔似锋』。就请先生誉清,好待我明早即去拦舆请验。我已买了一个白禀在此。”即在袖内取出禀帖递过。 毕世丰道:“非是好意做成圈套,将足下,『行户』二字撇去。既是行户,则女非贞洁,或买或退,不致于死。而且说到行户人家,官府必将这件事看轻。再则既非行户,何以贾、朱等人无亲无故,到你家去,所以由卖女起见,方许人来相看。贾、朱乃造言毁节,以致服毒自荆虽非威逼,隐然有逼节在内。逼节即与谋杀无异。”章三保点首称是,即在手灯内将蜡烛取出点上,照着毕世丰写禀。高氏又去烧了两盏茶送出。 不多片刻,察已写成。毕世丰重又细看一遍,点了句读,注了人名、地名,填了年月,方交与三保。章三保接过,谢了又谢道:“夜深了,先生请安歇罢。待明早喊下禀来,如何办理,再来请教。”随手将余下的蜡烛仍插在手灯内,起身告辞。高氏也赶出来,道了声好走。毕世丰直送出大门外,回来关上门,走入道:“不料今日半夜里,来一宗生意,真乃意想不到。这件事办妥了,谢仪是不得少的。被告许家是有钱的人,贾子诚连年也积蓄不少。这纸禀词进去,他们必然着慌,要去安排。章家至少也得一千八百银子,章家得了采头,定忘不了我的。好了,我们也穷出头了。” 高氏听说,喜之不荆又将章三保丢下的银子,告诉世丰。毕世丰点头道:“章三保倒是个朋友,能知人甘苦,不愧我为他用这一番力气。你可收好,明日待我去变换,先买些柴米来家,再买两匹布,做几件棉衣,你我御寒。”他夫妇欢欢喜喜,仍回房去睡。 单说章三保回转家内,将毕先生做的察冈,念给妈妈与众人听。众人听了,都说好极。妈妈道:个你也去躺躺罢,明日天明我喊你起身。”章三保道:“我并不想睡。不一时,天也好明了,不要睡迟了耽误正事。”即叫人煮出饭来,吃饱了,好去等候喊禀。吃毕,天已大亮,忙着换了一套半旧的衣服,又吩咐众人,小心伺候官来相验,便出门而去。 穿街过巷,来至县前,问明县官上府去了,少停即回。即在县衙左右,寻了一家茶铺子坐下。等了半晌,听远远鸣锣喝道而来,知县官已返,忙起身给了茶钱,整一整衣履,在街旁站定。恰好头踏执事纷纷过去,县官的轿子将至面前,章三保似虎也一般扑出,当街蹄下,高声喊道:“血海冤枉呀,求人老爷伸冤!”说着,双手将禀帖高高捧过头顶。两旁的吏役,忙过来吆喝。县官在轿内早巳看见,即行止住,叫取上他原禀来。吏役将原禀取过呈上,县官接了从头细看,一行看着,一行摇着头。 看官们可知这县官是谁?原来就是鲁鹏。自鲁鹏被劾去后,鲁鹏知道本省督抚上司,皆是清廉公正的大员,不可以夤缘迎合的,恐蹈了兄弟鲁鹏的后辙。好在他们这伙恶人性情,是随人改变的,能屈能伸。他便将那势焰熏人的气派,全行收敛,反做出那公正不阿的面目来。在上司面前,说的是爱国爱民;在同僚前,说的是洁人洁己。又寻那地方上有益于民的事,做了几件,鲁鹏声名早传闻开去了,上司、同僚无不称羡。连云从龙都暗暗的纳罕道:“怪不得人说母生九子,种种不同。谁知鲁鹏竟大异其弟行为,是一员好官,倒要存心提拔他才是,何可因其弟而废其兄。” 鲁朗上省,也面谒过从龙几次。从龙痛加赞赏,鲁鵾知得了上司的欢心,更一味要好。相巧甘泉县任满出缺,云从龙想到鲁鵾,扬州三府是个赔累清苦的缺分,不如着他兼署甘泉篆务,调剂他得点漕规使费。既不负他立心要做好官,又可使他分外巴结。便一面札饬藩司,委他去代理甘泉县事;一面出折具奏,声明原委,并请另放实任人员。鲁鵾奉到札文,好生欢喜,忙去预备接手。适值是八月时候,接印未久,即当开征之期。鲁鵾本是个能手,外面图名,暗中图科。这一次漕,即得了若干肥己。 今日清早,去伺候府里行香排班,事毕回衙,恰值章三保拦舆叫冤。鲁鵾看过禀词道:“带下去。”再吩咐隶役人等不可散步,伺候本县前去相验。两旁答应,将章三保带过一边。鲁鵾下轿进署,袖了原禀,去与刑名师爷商议。许春舫是上司本府的幕友,朱丕是运司的僚属,贾子诚是本学生员,兼在卫里作幕,平日又有往来。这一干被告,怎生发落?若照原禀所控,他们无故诬良作贱,威逼人命,皆有应得之咎,何能不提案讯问? 刑名师爷笑道:“东翁,这件事易办的。原告章三保禀内,都有架词,纵然是实,也不过欲贾、朱、许等人买他个不追,可以颟顸了事。东翁先请去相验可否服毒是实?一面批示签差,立提被告人证赴案。去的差役,待我授意于他,叫他传话被告等人,不须费事,他们自然即去料理。连东翁这边,他们都要尽情的。怕的原告不追问,官不结也是没用的。”鲁鵾连声道是。即传话外面伺候,仍然坐轿开道,向章家而来。又吩咐将原告章三保,一并带往。 到了章家门首早有本坊地保上来跪接;里面已搭了官座。 鲁鵾下轿入内坐定,先将章三保妻子带上,问了一遍,即叫仵作人等,在座前相验。仵作等进去,将如金尸身扛出,放在阶下,细细验毕,报道:“周身无伤,只有两手指皆青,面皮似铁,唇齿全黑,腹胀如鼓,委系吞食生烟自荆”又将和烟的酒锤呈上。鲁鵾点了点头,命书吏填明尸格,即将章三保带上道:“你女儿服毒身死,本县已经验明,你可先行买棺盛殓。本县回衙,代你提传被告审讯。”章三保连连叩头道:“求大老爷极品高升,朱衣万世。女儿的尸身是不能收的,恐被告等犹有抵赖。” 鲁鵾笑道:“你这人可痴了,难道本县相验过了,填下尸格,不足为凭的么?被告自然要全行提到,审问真伪。真的,他们皆有应得之咎;假的,你即是借尸讹诈,还要根究你女儿因何服毒。”章三保又叩头道:“若是虚禀,小的情甘认罪反坐。”鲁鵾道:“那就是了。”遂吩咐本坊地保,“看同他家收尸,不许犹有扭难。章三保暂行取保回家,俟被告人证提齐,再传案对质”。即起身坐轿回衙。 章三保送了县官起身,回来与妈妈相商,买棺收殓如金。好在县主太爷验过,不怕他们抵赖。妈妈道:“孩子死的甚苦,须要丰富装裹,方对得过他。就是历年来,他也挣的不少。”章三保道:“不用你说,我也不忍心草草完结。只得这一遭儿了,好在用下去的,有人来认我们的。”遂带了银两,上街买定一口上等杉木棺材。又叫了裁缝至家,连夜赶做衣服,尽用顶高的绫缎。请了阴阳生来,择定次日卯时入殓。 此时十月节令,天气甚冷,虽迟殓一日无妨。章三保又使人分头送信于各家亲友,早惊动在城一班绅衿人等,向与如金交契,又慕如金的颜色。一闻此言,莫不诧异。赶着过来慰唁,并询问至死缘由,妈妈一一告诉。众人听了,皆咬牙痛恨,怂慂章三保去告状。若鲁甘泉稍有袒向,我们即不依他。虽不该论抵,也要他们大大花去一宗,才得干休。妈妈称谢了众人,又留众人吃了茶果方去。 次日黎明,各物齐备。章三保早叫了几名僧道鼓手来伺候。众亲友帮着妈妈代如金穿了衣服,可怜如金一昼夜过来,那里还是生前的花容月貌,百媚千姣,只落得面色由青转黑,唇鼻等处色如紫绛,肚腹高挺过头尺许,按上硬同铁石,宛似夜叉魔鬼一般。妈妈见了,分外伤心,复呼儿叫肉,大哭不止。章三保与如玉等人,亦哭了下来,好半晌方止。朋阳生报时辰已到,阶下僧道、鼓手齐齐吹扣,众人将如金尸骸抬出入殓。妈妈又抚棺碰头大哭,众人多方劝祝棺柩即停供后进,一切礼仪皆按幼丧制度章三保开发了僧道等众去后,众亲友亦纷纷辞去。章家专待县里提齐被告,好去对讯。 再说贾子诚朱丕二人回到卫署,贾子诚即叫厨房添上两样菜蔬,留朱丕吃饭。又将自己烟具开设,与朱丕对躺在榻上吸烟。贾子诚犹自恨声不绝,说如金趋奉许家,瞧不起旁人,实系可恶,“须要大大给他个利害,才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不然还要被他家效尤呢”。朱丕笑道:“你因这些小事,也犯不上这么怄气。一个娼家,怕没有法子摆布他么?好在你与鲁云程相好,章家又在他管辖之地,明日我同你亲去拜他,请他差提章三保,说他纵女为娼,裹胁良家子弟,并提如金本身到案讯问,不怕他倚仗许春舫的声势。难道地方官不该驱逐娼妓么?”贾子诚连声称善道:“不如此,不足泄我气忿。明日午后,你在家等我,同你一道儿去。”两人谈说了半会,家人们早摆上饭来,对面吃毕,净面漱口,又吸了几口烟,朱丕方起身辞去。